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誰是莫未(3 / 3)

當鍾聲敲響,莫未的手機也響了,傳來小開甜脆的聲音:“親愛的,新年快樂!”

莫未笑道:“夠準時的。”

小開說:“從認識你的那年起,每個除夕我都準點給你打電話,二十年啦。所以你以後不許犯傻,不然我找誰拜年去。”

莫未心中一顫。原來女人之間的友誼可以如此堅固深厚,難怪有人說,男友是奢侈品,閨蜜是必需品。她問小開:“你的新年願望是什麼?”

小開說:“希望今年老馬會跟我求婚。跟這死鬼糾纏七年了,就怕草不嫩了,馬不肯吃。”

莫未笑道:“原來婚慶公司老板娘盼著當新娘呢。這還不簡單,給別人策劃婚禮時問問他最喜歡哪種形式,逛街路過卡地亞鑽戒多看幾眼,給他轉發馬爾代夫旅行廣告,用各種方式暗示他。”

小開歎了口氣:“如果男人沒有百分之百的意願步入婚姻,婚後恐怕凶多吉少。”

莫未說:“男人十有八九隻想要個穩定的性夥伴,對婚姻既沒有概念也不憧憬。直接跟他說,要麼去領證要麼滾蛋!”

小開樂了:“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怪怪的。那你有什麼願望?”

莫未說:“找回自己。”

大年初一,媽媽想帶莫未去姥姥家拜年,她推說頭暈,不肯出門,其實是不想跟那些陌生的“親戚”寒暄。媽媽很無奈,讓爸爸留在家裏陪她。莫未說:“你倆去吧,不然姥姥見你一人來,還以為夫妻倆鬧別扭呢。”爸媽小聲嘀咕了幾句,爸爸還是留下了,媽媽獨自提著點心和水果走到門口,回頭對莫未說:“今兒天氣好,你跟你爸下樓放鞭炮吧。”莫未坐在沙發上玩手機,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媽媽換上棉靴,又囑咐她:“別老窩在家裏,曬曬太陽有利於恢複,你要是不想放炮,到後院看看梅花也好。記住時間不能太長,最多半小時。”

莫未像鞭炮被點燃般叫道:“別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傻子!你們都走啊!快走,讓我一人清靜清靜!這根本不像一個家,簡直是個牢籠!”

爸爸欲言又止,拿起茶幾上的小收音機走進臥室,輕輕把門掩上。媽媽原地愣了片刻,走出家門。她的動作那樣遲疑,似乎有一千個不放心。

莫未把手機裏的小遊戲全都打通關了,伸個懶腰,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發現父親的臉從門縫一閃而過,真是好氣又好笑。

她走過去,一把推開門。父母的臥室似乎比她的還要狹窄,而且朝北,進來便感到一絲陰冷。陳舊的暗紅色木衣櫃露出斑駁的裂痕,五鬥櫥的塑料把手用膠帶修補過,靠牆的一摞儲物箱快堆到房頂了,搖搖欲墜。

爸爸坐在床頭,把耳朵貼在收音機上聽京劇,見了她連忙起身:“餓了吧?我下點麵條兒去,昨兒還剩了半隻燒雞呢。”

莫未說:“你們究竟要監視我多久?難道我上班以後也要跟著我?”

爸爸神色尷尬:“是不太放心……心理醫生說,如果不徹底治好抑鬱症,還會有危險的。前幾天我看到一條新聞,心裏特別難受。台灣有個年輕的女作家那個●●●指自殺。●●●了,以前也試圖過,都被救回來,可這次……她的父母是教授,都不能挽救她。而我和你媽肚裏沒墨水,嘴又笨,不知道怎麼開導你,也沒法判斷你的病是不是好了。”

莫未問:“我什麼時候開始抑鬱的?”

爸爸說:“可能是大學畢業以後吧。你一直很乖很懂事,我們都沒覺著你不對勁兒。所以,那場打擊太突然太要命了。”

莫未說:“經曆這事之後,我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們的擔心是多餘的。”

爸爸溝壑縱橫的眉間豁然舒朗。

直到晚上,媽媽也沒有回來。當莫未不由自主地看表,並豎起耳朵聽門口的動靜時,她對這位悉心照顧自己近兩個月的老人產生了某種奇特的牽掛。雖然沒喊過她一聲“媽”,但她不得不扮演她的女兒,久而久之也許會假戲真做。

她旁敲側擊地問爸爸:“媽是不是跟舅舅他們搓麻呢。”

爸爸說:“她中午在姥姥家吃完飯就走了,說是去逛逛廟會。”

莫未搶過他的手機,看她中午發來的短信,揣摩她的語氣和心情,想象一頭稀疏白發的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廟會的歡鬧映襯她的孤單。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

莫未讓爸爸出去找她,爸爸說:“讓她散散心吧。不會有事的,她放不下你。”

果不其然,11點鍾爸爸的手機接到她的短信:“未未睡了嗎?”

莫未立刻回複:“還沒,你在哪?趕緊回來。”

“未未煩我,今晚就我住她姨家了。”

莫未後悔了,如果剛才回複已睡,說不定她就肯回來了。

第二天莫未一睜眼,媽媽像往常般在廚房忙碌。

她洗漱完畢,坐到餐桌前,媽媽給她端來蜂蜜檸檬水和蛋糕,又剝了五顆潔白的鵪鶉蛋放在小碗裏,用開水衝淨上麵的殼渣。

道歉之語在她心裏盤旋了幾圈卻說不出口,媽媽先打破了僵局,遞給她一個韓式絲綢發卡:“廟會真沒勁,都是些小孩玩具,沒什麼可買的。”

莫未硬著頭皮戴上發卡,恨不得立即衝到理發店剪短自己亂蓬蓬的長發。

媽媽笑眯眯地望著她:“年輕怎麼打扮都好看,不像我這醜老太婆,該戴假發了。”

莫未看過她以前的照片,油亮卷發,挺精神的。如今因為女兒,憔悴得不成樣子。她忍不住問道:“當時你們守了我七天七夜,如果我沒醒過來呢?”

媽媽說:“我會陪你去。你膽子小,連鬼片都不敢看,怎能一個人走夜路。”

她的口吻平和輕鬆,莫未聽得心驚膽戰。天下的母愛大同小異。山貓已經“死”了這麼多天,他的媽媽會怎樣?

胡亂吃完早飯,她躲進臥室,給山貓家撥了個電話,隻聽得媽媽一聲輕柔的“喂”,鼻子就酸了。聲音那樣空靈,仿佛整個人都飄在空中。她感覺如鯁在喉,咬住指關節,屏息保持沉默,那邊也是一片寧靜。

盡管不願承認,但事實是山貓曾經十分渴望離開家庭,擺脫媽媽。他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因為他們的性情有天壤之別。他熱情似火,放蕩不羈,而她冷僻內斂,凡事都要講個規矩。家本應是最放鬆的地方,對山貓來說,家裏反而比外麵拘束,他要記得每件物品擺放的位置,以及家務的規則細節,以免招致她的不悅。

記得小時候有天寫完作業肚子餓了,跟媽媽撒嬌要東西吃,她說:“誰讓你不好好吃晚飯,睡前3小時不得進食。”口氣不容商量。他偷偷從冰箱拿出半塊麵包吞了,剛上床,被媽媽勒令去刷牙。他關掉燈,說今天太累啦,破個例嘛。她打開燈,硬是把他從被窩裏拖出來。他站在洗手間,帶著怨氣噴出滿口泡沫,媽媽站在身後說:“你弄髒了鏡子,擦幹淨才可以睡覺。”那一刻,他不想再把她的刻板歸結於醫療行業和處女星座,而是認定她不夠愛他。

這樣的媽媽,是不可能接受搖滾樂的。隻要她在家,他就無法享受環繞音響帶來的快感和震撼,不得不戴上耳機聽心愛的CD。即便如此,他時常在興頭上被幹擾,從魔幻世界跌入她的冷麵冷語:“說過多少次了,久戴耳機會損傷聽力!”

讓山貓更難以接受的,是她從生活的規矩上升到觀念的束縛。他帶如焰回家吃過一次飯,事後媽媽問他:“你跟如焰是認真的嗎?”他說:“當然認真了,她是我目前最喜歡的女孩。”媽媽追問:“你打算娶她是嗎?”他差點嗆了:“那個太遠了,還沒想過。”媽媽又擺出嚴肅的麵孔:“既沒想過娶她,怎能說你們是認真的?她告訴我她沒有父親,你應該知道吧?”山貓說:“知道,她父親在她上中學的時候生病去世了。”媽媽說:“這種單親家庭的孩子……”山貓幾乎是粗暴地打斷她:“你這是思維固化!單親家庭有正常孩子,雙親家庭也有異常孩子,小焰的性格非常完美。”媽媽說:“我從她眼睛裏已經看到了憂鬱和自卑。”山貓說:“那隻會讓我更愛護她。”媽媽淡然道:“你不會的,你沒有使她幸福的能力。”

對於熱戀中的山貓,這句話非常諷刺,似乎帶著某種不詳的預感。此後,他再也沒有讓如焰見過媽媽。

百無聊賴的下午,莫未看完床頭最後一本《生活周刊》,呆望著天花板。小開突然風風火火跑到家裏來了,問她要不要去雍和宮見柳師傅。小開說,她一天隻見十五個人,再晚就排不到了,機會難得,失不再來!莫未剛要拒絕,轉念一想,反正也是閑著,不如去會會這個江湖騙子,給她個下馬威。

正在廚房和麵的媽媽發話了:“未未哪兒也不去,她要睡午覺。”

莫未說:“我睡夠了。”

媽媽說:“你站久了會頭暈。”

小開跑進廚房:“阿姨,我不會讓她站著,來回都打車,保證下午6點之前到家。”

媽媽說:“外麵風呼呼的。”

小開搖著她的胳膊:“阿姨,出去透氣對她身體有好處,您總不能一輩子把她關在家裏呀。”

莫未走過來,一字一句地對媽媽說:“放心,我不自殺,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媽媽一愣,用浮腫的眼睛凝視著她,抬起手背輕輕捋過她的頭發,轉身掀起圍裙擦擦眼睛,又拿起擀麵杖:“等你回來吃餃子。”

莫未打開衣櫃,第一次為穿衣犯了難。小開幫她找出一件米色羊毛衫和牛仔喇叭褲。她穿好連鏡子都沒敢照,覺得自己像個小醜。出門時,她的手掠過掛在門背後的粉色羽絨服,趁人不備迅速拿起爸爸的黑夾克,跟小開奔出家。

兩人上了出租車,小開說:“師傅,紅螺寺。”莫未說:“不是雍和宮嗎?”小開笑道:“說那麼遠的地兒阿姨能放你走?”

莫未摸摸兜:“糟糕,隻有老爺子買菜剩的零票,算命一次多少錢?”

“給多少錢都隨意,有人就送她一些特產。”小開提起手裏的稻香村點心,“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車子駛入郊區,群山環抱,樹木蒼勁,天空藍的刺眼。遠看紅牆灰瓦立於鬆林之中,佛教聖地自有清雅之氣,莫未有重見天日之感。她們來到紅螺寺外的一爿小店,門口排了十來個人,凍得又跺腳又搓手。隊伍裏有個敦實的男子,衝她倆揮手。

他埋怨小開忒肉,然後關切地看著莫未:“你還好吧,今兒這身夠另類的。”

莫未猜到這是小開的男友老馬。她把夾克領子豎起來,衝他點點頭。

小開說:“甭廢話,麻利兒的給我們買包栗子暖暖手!”老馬領旨般奔向不遠處的炒貨店。

又等了二十分鍾,輪到她們了,小開把莫未推進小店。

店裏擺著觀音雕像、佛珠鐲子、香火蠟燭等物,櫃台後麵坐著昏昏欲睡的女店員。側麵有一扇小門,垂著花布簾子。莫未掀開門簾進去,好個袖珍小屋,隻能擺下一桌二椅。一位瘦小的中年女子示意莫未坐下。她看起來毫無特異之處,稀鬆的頭發盤在腦後,鼻梁上架副眼鏡,身著白色中式盤口衫,翹著二郎腿,手捧一杯熱茶。莫未叫了聲柳師傅,把手裏的點心盒放在木桌上,坐到她麵前。

她上下打量著莫未,安然的神情不見了,鏡片後麵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甚至有點驚惶:“你是誰?”

莫未說:“我也想知道。”

她放下茶杯,低聲自語:“鳩占鵲巢,恐不持久。”

莫未渾身一顫,像是在茫茫苦海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該怎麼辦?”

她搖搖頭,起身便走。

莫未追問:“求你告訴我,我還能不能回去?”

“當守口如瓶,若泄露天機,則萬劫不複。”她頭也不回,匆匆跨出門去。

莫未被絕望的潮水淹沒了。聽見門外一陣騷動,她行屍走肉般跟出來。

柳師傅被幾人圍住:“師傅您這是哪兒去?我們還等著呢。”

柳師傅說:“都回吧,不算了,今天算不了啦!”

小開擠到她麵前:“柳師傅,還記得我嗎?挨這兒凍了大半天,好歹給我說兩句。”

她擺手道:“大限將至,悲喜枉然。”說罷,腳下生風般走遠了。

莫未和小開原地發愣,老馬遞上糖炒栗子和烤白薯:“不算拉倒,咱爬山去唄?”

這時,小開的手機響了。接完電話,她臉色煞白:“爺爺腦溢血,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