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遊遊蕩蕩(3 / 3)

“你知道嗎,那年報考我專業的研究生裏麵,山貓的筆試成績是最低分,剛過錄取線而已。他給我寫了好幾封郵件,懇請我給他一個麵試機會。他說:‘當代沒有藝術,隻有信息和商品。偽藝術家用虛情假意、醜陋不堪的材料媒介驚嚇和愚弄大眾,引誘附庸風雅和投機倒把的人一擲千金。這種混亂局麵的形成,是因為國內缺少有眼光、有胸襟、有擔當的獨立策展人。策展人必須首先是具有獨立人格的藝術批評家,而不是受商業利益驅使的雜役。’他的有些觀點雖然稚嫩和偏激,但是很新鮮,他有自己的眼睛,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所以,我讓他來麵試。看到他的樣子,我暗暗發笑。他不像是來考試的,倒像來考察的。他四處轉悠,給大廳的雕塑拍照,給考生們建通訊錄,還自來熟地跟視覺藝術係的女講師大聊華麗搖滾。那種與生俱來的招搖並不讓我反感。他有副好皮囊,在人群裏一下子就跳出來了,還能講一口漂亮的英文,這些使他具備成為國際策展人的潛質。”回憶這些情景時,潘教授臉頰放光,兩根長眉須翹了起來。

“這幾年,他跟著我走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展覽,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無拘無束的性情在現實中屢屢受挫,不得不在夢想和生存之間艱難地尋求平衡點。我常有意把難題拋給他,他總能另辟蹊徑,苦中作樂,從虛幻的藝術理念和雜亂無章的作品中構建有價值的策展主題。我本打算帶他參加明年的威尼斯雙年展,還想推薦他加入中國海外文化中心巡展的策劃團隊……天妒英才啊。”潘教授連連搖頭,頻頻歎息。

如焰垂下臉,用手指輕戳著毛線圍巾上的小窟窿。

“逝者已去,生者共勉。”潘教授說,“隨我去看看山貓策劃的展覽吧。”

幾乎不加任何裝飾的白牆壁上,黑色鐵絲勾勒出畫展的名稱:She paints music●●●譯文:她用畫筆奏樂。●●●。沒有華麗的畫框,畫作鑲嵌在凸起的白色石膏板上,隻有黑紅白三種色調。穿長裙的女人,樂器、鮮花、窗戶幾乎是全部元素,但意境千變萬化。油畫竟呈現出水墨的質感,裙擺在飄搖,鋼琴在流動,墨點與留白形成抽象的琴鍵。牆壁拐角處,掛著一把古典小提琴,還有幾張舊報紙般的琴譜。

展廳中央有位身著五彩綢裙的婦人,銀色卷發上纏著一條豔麗的紗巾。她晃動著肥胖的身軀,跟兩個觀眾聊得眉飛色舞。

潘教授告訴如焰,所有作品都出自於這位澳洲女畫家。山貓為這場展覽費了很多心思,好不容易拉到讚助商,場地也是幾經周折才訂下來。每副作品的擺位,每個標簽的設計,都凝聚著他的心血。可惜,他看不到這一切。

如焰恍然大悟。去年山貓到澳洲出差,在順道探訪麥克利島的時候邂逅了一位女畫家,回來以後念念不忘,琢磨著把她的作品推薦到國內。山貓告訴她,麥克利島是個風景如畫的藝術之島,島上兩千多居民多半都是搞藝術的。這位女畫家的父親和哥哥都是樂手,母親是歌手,她的畫作就像凝固的音符。

女畫家回頭來,跟潘教授揮手,她有十八歲少女般明亮熾熱的眼眸。潘教授給她介紹如焰,這是山貓的女友。她驚歎一聲,給了如焰個熱情洋溢的擁抱。

“你最喜歡哪幅畫?”女畫家直截了當地問她。

如焰又仔細看了這十七件作品,指指牆角邊的一幅小畫:穿黑色長裙的女人嫣然靠在鋼琴邊,側臉隱在波浪長發中。四周綻放著鮮血般的花束。琴鍵上有隻黑貓在躬身行走。標簽右下角注明“Sold●●●譯文:已出售。●●●”。

“毫無疑問,你是山貓的真愛。在澳洲他一眼看中這幅畫。這也是我最滿意的作品,原本舍不得賣。他說要送給他心愛的女孩作生日禮物,我隻好忍痛割愛。這幅畫定價5000澳元,他當場付我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說好在北京展覽完畢再取畫。沒想到,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麵……現在這幅畫屬於你了……”剛才春風滿麵的女畫家此時泣不成聲,睫毛膏融化在藍色的眼影上。

如焰在那幅畫旁佇立許久,淚水涓涓流下,四周無聲也無影。也許她對他的愛已滲入骨髓,所以痛感來得那樣遲緩,就像天空中漂浮多日的陰雲終於化成了雨。

黑貓閃著魅惑的眼睛,踩著琴鍵由遠及近,如同千百次出現在她夢中的初遇場景。

還沒看到人,先聽見他的歌聲。有個古希臘哲學家說過,在種種藝術形式中,音樂處於最上等,文字根本無法言說。歌聲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性感、明媚、嘹亮,讓她瞬間覺得,擁有耳朵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絲毫沒有阻礙她奔向歌者的腳步。

狂風暴雨之中,人群瞬間消散。而她被魔音牢牢定在那裏,沒有打傘,黑色長裙裹在身上,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濺了她滿身泥濘。廣場上那個臨時搭建的舞台搖搖欲墜,雨水流淌成河,她是唯一的觀眾。

他在舞台上發出勝利的號叫,臉部凝聚著獰厲之美,黑洞般的喉嚨將她的靈魂吸了進去。絕對的高音,王者的權威,淩駕於她的思想、感覺和承受能力。她像一隻被射中的鳥,等待著被他俘虜。

他走下舞台,來到她身邊,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久。她不斷抹去臉上的雨水,試圖證實這不是夢境。他那麼美,兼具喜馬拉雅山的冷峻蒼勁和愛琴海的浪漫神韻,撕裂的襯衫露出結實的胸肌和一隻臂膀,宛如古羅馬戰士。當他俯視的時候,宛如神一樣照亮了她的麵龐。

接受完他的洗禮,她才知道主人的名字是山貓。她在心裏稱他為主人,覺得自己就像是他從外麵撿回來的小寵物。他賜予她愛,她便以愛為生。

幾天之後,她迎著晨曦從山貓家走出來,花涼鞋的小細跟兒清脆地敲打著地麵,渾身的經絡都疏通了,肌膚似乎要滲出蜜來,無比愜意和富足。她寫了條短信:爸爸,我非常幸福。可是,她無法發給父親。路過一棵香氣四溢的槐樹,她從兜裏掏出一枚斷裂於他枕邊的發卡,埋在樹下,紀念少女時代的終結。

然而,那種幸福感並沒有維持多久。當她還沉浸在你儂我儂的二人世界,他已經悄然轉移注意力,去探索新的樂趣。他說,相愛不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而是我們挽著手一起看世界。她覺得不無道理,可她跟不上他的節奏,抓不住他的手,看不到除了他以外的風景。他寧願開兩小時車去郊區滑雪,也不肯在家與她靜靜地享受一杯下午茶;寧願跟陌生人在酒吧閑聊,也不肯陪她重溫一部老電影。那麼多人和事都比她更有吸引力,占據他的眼球,搶奪他的時間,挑動他的情緒,這讓她充滿挫敗感。

她認為苦惱的根源是他不夠愛她,直到偶然在書中讀到一句話:戀人初次相遇的情景非常重要,對日後的關係有所預兆。她又想起了從天而至的歌聲和雨水,以及高高在上的舞台。他在台上主宰一切,她在台下洗耳恭聽,她注定仰視他。他是她的偶像,從不是真實的愛人。

在他麵前,她覺得自己的美貌毫無用處,才華更不值一提。至於個性,早已為了討好他而放棄,她變得笨拙呆板。對他的迷戀無以複加,對失去他的恐懼便與日俱增。相伴三年,她順從他所有的喜好和決定,從未跟他吵過架。每當嗅到火藥味兒,她就會保持沉默。他隨口說過,女人穿裙子就要露出腿,怕冷就別穿。為此,她清除了自己所有的打底褲和毛襪子。當膝蓋在凜冽的寒風中隱隱作痛時,她覺得自己連一隻寵物都當不好。寵物是擅長撒嬌的,會用各種手段讓主人滿足它的訴求,甚至有時故意違抗命令以博得重視。而她羞於對他提任何要求,更不敢違抗他的旨意。

直到遇見雪狼,她才慢慢意識到,山貓之外還有一個新的世界,讓她能夠放鬆心情,享受風景。她才懂得,撒嬌是女人的天性。對一個男人撒嬌,意味著她可以充滿自信地享受他的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