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是莫未(1 / 3)

山貓醒了。白色的天花板,刺目的燈光,四麵白牆。他的身體就像被夾板固定住了,一動也不能動。有個戴著藍口罩的護士俯視他,眼裏射出驚喜的光芒。很快,他麵前聚攏了一群白衣天使。他無法出聲,鼻孔和咽喉都插著管子,難受得要命。刺鼻的藥水味兒讓他作嘔。他想尿尿。當意識到這個問題,小腹的壓迫感已經很強烈了。此時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像條躺在案板上的魚,任人宰割。他動動僵硬的手指,試圖喚起注意,但醫生和護士顯然更關注他的心率和腦波。

膀胱幾乎脹破了,臉都要憋腫了,每秒都是痛苦的煎熬。一橫心,嬰兒般自我解放,灼熱的液體丟下尊嚴噴湧而出。奇怪的是被子沒怎麼濕,屁股下麵卻濕透了,褲子黏著皮膚,慢慢冷卻。

他如釋重負,安安穩穩地躺著,又被一陣困意俘虜了。

一位老婦依稀映入他的眼簾。她的年齡似乎也不是很大,可是發白如霜,露著一塊塊突兀的頭皮。眉間皺紋如刀痕,眼袋鼓得像魚鰾,嘴角的水泡潰爛成片。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似乎連魂都讓他吸走了。

她拉住他的手,輕輕摩挲,溫暖而粗糙。她念叨著“莫未,莫未,媽媽在這兒呢”,渾濁的眼睛漸漸潤亮起來,就像沙漠冒裏出了泉眼。

山貓用餘光瞟見她握住的那隻手,小巧玲瓏,單薄的手背插著輸液針管。而溫暖粗糙的觸覺還在真實地延續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攫住了他。他緩緩抬起那隻陌生的手,袖口露出明顯屬於女性的纖細胳膊。他大聲號叫,曾經引以為傲的磁性嗓音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幹啞顫抖的女聲。

他的意識徹底錯亂,從床上彈起來,瘋狂地甩動手臂,打翻了輸液架,裝滿藥水的玻璃瓶碎了一地。針管也從手上滑脫,冒出一串血珠。麵前的老婦早已嚇得臉色煞白,拚命想要抱住他,反被他推了個趔趄。幾個醫護人員強行把他按倒在床,他揮拳踢腿,狂叫不止,力量卻大不如從前,無論如何也難以掙脫,眼睜睜地看著那隻瘦手臂被注射了一針,鑽心地疼。他猜是鎮定劑,心中的驚駭仍然尖銳,但渾身漸漸綿軟,眼前的麵孔也模糊起來。

山貓追憶生命的最後一個片段。茫茫大海,黑暗無邊,暴雨如柱。他從寒戰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船艙,積水已沒過膝蓋。橡皮艇在巨浪中旋轉,劇烈的顛簸讓他來回打滾兒。他死死抓住橡膠把手,牙齒不住地發抖,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說來也怪,他從小被失眠困擾,夜晚極少入睡,可那個傍晚他靜靜躺在船裏,脫掉襯衫搭在肚子上,望著綺麗的晚霞,伴著落日餘暉的寧靜,竟神差鬼使地進入夢鄉。他睡得那樣深沉,孤零零地飄入大海深處,天色驟變也渾然不知。難道上天注定命絕於此?

蒼穹劃過一道壯麗狹長的閃電,似乎要劈開地球。雷聲轟鳴,驚濤駭浪瞬間掀翻了皮艇,他落入冰冷的海中。泳技此時顯得可笑,他屏住呼吸在渾沌中掙紮。不知什麼尖銳的漂浮物劃破了腹部,劇烈的疼痛加速了體力的消耗,鉛一般沉重的雙腿拽著他下沉,下沉。最後一道防線崩潰,鹹澀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痙攣中模糊閃過一個念頭,不能就這麼完了。他的靈魂帶著對生命的無限眷戀漂浮到海麵,遺棄了沉重僵硬的軀體。

那麼現在這個軀體是誰的?他心跳如鼓,手順著小腹慢慢下滑,伸進褲襠。他最恐懼最擔憂最不能接受的事已成定局,雄霸天下的武器不見了,最堅挺的力量消失了,從今以後脊梁骨都直不起來。

他用力掐大腿,除了疼痛,什麼都沒改變。

他環視四周,發現床頭櫃上的果盤裏有把小刀,趁人不備便抽出來藏在枕下。他乖乖地裝睡到傍晚,值班醫生巡查完畢離開,莫未爸去打飯了,莫未媽把他的杯子掖好,從木凳上緩緩站起來,捶捶後腰,拉開抽屜扯了點手紙走出門外。是時候結束這荒謬的夢境了。他舉起水果刀,劃破自己的中指,血滴緩緩滲出來。

刀子閃電般被奪去。莫未媽不知何時衝進門,手心狠狠攥住刀刃,刹那間血流如注。山貓忙喊護士幫她包紮傷口。

她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麵無表情地對他說:“往後你挨一刀,我也挨一刀,你跳樓,我陪你跳。媽媽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你了。”

山貓的心為之一顫。他自己的媽媽此時已經失去了兒子。

莫未爸進了門,大概聽說了剛才的事,把不鏽鋼飯盒重重地擱在桌上,飽含憂憤地望著山貓。莫未媽給他反複使眼色,迫使他把怒氣咽回肚子。她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捏著勺子,一口口喂山貓吃飯。他無奈地張開嘴,味同嚼蠟。莫未爸如警衛般在屋裏踱了幾圈,摘去牆上的玻璃畫框,反鎖上窗戶,又從床頭櫃裏清除了繩子和叉子。

吃完飯,病房又來了一個女人,進門就喊姐姐姐夫,應該是莫未的小姨。她摘下圍巾,把風衣掛在衣架上,勸莫未爸媽回家休息。他們磨磨唧唧不肯走。小姨說,我陪床寸步不離,一眼不合,你們放一萬個心!說著連推帶搡地送他們出門。

小姨坐到床邊,剝了個桔子喂給他吃。果肉酸甜可口,他蘇醒後初次有了食欲。她的秀發高高束在頭頂,妝容精致,腰背挺拔,一舉一動都很優雅,跟她姐真是天壤之別。仔細觀察,兩人的鴨蛋臉型和薄嘴唇亦有相似之處。

“你知道嗎,被救上岸後,你整整昏迷了七天,沒有自主呼吸,心跳每分鍾隻有30下,肺部出血嚴重,幾乎所有的器官功能都衰竭了。你爸跪在搶救室門口祈禱,你媽一夜白了頭。他們七天幾乎沒合眼,堅守到奇跡發生。沒想到你剛醒就自殘,害得你媽手上縫了好幾針。作孽呀!”小姨眼圈紅了。

“救上岸?我落水了?”山貓驚叫,又被自己怪異的嗓音嚇了一跳。

“你投海了,你不記得?”

“我在哪兒投海?!”

“三亞海棠灣呀!你當時是不是喝醉了?”

“哪一天?”

“九天前,對,17號晚上。”小姨拍拍腦袋,滿麵自責,“醫生說你溺水時間過長,腦部受損,可能會有失憶後遺症。我不該說這麼多刺激你,什麼都別想了,未未,我隻是心疼你媽,求你放過自己,也饒了她吧!”

山貓似乎明白了。名叫莫未的女孩投海和他遇難是在同一個時刻。他求生,她求死;他心有不甘,她心如死灰。難道兩個人真的在生死線上錯換了靈魂?那麼,莫未的靈魂也許正潛伏在山貓的軀體中。若兩人相遇,說不定可以魂歸原體。山貓一骨碌坐起來,急著跟小姨借手機。

“這麼晚了,你要打給誰?”

“給朋友報平安。”山貓搶過她的手機,先撥自己的手機號,關機狀態。

他給雲豹打電話,剛聽到熟悉的聲音“喂”,就緊張地掛斷了。他不知道以何種身份與哥們交談,難道說,嘿,我是山貓,告訴你件怪事,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他鎮定了片刻,重新撥通了電話:“你好,我找山貓。”

“……你是?”對方的聲音很疲憊。

“我是樂雲文娛公司的小於,之前一直在跟他聯係Preyer樂隊來上海演出的事。”他信口說道。

“山貓出遠門了,很久都不會回來。抱歉演出全部取消。”

山貓又給聖鷹打電話:“請問山貓在嗎?我找不到他。”

聖鷹的聲音滄桑了許多:“我也找不到他,如果你哪天見到他了,告訴我一聲。”

山貓最後給雪狼打電話。

雪狼簡短而低沉地說:“他死了。”

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他的心墜入穀底。山貓葬身大海,找不回來了。盡管他的靈魂以這種荒謬的形式延續下來,可那完美的軀體不複存在。

他掩麵哀號,覺得自己非人非鬼。小姨緊緊抱住他哭:“寶貝你有什麼想不開呀?這兒亮堂堂的,你熱乎乎的,能呼吸,能吃東西能喝水,我們都疼愛你陪著你,為什麼一定要闖到冰冷恐怖的陰曹地府呢?”

熱淚和鼻涕如此真實,母性的懷抱溫暖而芬芳。山貓又想起墜海的時刻,冰水貫穿肉身,黑暗吞沒人生,他在極度恐懼中窒息。世界上還有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嗎?如果當時能夠換回一口空氣,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變得瞎聾啞瘸,哪怕當牛當馬當老鼠。他隻要一口氣!

他沒有徹底消亡,這是命運的眷顧。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莫未重生。從今以後,沒有山貓,隻有莫未。不是他,而是她。跟原來的自己告別,比跟任何一個人告別都要艱難。我隻能是莫未。她在心裏千萬遍重複著,眼淚汩汩而流。

三天以後,莫未才鼓起勇氣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第一次凝視自己的樣子。這個披頭散發、一米六左右的小女子穿著肥大的條紋病號服,泛黃的瘦長臉,高顴骨,兩撇短眉,一雙微微上挑的細眼。她摸摸自己的扁胸,不由罵道,女人長成這樣,還他媽活什麼勁?可轉念一想,也許這並不是最糟的結局。這樣總比一個平庸的靈魂植入山貓的軀體要好。

她最討厭她的聲音,因為難以接受性別錯位,一張口就覺得自己是個變態。她倔強地保持緘默,別人問話盡量以點頭和搖頭回答。

還有一件鬱悶的事。她看不清東西,病房牆上的海報全是重影,三米之外的人臉幾乎沒有五官。起初以為是病發症導致視物模糊,後來才知道這可憐的姑娘從小視力就差。媽媽拿來她的眼鏡,可她戴上頭暈眼花,剛走兩步就摔了一跤。

終於熬到出院那天,媽媽把她裹得像粽子,秋衣外麵套了件厚絨衣,戴上毛線帽子,還用紗巾包住她的臉,說千萬不能著風。小姨在前麵開路,她被父母攙扶著,從海南人民醫院直奔美蘭機場。身體是她的,又似乎不屬於她,總不聽使喚。她想快點走,可是肺像老化的風箱般呼哧帶喘,心髒跳得紊亂,腳下如同踩著棉花。周圍沒人穿得這麼臃腫,也沒人走得這麼吃力,大家向她投來好奇而同情的目光。辦理乘機手續的時候,服務員推來輪椅讓她坐,她沒有力氣推辭,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正值元旦,北京天寒地凍,枝丫光禿,一如既往地塞車。他們坐出租車來到方莊一幢陳舊的居民樓,沒有電梯。她不好意思問自家住在幾層,隻感到頭重腳輕,一步也挪不動了。爸爸在她麵前彎下腰,她斷然不肯。他笑道,你還沒有一袋米沉呢。媽媽和小姨把她扶上他消瘦的脊背。他個子不高,她得摟緊他的脖子並使勁蜷著腿,才不會滑落下來。他一鼓作氣爬到五層,停在一扇金屬防盜門前,上麵貼著紅燦燦的“福”字。媽媽打開門,他氣喘如牛,故作輕鬆地笑道,還是家裏好哇。莫未走進小小的兩居室,住進陌生的閨房。

比起簡陋的客廳,她的臥室還算雅致,田園風情壁紙,牽牛花造型的吊燈,單人床上堆著沾滿灰塵的毛絨玩具,宜家配套的白色衣櫃和小書桌。窗前還掛著一串紫色的風鈴,不時叮咚作響。

莫未一躺就是半個月,真是全新的人生體驗。因為山貓從小到大沒住過院,更沒在家宅過這麼久。如今她弱不禁風,站立超過十分鍾就會頭暈耳鳴,兩腿打顫。她的意誌被病體所囚禁,心裏的火好像熄滅了,並不渴望外麵的世界。而且,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這副鬼樣子。

欣慰的是,書桌上擺著一摞CD,裏麵竟然有杜普蕾大提琴精選集。黑白封麵上的側影十分優雅,她的披肩發搭在琴上,笑容謙和而燦爛。莫未從抽屜裏找出一個古老的CD隨身聽,戴上耳機,《艾爾加協奏曲》緩緩響起。聽過很多遍的曲子,此時在病榻上才領會到真諦。她一直覺得大提琴是雄壯有力的樂器,而杜普蕾將它演繹得百轉千回,寸斷肝腸,預示著她淒婉的人生。這位音樂天才在演奏鼎盛期患上了多發性硬化症,拿不住琴弓,連走路都成問題,28歲便痛別舞台,臥床不起,曾被喻為天作之合的鋼琴家丈夫也棄她而去,她的生活裏隻剩下醫生、護士和幾個老朋友,鬱鬱而終。莫未預感自己也會這樣孤獨以終老,而且身邊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更痛惜的是,隻活了28歲的山貓還沒有錄製過一張唱片。

莫未終日沉浸在憂傷的旋律和心境中,無暇顧及年邁的父母。他們沒有任何休閑和娛樂,唯一的使命就是照顧她。他們精心烹飪一日三餐,端到床頭櫃上勸她吃,放涼了再熱,非要看著她吃完才動筷子。他們從不敢同時離開,一個人出去買菜,另一人便守在家裏。他們悄悄收起房間裏一切尖銳的東西,包括相框和鉛筆,並給家具棱角貼上了柔軟的防撞條。漫漫長夜她無眠,發現他們的身影在臥室門口交替閃現。她故意翻身或咳嗽,他們就趕緊躲開。

除了如廁,莫未最討厭洗澡。當身上的汗味忍無可忍時,她才會鑽進狹小的洗手間,把門反鎖上,閉著眼睛脫光衣服,站在噴頭下麵衝洗。她拿浴球草草了事地給身上塗泡沫,偶然觸到滑膩柔軟的敏感部位,渾身都會起雞皮疙瘩。不超過五分鍾,她便用一條大浴巾把自己裹嚴,徑直衝進臥室,鑽進被窩,任頭發上的水珠打濕枕頭。媽媽有些納悶,說以前洗澡要磨蹭半個鍾頭,現在動作比當兵的還快。爸爸低聲說,孩子肯定是怕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