一九八〇年,命運終於眷顧了我,我中榜了。但在填報誌願時,犯起了躊躇。當時有兩個選擇:一是留在省內讀地方學校,二是到長春的一所空軍的軍校。上地方學校,要交學費;上軍校,不但學雜費全免,而且還發服裝。因為對越自衛反擊戰剛剛打過不久,戰爭陰雲尚在,此時參軍,是要有一點“冒險”精神的。父親是個文盲,害怕戰爭,不想讓我從軍,而且信奉“千好萬好,不如兒子在身邊好”,不支持我上軍校。因為我知道家裏的難處,實在是想為家裏省點錢,所以,盡管心裏有點打鼓,盡管也害怕上戰場,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填報了軍校。我安慰父母親說:我當的是空軍,幹的是地勤,一般打仗,都是陸軍先上,我們在後方修飛機,沒什麼事,不用怕。
到了長春的軍校不久,我就慶幸自己走對了路。不為別的,就因為學校圖書館閱覽室裏有讀不完的長篇小說和文學雜誌,我在那裏,讀到了徐懷中的《西線軼事》等一批南線戰爭題材的中短篇小說,讀罷這些作品,非但不害怕戰爭了,反倒渴望到戰場上去一試身手。
這不就是文學的力量嗎?
讀軍校的那幾年,一有空就鑽閱覽室,就因為這個,我沒有養成任何體育方麵的愛好,不會打任何球,不會任何棋牌,隻會散步跑步,說起來就是個書呆子。軍校畢業,我來到山東濰坊,那兒有一座機場。大約從一九八四年秋天起,我開始正式寫作。七八個人住一大間宿舍,沒有桌子,白天要上機場工作,即使不去機場,屋裏人多也很亂,沒法寫,晚上九點半就要熄燈,我寫作的時間就是熄燈之後,我靠在床頭,把一個大本子放在腿上,在別人的呼嚕聲中,摸索著往上寫,第二天一看,常常是幾行寫到了一塊。有時還怕別人發現,說自己不務正業,就得偷偷摸摸地寫。熄燈後閉眼寫作的時間持續了一年左右,寫了十幾萬字的東西,都工工整整地抄在了方格稿紙上,投給了報紙雜誌,皆被退回或無聲無息。盡管沒發表一個字,但我愛好寫作的名聲還是傳出去了。一九八五年,師宣傳科急需新聞幹事,有人推薦了我,政治部一位領導派人把我的部分手稿拿去讀了幾篇,沒見過我的麵就決定調我,理由是,這麼長的文章都能寫,寫豆腐塊大小的新聞稿還不是小菜一碟?就這樣,年僅二十一歲的我直接從基層連隊調到師機關工作。這是我第一次沾文學的光。
沾光的事,接二連三地來到。一九八八年,因為我“能寫,文筆好”,濟南的上級機關給我發來了調令,我要到大機關工作了。而能夠到省城濟南工作,是我在那之前最大的心願。有點順了,就有點得意忘形,文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憤世嫉俗、口無遮攔,喜歡在人前對時局發表看法,機關首長認為我不夠成熟,需要下連鍛煉。當時我剛結婚,正等著在機關分房子,如此一去,雞飛蛋打,尤其是到連隊工作,睜眼忙到黑,我哪還有時間寫作?而且一個從上級機關被貶下來的人,再回機關就難了,說不定過幾年就轉業了。因此我非常不願意,非常難過,非常恐懼,就此迎來了我一生的頭一個低穀。
吃過虧,很快又沾了光。還是因為我“能寫”,訓練團領導決定,我的命令下到連隊,人不下去,留在團政治處寫材料。這就為我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似乎是為了賭口氣,我發憤寫作,很快寫出了《美麗家園》《一縷清香》《班長老鄧》三個短篇,發表在一九九一年第三期《解放軍文藝》頭條位置,又分別被《新華文摘》和《人民文學》剛開設的“佳作選載”欄目轉載,不久還得了《人民文學》的一個獎。正是這幾篇小說,使我獲得了一種寶貴的自信,更拉近了我與文學的距離。
緊接著我又沾了一個最大的光:上軍藝文學係。如果我不遭此挫折,一九九一年肯定得不到上軍藝的機會,因為原單位領導絕對不會放我上學,人家指望我寫材料呢。說起來這真是因禍得福,命運為我關上一扇窗,卻又為我打開了一扇門。這都是文學帶給我的造化呢!
兩年軍藝生活,是輕鬆的、快樂的。
後來反思自己,上軍藝的兩年最大的一個失誤,就是在汲取有效營養的同時,有點偏愛所謂的先鋒文學,光想著在敘述和語言上玩點花樣,大段的心理描寫,沉悶乏味,讀起來費勁,而沒有好好地學學怎樣講故事,對題材也不講究,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如此一來,可讀性大打折扣。有一次我和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的一位同學聊天,他說,當時所謂的先鋒文學害了一大批年輕的初學寫作者,隻有餘華、蘇童、格非等幾個人沾了光,出了名,《收獲》雜誌越是影響大,越是誤人。我想,那時候是自己創作欲望最強,狀態和身體也最好的時候,如果那時候不去追風,而是好好地講故事,多讀一點魯迅、契訶夫、莫泊桑、托爾斯泰的書,以及中國古典文學,而不去模仿那些根本不適合中國國情的南美作家,在題材的挖掘上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多下點功夫,或許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