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是莫未(2 / 3)

她偶爾很煩躁,會失控地衝他們發脾氣。特別是莫名其妙的生理期來臨,床單和被罩弄得一塌糊塗。她聞著那惡心的腥味兒,內心充滿厭棄和屈辱,真想放火燒掉一切。她把床單抱到洗手間,半邊拖在地上,半邊丟進水池,擰開龍頭嘩嘩地衝。媽媽搶著幫她洗,她歇斯底裏地大吼,走開!媽媽不知所措地退出去,在客廳轉了幾圈,站在門外默默地注視她。她簡直要在她灼熱的目光裏融化了,由此感知愛也是沉重的枷鎖。

這對靠少量退休金維持生活的老人,竟然為女兒請了每小時八百元的心理醫生。他每周來家裏一次,試圖打開她的心扉。他說,你有什麼故事什麼煩惱都可以講給我聽,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她說,無可奉告。他說,不一定講過去的事,你腦子閃過任何念頭都可以跟我分享,想哭想罵都隨意。她說,我以前是個男人。他追問,什麼樣的男人?她說,一個強大、狷狂、頂天立地的男人。他推推黑框眼鏡,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

心理醫生跟父母密談過後,他們注視她的眼神更加關切和憂慮了。她猜醫生是這麼說的:莫未的狂躁抑鬱症尚未康複,又出現了精神分裂症的端倪,需要密切的觀察和漫長的療程。

來探望她親戚朋友大都顯得神情局促。也難為他們了,因為她不是普通的病人,是尋過死的人。大家不知道怎麼安慰和勸解她,生怕刺激她的神經。凡事想開、保重身體、體諒父母,車軲轆話來回說。跟他們待在一起度日如年。更可怕的是一些三姑六婆拉著她的手沒完沒了地絮叨,攥出汗了也不鬆開。於是她聽到有人來了,時常蒙上被子裝睡。

小開的到訪打破了她沉悶的生活,就像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送來了春天。小開走進臥室的第一個動作是拉開窗簾,讓陽光充盈整個房間,然後從書櫃裏拿出粗大的紫砂筆筒,把裏麵的扇子和畫軸嘩啦倒在桌上,跑出去了。不一會兒,小開捧來一束豔紅的百合花,放在她床頭,芬芳撲鼻。

小開坐在床邊,向她伸開十指,修長的指甲點綴著櫻花和亮鑽。“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改天我帶你去美甲哈!”小開輕鬆的口吻和通透的笑聲,讓她覺得自己並沒有經曆一場鬼門關,而是感冒在家歇了兩天而已。

“聽說你失憶啦?怎麼跟韓劇女豬腳●●●指“主角”的意思。●●●似的,那你還認得我嗎?”小開指著自己的鼻子,略顯嬰兒肥的臉上忽閃著一雙充滿喜感的大眼睛。

媽媽之前跟她說小開要來看她,她冷冷地問小開是誰。媽媽一怔,說小開是她的發小,小學初中都在一個班,兩人膩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後來她考上了本校高中,小開落榜了,去職高學酒店管理。畢業以後,小開當過導遊,開過淘寶店,現在跟男友開了一家婚慶公司。小開是唯一一個每年生日都會送她禮物的朋友,而且隨叫隨到。

莫未說:“忘誰也不能忘閨蜜呀。不過我腦子泡壞了,記憶斷斷續續的,就像偏遠地區的電視信號,很多畫麵都成了空白。你講講我的故事吧。在你眼裏,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呀,還真沒什麼故事。你是個聽話的孩子,念書的時候不逃課、不早戀,上班以後不鑽營、不偷懶。你就幹過一件不聽話的事兒,我們讓你好好活,你偏去尋短見。真是不鳴則已,一鳴嚇人。”

“我為什麼要自殺?”

“你問我?我還要審你呢!你們公司大放福利到三亞開年會,要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15號晚上還給我發微信說海棠灣超級美,你開完會想多待兩天,敢情給自個兒選墓地呢!”

“說不定我是被謀殺的。”

“你這旱鴨子半夜三更下海顯然是找死呀!幸虧有個遊客看見你撲進海裏,趕緊呼救,晚幾分鍾你就完蛋了。”

莫未不吭聲了。難以想象,一個不會遊泳的女孩怎麼會有勇氣在深夜投入冰冷的大海,她對生活該是何等絕望。換作山貓,活上一千年都不過癮啊!

小開說:“我早該來看你的,趕上我爺爺中風住院了,家裏也是一團糟。”

莫未問:“老人家現在怎麼樣?”

小開說:“下不了床,也說不出話,看著可揪心呢。下周我去給他算算。”

莫未說:“算命?別逗了,這節骨眼兒上你該多陪陪他,而不是整這些沒名堂的事兒。”

小開說:“先前我也不信這些,但柳師傅真的不一樣。她天生是個神人呐!不屬於任何流派,也不貪圖錢財,就隨緣跟你聊聊天,聊得投機就多給你泄點密。我第一次見她,她連我生辰八字都沒問,就說我有情感糾葛。那會兒我剛遇上小鮮肉攝影師,正意亂情迷呢,甚至想跟老馬分手。我就問她該選誰。她說,你要嫁的人屬馬,其他都是浮雲。我的天,這說的就是老馬呀!”

莫未說:“這算什麼神奇?去算命的年輕女孩多數都是為情所困。她隨口說你嫁屬馬的,假如老馬和小鮮肉都不屬馬,你會認為你的真命天子還沒出現。”

小開說:“我還跟她提到我月底要去日本旅遊,她竟然說我去不成,因為有朋友出事。我嚇壞了,問她什麼事,她說:‘命中有劫,大難不死。現在想來,說的就是你呀!’”

莫未冷笑道:“我的問題連上帝也解答不了。”

這時,媽媽端著果盤進來了,看她跟小開聊得歡,臉上露出罕見的微笑。小開用牙簽喂她吃草莓,兩人又閑聊了一陣。

臨走時,小開雞啄米般在莫未額頭上吻了一下,讓她心曠神怡。

莫未收到快遞,拆開盒子是一部紅色老款三星手機,套著卡通小熊保護殼。原來是海棠灣酒店的工作人員在海邊撿到了她的手機,特意從通訊錄裏查到家裏電話,詢問地址後寄過來的。

媽媽給酒店人員打電話致謝,說還有一件重要的東西遺失在海邊了,是個金色的香包,上麵繡著莫未的名字,請他們千萬留心,找到必有重謝。爸爸說:“我找了那麼久都找不到,肯定掉在海裏了。”媽媽愁容滿麵地望著莫未:“你再想想,你下海的時候戴著它嗎?有沒有落在房間裏?”爸爸打斷了媽媽:“別再讓孩子回憶任何事情!丟就丟了,沒什麼大不了。”媽媽說:“那是她的護身符呀!”爸爸說:“未未活過來,這就夠了,上天一直在保佑她。”

莫未悄悄問媽媽護身符是什麼回事,媽媽的眼睛掠過她,木然地望著窗外:“你小時候體弱多病,姥姥偶遇一位雲遊四方的道長,誠心求來護身符,親手繡上你的名字,從沒離過你的身。姥姥生前最疼你,我卻沒照顧好你。”莫未說:“就是照顧得太精細了,我才那麼脆弱,以後多給我留點空間吧。”

她擺弄著小巧的手機,覺得它似乎帶有體溫,讓自己跟那個隱匿的靈魂發生了某種關聯。她心裏叨念著,這不算偷窺隱私哦,因為我現在就是你,我必須了解你的過去。手機通訊錄裏隻有122個聯係人。這可憐的姑娘以前應該是單身狗,沒什麼跟她噓寒問暖的男人。微信聊天記錄平淡無奇,三年隻發過25個朋友圈,基本上是花草貓狗,令她獵奇之心大失所望。要知道,山貓有上千個聯係人!

瀏覽完紛雜的工作信息,她大概得知莫未以前在一家廣告傳媒公司當會計,加班是家常便飯。總經理凱文給她發過幾條微信,略顯曖昧。比如“來杯咖啡,放鬆一下”“辛苦了,晚安”。在她看來,男人對女人說晚安是刻意流露溫柔,體現了對她八小時以外的想入非非。凱文發給莫未的最後一條微信很奇怪——“806”,時間是12月16日晚上9點半,莫未投海的前一天。這三個數字,很可能是房號。她偵探般興奮起來,迅速翻查通話記錄,兩人15號中午通話3分鍾,16號傍晚通話59秒。她心裏打滿了八卦的問號,腦中過電影般浮想聯翩。會不會是這傻丫頭誤入虎穴,失身後羞憤難當去尋短見?

坐久了,她又開始耳鳴,如同數隻馬蜂在腦中嗡嗡亂飛,頭疼欲裂,恨不得撞牆。她撲在枕頭上,亂叫亂罵。父母急得團團轉,往她太陽穴上塗萬金油,拿冰袋敷額頭,翻開抽屜找止痛片。她痛惜自己被逆轉的人生,性別弱勢,醜陋不堪,還惡疾纏身,真是個徹頭徹尾的loser●●●譯文:失敗者。●●●。她讓媽媽放音樂給她聽,連換五張唱片都嫌吵。她打翻了爸爸端來的藥片和溫水,決心背水一戰,死扛死撐,擺脫藥物依賴。折騰夠了,她渾身被汗水浸濕,軟綿綿地癱在床上,嘴巴還不依不饒:“公司這幫王八蛋,用人的時候恨不得榨幹骨髓,如今老子歇菜了,竟沒人露麵兒!”

媽媽說:“哪的話,你出事的第三天,還在昏迷中,你們老總和財務主管專程到醫院看你,還給咱捐了兩萬塊錢呢。”

頭不疼了,莫未心血來潮,給凱文撥了個電話。一片嘈雜聲,對方壓低聲音說“稍等”,片刻後安靜了,他應該是走出了會議室。

“莫未,是你嗎?你怎麼樣?”

“沒死哎。”

“謝天謝地,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我有一個月沒上班了,你們打算開除我嗎?”

對方停頓了片刻:“公司會考慮為你停薪留職,先養好身體要緊。”

“806。”莫未故意冒出一句。

“什麼?”他顯得很茫然。

“我說886,拜拜咯。”她掛掉電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過段時間混到公司上班,慢慢調查莫未尋死的原因。

自從有了手機,莫未的生活像是打開了一扇小窗,對外部世界產生了模糊的渴望。她希望收到訊息,從清晨等到日落,往往隻有幾個售樓和貸款廣告。她想跟以前的朋友聯係,可除了樂隊成員的電話,其他人的號碼她都記不得。即使記得,她也無話可說。山貓的世界已經向她關上了大門,而莫未的世界她無所適從。

我到底是誰?人若連續思考幾天這類的問題就會發瘋,而莫未時時刻刻都在質疑自己的身份。異己感常使她陷入不安和迷茫。有時她想,自己仍是山貓,想他所想,愛他所愛,應爭取他所喜歡的生活方式。但外形和社會關係卻不斷地扭曲著她,迫使她返回莫未應有的軌跡。不過得承認,分裂的生命狀態亦勝過死亡,她至少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因此,她對命運的感激多於嘲弄。

有個電話早就該打,可她拖了又拖,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擔憂。出事之後,還沒跟親爸親媽聯係過。知道他們痛不欲生,但是她不想麵對,也無法向他們解釋這荒謬的現狀。她甚至有種殘忍的想法,幹脆就此徹底消失,反正他們以為兒子死了。

從前日子過得很快,每天忙忙碌碌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好多事情來不及做。而現在的節奏很慢,就像進入了遲暮之年,無事可做,終日悶坐。

臨近春節,父母買來許多年貨,忙著大掃除,貼窗花,掛燈籠,貼福字。屋裏有了喜氣,莫未感覺身體似乎輕鬆了些,頭沒那麼疼了,能夠站立的時間也略長了。她開始在屋裏慢慢走動,還從網上找了一套複健體操的視頻,開始活動快要生鏽的筋骨。父母十分欣喜,趕緊給她買來瑜伽墊和健身球。

除夕之夜,媽媽烹炸炒煎,做了一大桌子菜,問她想喝什麼飲料。她脫口而出,啤酒。家裏沒有存貨,樓下小賣部也關了。爸爸特意跑到鄰居家要來兩瓶青島啤酒,找了個小杯子要倒酒,莫未拿起一瓶,熟練地咬掉蓋子:“一人一瓶省事兒。”爸媽都愣了:“你向來滴酒不沾的。”莫未仰頭痛飲:“那不白活了!”

酒足飯飽之後,伴著劈啪作響的爆竹聲,莫未跟父母窩在沙發上看春晚,嗑瓜子。這種情景可以追溯到山貓的童年。再長大點,山貓就沒有跟父母一起看過電視。父親工作忙,經常晚歸,母親看的那些冗長連續劇他都不感興趣,喜歡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上網聽音樂。

莫未提出年後要去上班,父母堅決不同意,說她身子還虛,至少要休養到五一。她擔心自己被炒魷魚,媽媽說會計是旱澇保收的專業,不愁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去私企。天呐!會計?這是山貓大學時最討厭的科目,難道以後要以此為生?一個具有非凡潛力的策展人將要淪為漏洞百出的蹩腳會計。想到未來的日子,她悲觀而迷茫。

晚會沒什麼好節目,但她享受這種溫暖安逸感覺,一直坐到零點,窗外煙花漫天。她的自戀情緒又開始發酵,覺得山貓就像一束煙花,在夜空中絢麗綻放,光芒與星月齊輝,激情在瞬間噴湧,轉眼那些金絲銀線便化作光點,消散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