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半睡半醒的時刻,山貓一言不發地跟她做愛。他的情欲旺盛如熊熊之火。孜孜不倦的探索,頻繁轉換的姿勢,讓她覺得這是一場行為藝術。與他攀上頂峰之後,她想跟他一起看看風景,但他很快就會尋找新的興奮點。他從床上跳下去,逃出狹小的空間,像一隻拴不住的貓,轉眼不知去向。
雪狼的出現,是一個偶然。
劍魚突然離開樂隊,消失得無影無蹤。山貓鬱鬱寡歡,雲豹又找來兩個鼓手,他都說沒感覺。雲豹很惱火,說人家有手藝有誠意就可以慢慢磨合,又不是談戀愛,要什麼感覺?山貓說,反正瞅見他們我就不想張嘴。如焰從沒見過山貓那麼低落,茶飯不思,連音樂都不聽了。
聖鷹四處發小廣告征集鼓手,還真有人上門應征。雪狼便是其中之一。他穿泛白的軍綠T恤和破邊仔褲,胸前掛著十字架銅鏈,手拿長長的拖把,還提個塑料桶,疲疲遝遝地走進排練室。雲豹和聖鷹竊笑。如焰從山貓的腿上滑下來,跟他對視了片刻。他吊著常年熬夜的黑眼圈,眼神憂鬱深沉,像一隻來自荒原的狼。他對自己的介紹隻有幾個字:雪狼,31歲,北漂。雲豹問他以前玩過樂隊沒有,他說鹹陽市石屯中學鼓號隊。聖鷹噴出一口可樂。
雪狼盯著排練室正中央那套亮錚錚的德國原裝Sonor爵士鼓。山貓向他打了個請的手勢,他把桶立在牆邊,拖把插在桶裏,然後穩穩當當地坐下,拿起鼓槌。一錘下去,如焰的耳朵被擦亮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樂曲,但鼓點被他演繹出旋律了。他像換了個人,體內爆發出海嘯般的能量,灑脫地揮舞著雙臂,特別是風馳電掣點擊銅鈸的那一瞬,似乎敲在她的心尖上。
山貓不由自主地晃著腦袋打起拍子。聖鷹一時興起,抱起貝斯跟雪狼合奏了一首Beat it●●●邁克爾·傑克遜的歌,可譯為《避開》。●●●。
雪狼走後,大家爭論不休。事實上,山貓已經有了中意的鼓手,是之前來應征的一個光頭。山貓說他是專業級的,全國也沒有幾個那麼牛逼的鼓手。聖鷹力挺雪狼,雲豹中立。
山貓捏捏如焰的下巴:“有時候,外行的意見更中肯。”
如焰說:“那個光頭一臉凶相,我不喜歡。”
山貓說:“這不是理由,樂隊正缺野獸派呢。”
聖鷹說:“雪狼對節奏的把控非常棒,看似漫不經心但內力十足,讓我想起Ringo●●●即披頭士樂隊鼓手。●●●。”
山貓說:“不要因為他奏了Michael的曲子你就這麼抬舉他。”
雲豹說:“現在回想起來,光頭有點炫技,加花兒太頻繁,鼓槌一直在手心飛轉,演出的時候可能會喧賓奪主。”
這句話似乎點醒了山貓。他琢磨了一陣,說:“見鬼,誰讓他叫雪狼呢?”
於是,雪狼加入了Preyer樂隊。
如焰跟雪狼見麵的機會並不多。偶爾目光相遇,他會很快望向別處。她還納悶,這個樂隊裏最年長的男人,為什麼像少年般羞澀。
一切源於樂隊的非洲之行。那趟被山貓稱為生命之巔的旅行,對於如焰來說,冗長而苦澀。一個臨時拚湊的演出團,奔馳在廣袤的西非大陸。大家的情緒都很高漲,特別是那個妖嬈的女主持兼歌手,晚上演出她引吭高歌,白天在大巴上仍然滔滔不絕。如焰隻好戴著耳機,把臉扭向窗外。可山貓一點兒都不煩,跟她聊得海闊天空。連雲豹都說,兩個騷包擦出火花了。
他倆的合唱曲目是《千年之戀》和When I fal inlove●●●《西雅圖未眠夜》主題曲,《當我墜入愛河》,席琳·迪翁演唱。●●●。她穿著魚鱗般金光閃閃的短裙,紅唇豔色欲滴。隨著旋律飛升,兩人的身體貼得越來越近。她始終閉著眼睛,臉上是高潮般的享受。他們用嗓子調情,在樂曲裏媾和。有個瞬間,他的手搭在她大腿上,光滑性感的腿。觀眾歡呼雀躍,沒人在意那個自然而然的細節。她坐在黑暗中,感覺有隻蠻橫的手正慢慢捏住她的心髒。
她問山貓,為什麼要帶我來呢?山貓說,帶你看世界,親愛的,非洲是人類的搖籃啊!可是她看不到世界,愛情的苦惱讓她變得狹隘和短視。到處都是眼中釘。進餐廳的時候山貓幫拉二胡的姑娘開門,姑娘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雜技團裏幾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喜歡圍著他轉,甚至猴子般放肆地竄到他背上去。連酒店前台的黑妞兒也在衝他放電。她就像隻兔子,一天到晚瞪著紅巴巴的眼睛,風吹草動便提心吊膽。
漂泊十七天,她遭遇了腹瀉發熱,手臂被蚊蟲咬腫。沉默寡言使她與團隊格格不入,大家忙著排練和演出,女孩們跟山貓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她覺得自己多餘可笑,連作為山貓女友的丁點兒威懾力也沒有。她盼著演出趕快結束,沒想到還有顆重磅炸彈等著她。有個芭比娃娃般的佛得角女孩,在一場短暫的招待會上跟山貓來電了。他們隔著人群熱切地對視,她的叉子暗暗攪碎了盤中的蛋糕。
晚上,山貓跟她一起回到賓館。她打開電視,假裝在看《動物世界》。他洗了個澡,刮完胡子,換上新襯衫,在屋裏轉悠了幾圈,說:“你先睡,我去跟他們喝兩杯。”
他們是誰?剛才她明明看到雲豹和聖鷹找雜技團的老K學魔術去了。但她沒有開口質問。如果試圖阻擋一隻發情的野貓,被咬傷的可能性很大。
他在她臉上吻了一下便出門了。她抱著沙發靠墊,準備獨自承受心髒被蹂躪的感覺。然而,沒有蠻橫的手,什麼感覺也沒有。她渾身輕鬆,心髒好像不存在,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如果她對山貓的依戀像一片湖,那麼每當為他傷心落淚,就相當於從湖中取走一瓢水。當湖水幹涸,便是她動了離念之時。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突然。她終於成為擁有強大內心的女人,一粒蒸不爛、捶不扁的銅豌豆。
她走出賓館,想瀟灑地“失蹤”一回。憑什麼山貓可以隨時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而她永遠是那個留守和等候的角色。天氣悶熱,四麵漆黑,肥大茂盛的枝葉在頭頂隨風搖曳,偶爾傳來幾聲狗叫。遠看燈火闌珊,腳下的路卻越走越窄。她是路盲,東南西北也不分,再走連賓館都找不回去了,隻好掉頭返回。
進入賓館大門,突然襲來的空調冷氣令她渾身發顫。她抱著雙臂,疾步走入電梯,從側麵鏡子裏看到自己的嘴唇烏青。仿佛被棄置於冰天雪地的北極,她身上的熱量迅速撤離,心跳減緩,牙齒打架,連邁步的力氣都快沒了。這種恐怖的感覺曾經出現過一次,在她父親去世的時候。她一心想著快點進入房間,用被子裹住自己。終於挨到房門口,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房卡。奇怪的是,把手從裏麵轉動起來。門開了,雪狼錯愕地望著她。她抬頭看看房號,是她的隔壁。然而,這一步之遙的距離比登天還難,她的身體無可救藥地癱軟下去。他順勢接住她,她隻能說出一個“冷”字。於是他抱緊她,像抱著一個嬰兒。
如同一條冬眠的蛇在春暖花開的時節蘇醒,她的身體慢慢恢複常溫,冷凍的血液開始潺潺流淌。樹枝像溫柔的手臂托住她,寬大的葉片羽絨般嗬護著她。很久沒有這種舒適放鬆的感覺了,無所畏懼,無所擔憂。
他的胡茬觸癢了她的額頭,呼吸交融在一起。難以相信,她會與山貓之外的男人親近。可是,她一動也不想動,索性閉上眼睛,陶醉在似夢非夢的境界中。
他眼裏沒有情欲,隻有悲憫,所以她毫無戒備地給他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一個難以啟齒、不堪回首、折磨了她許多年的故事。她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封鎖了那口深井,但是在他溫暖的懷抱和注視裏,幹涸的井底竟然冒出了泉眼。他一下子就成了她最親密的人,肺腑之言的傾吐遠勝於赤身裸體的交纏。她對他才是真正的毫無保留。
一生得一知己足矣,知己者相伴一刻足矣。走出門之前,她對他說:“我不會再來找你,你也不要來尋我。”他幫她整理了頭發,俯身在她額上一吻。
她帶著灼熱的印記回到房間,在明亮的鏡子裏望著自己桃粉色的臉頰,心裏混雜著枯木逢春的驚喜,以及落花流水的惆悵。在錯亂的時空遇到了正確的人,在不經意間發現了最美的自我,然而這一切將匆匆逝去,無可救藥地返回原有的軌道。
山貓悄無聲息地從身後環住她:“怎麼還沒睡?”
夜遊歸來,他總是格外溫柔,閃爍的貓眼隱藏著秘密。她報他以神秘莫測的微笑。此時此刻,她也有一個秘密了。他們是平等的。她突然有種罪惡的快感。
曾經以為山貓給她的愛情生涯畫上了休止符,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怎料得,雪狼一錘定音,為她的生命掀開了新的樂章。當她坐在台下看Preyer的演出,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從山貓身上移向雪狼,耳朵對鼓點的敏感度似乎也超越了人聲。她愛他的雙手,能夠瀟灑自如地揮舞鼓棒,也曾無限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