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滿不在乎激怒了莫未,她無法容忍一個歌者空洞的靈魂和蒼白的情緒。
whip me,
tear me,
ravage me,
kill me,
you still love me.●●●譯文:鞭笞我,撕扯我,蹂躪我,殺了我,你仍愛著我。●●●
換個情郎,就像換條床單
你的婚禮,我不傷感
你的葬禮,我不哀歎
我叼著煙,換了條床單
你的氣味,已經消散
別扯愛情,我隻要快感。
我和你,是兩棵樹,
枝葉摩擦,根不交叉。
各自繁華,各自凋零。
當你被巨斧砍殺,我依舊花滿枝椏。
一曲又一曲,莫未實在無法忍受,發現雲豹的眼睛緊盯歌者,便問他感覺如何。雲豹說:“爽,就像吸了一支大麻。”
莫未說:“還沒有音樂讓我感到如此恐懼,就像墜入了冰海。晚霞和冰川都是美麗的幻象,再聽下去,四肢將變得麻木,心髒逐漸冷卻,不可救藥地向地獄沉淪。”
“我也聽出了寒意,但沒那麼誇張。”雲豹眼睛都不眨。
莫未又問Ruby:“好聽嗎?”Ruby把一粒腰果喂進嘴裏,點點頭:“旋律憂傷美麗,適合我失戀的心境。”
再看四周,大家搖頭晃腦,皆是一副愚蠢而陶醉的神情。莫未困惑之極,不是這世界瘋了,就是自己瘋了。
幾年前,山貓到新加坡辦展覽,閑暇時間四處遊逛,走到國家體育場,被誌願者塞了張門票,混入一場規模宏大的法會。六萬身著紅色T恤的信徒如同汪洋大海吞沒了他,真正的座無虛席,連過道和走廊都坐滿了人,比任何演唱會都要火爆。“大師”穩坐舞台中央,口若懸河,每句話的尾聲都加上一個抒情詩般的“啊”,嘔心瀝血地點醒世人。山貓仔細聽了一段,無非是斷章取義的佛法教義、東拚西湊的心靈雞湯以及拙劣不堪的看相解命。可聽眾們雙手合十在胸前,聽到“啊”便齊刷刷報以狂烈的掌聲。這也忒誇張了,連馬丁·路德·金演講I have a dream●●●即《我有一個夢想》。●●●都沒有被這麼多次掌聲打斷過。商販、保姆、銀行家、教師、司機、園丁、醫生、保潔員、家庭主婦……這些白天為生計奔忙的人們,到了夜晚脫下工作服,換上會員衫,消除差異,融為一體,開始感受靈魂的存在。祛病消災、祈福求財、懺悔贖罪,他們被各自的心魔折磨,找不到出路和捷徑,便投靠了這位無私奉獻通天通靈的領路人,以個小時現場授功,換取四十年的苦心修煉。聽了不到一小時,山貓便覺得要窒息,轉身向外走,而大批信徒正抱著“寶典”如饑似渴地往裏湧,仿佛通過體育場的“窄門”,便可直通天堂,獲得永生。
回想起那一幕,聽著嫋嫋不斷的邪音,莫未脊背發涼,如同置身於魯迅筆下的那個場景:在失火的房間,卻沒人願意逃走,大聲疾呼的人反被認為是瘋子。
莫未看到傑瑞端著一籃克羅地亞啤酒側身穿梭於桌間,便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一直把他拽到大門外,衝他喊:“你怎麼可以選這樣的駐場樂隊?孤獨和死亡,是他們的全部意向!”
傑瑞愣了片刻,目光漸漸變得溫柔:“我想起來了,你是山貓的歌迷。別人占領了他的舞台,你心裏肯定很難過。可是,不能因為他的離去就關閉我們的耳朵和心靈。仔細聽,琦子的聲音很美,宛如天籟。”
莫未跳腳道:“我們的耳朵和心靈不是用來被強奸的!”她低啞的吼聲瞬間就被酒吧傳出的靡靡之音淹沒了。
那個邪魅的女人叫琦子。
10點半,Ruby坐不住了,說再晚父親會擔心她的。莫未讓雲豹先送Ruby回酒店,說自己還想逛逛街。雲豹說:“你還是搭我車走吧,一人兒大晚上別瞎逛了。”莫未說:“你不是說過嗎,我屬於絕對安全型。”雲豹樂了:“黑燈瞎火的,你看起來也不那麼驚悚了。”
莫未跟Ruby相擁告別,Ruby含淚問她:“你說我還會再見到山貓嗎?”莫未在心底發誓,如果有朝一日能夠魂歸山貓,必定要去佛得角看望這位癡情的小公主。可那隻是一個遙遠的夢,此別應是永別。她也流淚了。
目送雲豹和Ruby漸漸遠去,莫未裹緊風衣,從Black Box側門走過,餘光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確切說,是第六感。她停下腳步,仔細端詳了一陣,確定靠在屋簷下抽煙的那個男子是劍魚。他的臉發福了,肚子也鼓起來,倒像是一隻胖頭魚。
劍魚曾經是Preyer的鼓手,比山貓年長八歲,算是樂隊的老大哥。他高中畢業就出來混了,送過快遞,賣過光盤,開過小店,飽經風霜,嚐盡苦辣,打起鼓來氣勢磅礴。山貓高考後的那個暑假認識了劍魚,百分之八十的CD都是從他手裏淘來的。劍魚的小店隱藏在海澱圖書城一家地下台球廳裏,有著取之不竭的寶藏。大學有段時期,山貓幾乎每天跟他泡在一起,聽古典藍調爵士靈魂電子鄉村搖滾死亡金屬。劍魚是個無所不曉的發燒友,連僅僅存活過半年的某個挪威鄉村樂隊自製的demo●●●譯文:小樣。●●●都能挖出來。而且,他會打爵士鼓,店裏掛著幾張他炫酷的演奏照片。山貓對他崇拜的五體投地。有天劍魚緊急召喚山貓,說店要關了。山貓顧不得踢球扭傷的腳踝,跳下床飛奔而去。店內一片狼藉,照片也不見了,斑駁的牆壁隻剩幾個圖釘。劍魚漠然地指著牆角兩個包裝嚴實的大紙箱,說能搬動的話都拿去吧。山貓把身上僅有的三百塊錢掏給他,咬著牙一瘸一拐地把兩個死沉的大箱子拖回家,感覺整個人都虛脫了。他迫不及待地拆開箱子,用顫抖的手撫摸著近百張稀有的打口CD,悲喜交加,熱淚縱橫。劍魚消失了三年,三年裏山貓幾乎天天與這些光盤為伴,重燃中學時代的歌手夢想,開始嚐試到酒吧駐唱。他最鍾愛的女歌手是Tanya Tucker,她那副貌似煙酒過度的烏鴉嗓,越聽越醇厚,特別是唱到“We don\u0027t have to do this,we don\u0027t have to say goodbye●●●譯文:我們何以至此?難道真的不得不說再見?●●●”情深似海卻又孤獨節製,如同帶著傷口的微笑,將他的心掀起了層層漣漪。
在一個漫天飛雪的冬日,山貓突然接到劍魚的電話,說他開了個小飯館,還配了套新鼓,請他有空來搓一頓。正趕上山貓在招兵買馬籌建樂隊,萬事俱備,隻欠鼓手一枚。於是,Preyer誕生了。隻要山貓不出差,他們每周末都排練,為每個攬到手的活兒欣喜若狂。無所事事的時候,他們在地下通道和過街天橋演奏,在地鐵口和長途車站高歌,快樂得像老鼠,堅韌得像蟑螂。地下樂隊的壽命往往不長,山貓希望Preyer能維持八到十年。等大家順利步入中年,估計激情就釋放完了,憤怒也發泄光了,也許可以回歸正常生活。沒想到,歡樂的時光僅僅維持了15個月。一個普通的周六晚上,樂隊四人走出Black box,在大排檔吃完烤串,各自回家。地鐵還沒到站,山貓收到劍魚的短信:“這是最後一次跟你們演出,我退出樂隊。”撥回電話,已是空號。山貓的腦袋像被石頭砸了,腦子懵懵的,在2號線上環了三圈。雲豹和聖鷹追溯他們排練之中與劍魚的每一次摩擦,試圖找到矛盾的根源,還進行了種種推測,他犯事兒了?躲債了?進去了?被其他樂隊挖走了?他們找遍了劍魚時常出沒的場所,托圈內朋友打聽他的下落,而他就像泡沫蒸發得無影無蹤。劍魚喜歡戴鴨舌帽,以至於他們看到戴帽子的鼓手就會條件反射。最讓山貓心寒的是,音樂能讓他和劍魚的靈魂產生那麼深入的交流和共鳴,卻無法讓他們成為彼此信任的朋友。劍魚是他心裏過不去的坎兒。即使後來雪狼加入Preyer,也無法填補劍魚造成的空洞。
此時偶遇,恍如隔世。莫未走到劍魚麵前,說:“麻煩借個火。”
劍魚從兜裏摸出一隻打火機給她。
莫未說:“再借支煙。”
劍魚用賊亮的小眼睛打量著她,遞上半盒龍鳳雙喜。莫未抽出一根叼在嘴裏。
“可以順便把我借走。”劍魚衝她吐了個煙圈。
“我看過你們樂隊的演出,在歡樂穀嘉年華。”
“哦,很久了,像是上個世紀的事兒。”
“才過去四年而已。四年發生了很多事,你離開了Preyer,山貓死了。”
“他不該死,他前途一片光明,該死的是我。”
“聽說你和山貓意見不合,所以你單飛了。”
“跟他沒關係。我有崽了,結婚了,要養家糊口。音樂給你高潮,但不能給你飯吃。那些口哨和歡呼稍縱即逝,演出結束後,我得拖著沉甸甸的樂器想法兒填飽肚子,就像流浪狗在垃圾堆裏尋尋覓覓。”
“你閃婚是因為搞大了別人的肚子?”
“是啊,就像吹個氣球那麼簡單。然後嘭的一聲,自由和幸福瞬間就爆炸了。”劍魚冷笑,臉上透出人到中年的疲憊和滄桑。
謎底這麼簡單。莫未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決絕地離開樂隊的原因。她問:“那你大半夜的不守著老婆孩子,杵這兒幹嗎?”
“搖滾跟毒品沒什麼兩樣,戒不掉的。”劍魚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這時,繚繞在耳畔的歌聲不見了,Black Box夜場演出結束了,陸陸續續有人湧出。
劍魚掐掉煙,整整衣領,挺直身子,顯然是在等人。莫未佯裝離去,躲在走廊的柱子後麵,悄悄注視著他。客人基本散了,真空樂隊的主唱琦子和吉他手從後門走出來。琦子摘掉了藍發套,露出微微泛黃的發髻,跟舞台上判若兩人,不變的是那標誌性的水蛇腰。劍魚迎上去,脫下自己的夾克披在她身上。她倚著他的肩膀,踢掉錐子般的高跟鞋。
讓莫未更為吃驚的一幕是,吉他手從背包裏掏出一雙平底鞋,彎腰幫她穿上,然後把高跟鞋拎在手裏。琦子挽住兩個男人的胳膊,扭著腰走遠了。
如焰跟王主任去上海參加國際圖書博覽會,同行的還有編輯部小娟。他們中午坐高鐵出發,傍晚到達虹橋車站。當溫潤的空氣撲麵而來,她心裏充滿喜悅。她來過上海幾回,但這是她第一次出差。
吃過晚餐,小娟要去逛商場,王主任問如焰想不想去看最新上映的科幻大片。如焰說她已經看過了,便獨自回酒店休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謊,也許除了山貓和雪狼,跟異性去影院會讓她感到莫名的緊張。
上大學的時候,有個師兄約她去看電影。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因為關係很熟,大家總是一起吃飯一起討論課題。周二下午沒課,他們去學校門口的華星影城看半價電影,師兄還瀟灑地買來兩杯可樂和一桶爆米花。片名和情節都忘了,如焰隻記得男女主角擁吻的那一刻,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正想跟他說劇情發展也太迅猛了,喉嚨像被突然塞了個蛋黃。他汗津津的手在微微顫抖,充滿渴求卻又慌亂無助,她甚至不好意思立即掙脫。中文係的男生像是閨蜜,平時嘻嘻哈哈口無遮攔,而此時她突然感受到一個男人深藏不露的欲望。待熒幕呈現兵荒馬亂的場麵,她將手指並攏,慢慢脫出他的手,假裝去拿可樂杯。之後的時間如坐針氈。沒有比走出影廳更尷尬的情景了。陽光刺目,車水馬龍。他們沉默地走回校園,直到畢業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如焰洗完澡,對著鏡子吹幹長發,想想一個大男人在異鄉的夜晚獨自去看電影,也挺無趣的。她有點後悔拒絕了王主任的邀約,畢竟在單位他是最關照她的人。就拿這次出差來說,若不是他為她爭取,她是沒有機會的,因為實習期還沒滿。她隱隱感到幾位同事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但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出好的選題,慢慢讓大家認可她的能力。
正準備跟雪狼視頻,她收到了王主任的微信:我這有熱騰騰的小籠包,歡迎來吃消夜!
她看看表,10點一刻。問:“小娟呢?”
主任說:“她一會兒來。”
如焰便換好衣服,把房卡和手機裝進褲兜,走出房門。主任的房間就在她的斜對麵。她輕輕敲門,他笑臉相迎,請她坐在涼台的竹椅上。他穿牛仔褲和休閑格襯衫,看起來幹練而富有活力。
他說電影很腦殘,看了一半就出來了,在美食街買到了正宗蟹粉小籠包子。他打開餐盒,遞上叉子,讓她趁熱吃。她嚐了一個,小巧玲瓏,入口即化,鮮美無比。
他端給她一杯淡紅色的茶,說:“這是山楂茶,解膩消食,不會影響你的睡眠。”
在這封閉私密的環境裏,領導不像是領導,像個朋友。然而,又不是那種無話不談的朋友。談工作,太傻了。談生活,有點怪。她盼著小娟快來,甚至後悔沒有約上她一起來。為了不顯得那麼拘謹,她起身走到窗邊,俯瞰璀璨的外灘夜景。她兒時的第一雙小紅皮鞋就是父親去上海出差帶回來的。她的第一件旗袍也是在上海訂製的。時尚的大都市很多,但總給人以冷豔的距離感,而上海是親切而溫暖的,就像一個兼具東方神韻和西洋氣質的美麗婦人。高中畢業時她想過報考上海的大學,但母親不同意她離京。如果當時來上海了,她就不會認識山貓,更不會遇見雪狼,命運將全盤改變。
主任立在她身後,先前還在跟她講上海百年變遷史,不知怎的,雙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上,溫熱的氣息席卷了她的脊背。距離如此之近,她能聞到他指尖上的煙草味。人與人的界限非常微妙,一旦跨越蜘蛛絲般的防線,之前建立的關係便土崩瓦解。而之後能夠演變成什麼樣的關係,則是個未知數。就像一場賭博,男人甘願冒險,以不痛不癢的友誼為代價,換取可遇不可求的魚水之歡。如焰知道他們之間完了,就像她和那位師兄一樣。她的失望大於驚惶,因為雪狼對這位上司一直很戒備,她多次為他辯護,還笑雪狼小肚雞腸。這次上海之行怕雪狼猜忌,她對他撒了謊,說隻有她和小娟兩人出差。
“求你別轉身,我受不了你的眼睛。”他的手掌厚重結實,如同不容置疑的命令,而語氣那樣哀憐,仿佛他是個受害者。如焰一動不動,不知該跟他巧妙周旋還是奪門而逃,甚至在糾結明天還要不要參加博覽會,回京後是否要立即辭職。界限被突然衝破之後,她總是很木訥,不像有些女人善於引導男人搭建海市蜃樓,保持愉悅的曖昧關係。
他的手從她的肩膀慢慢滑到兩臂,伴隨著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順勢從後麵摟住她。這時,她兜裏的手機發出嗡鳴。她轉身逃開,慌亂中被他拽住的手也強硬地掙脫了。一口氣跑回自己的房間,門卡兩次掉在地上,進屋後把門反鎖上,她的手在還發抖。掏出手機,是雪狼的未接電話。
美貌是沉重的負擔。這樣說很矯情,但這是如焰的真實感受。從小到大,這張臉給她帶來了太多困擾。
她忘不了那個叫小寇的男孩,初中隔壁班的霸王。個頭不高,亂蓬蓬的頭發下麵閃爍著一雙凶煞的眼睛。他對她的迷戀全校皆知。他用彩色墨水把她的名字噴在每層樓的白牆上,害她擦了好幾天。他在左手臂上紋了個藍色的“焰”字,還成天挽著袖子亮相。連初一新生都會指著她悄聲議論,那是小寇的果兒。以至於有段時間,她早晨睜開眼睛想到他,就有想死的心情。
其實他從未直接騷擾過她,甚至沒有跟她講過話,頂多在她放學路上騎著車不遠不近地盤旋幾圈。兩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有次春遊她急急忙忙去趕車,他在後麵叫住她,遞上她掉落在地的小梳子。他沒叫她的名字,而是粗魯地喊了一聲“喂”,手臂上那團藍色的火焰讓她心驚肉跳。她不敢跟他對視,抽過梳子便匆匆離去。
後來,她代表學校參加北京市中學生廣播操比賽,被幾個外校男生盯上了。他們在校門口的小賣部截住她,要跟她交朋友。這事傳到小寇的耳朵,引發了一場群架。小寇拿剪刀捅了一個男生,被學校開除,據說進了少管所。
狂熱的追求者給她留下了噩夢,不斷衝破邊界的異性讓她無所適從。她曾問雪狼她究竟有沒有可能跟一個男人建立友誼,雪狼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但凡是個真正的男人,都會想要占有你。就像樹上最大最紅的櫻桃,鳥兒會迫不及待地啄破它,而不是跟它聊天唱歌。更鬱悶的是,異性的好感會引起同性的反感。她的女人緣本來就不怎麼好,曾經有過一個親密女友,可是女友暗戀的男生偏偏向她發起進攻,弄得大家不歡而散。女友甩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討厭你那雙看似清純無辜的眼睛。”
言外之意是她勾引了那些男人。她不該對他們微笑,甚至不該正視他們。她也在反思,自己是否釋放了模糊的信號,為他們勇闖邊界開了綠燈。難道以後她必須冷麵鐵心地拒絕所有異性的邀約嗎?
其實,這世上曾有一個男人可以成為她真正的朋友。她盡量克製自己去回憶他,可是關於他的片段隨著時光的流逝反而越來越清晰,成為她成長中不可言說的秘密和隱痛。
她在心裏稱他為魔琴師。在很多個黃昏,她背著書包走出校門,遠遠看到他的身影。他穿著黑T恤和墨綠色多兜褲,坐在小馬紮上拉二胡或者吹笛子,守著塑料布鋪的不足兩平米的貨攤。他賣許多新奇的純手工物件,比如鐵皮口哨,發光小鼓,木頭豎琴,音樂防盜鎖。可他並不像商販,更像是流浪藝人。標價二十元的東西,如果有人真心喜歡但錢不夠,兩元也賣。他不厭其煩地教大家吹口哨。他拉開兩個打架的學生,買冰棍給他們吃,收回冰棍棒做簡易口琴。趁他不備,小毛賊順走幾個口哨,他也不生氣,不追究。學生都沒多少錢,買得最多的就是五元口哨。課間休息時樓道裏的哨聲此起彼伏。班裏有個男孩收齊了十二生肖口哨,在桌上排出各種隊形,大家羨慕不已,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她隻是遠遠地望著魔琴師,在校門口駐足三到五分鍾,然後向左轉,乖乖地按時回家。他的攤位在右側的胡同口。當狂風卷土而來,商販們紛紛撤攤而逃。他閉著眼睛拉一首不知名的二胡曲,茂密的頭發豎立起來,肥大的T恤鼓得像個麵口袋,貨攤一片淩亂。曲調千回百轉,如泣如訴,那種滄桑的憂傷超過了一個12歲女孩的承受力,她覺得自己的每個細胞都在流淚。
在一個霞光萬丈的傍晚,她不由自主地轉向校門右側,與家的方向背道而馳,走到魔琴師身邊。他人高馬大,但稚氣未脫,眼神清澈無邪,就像一個孩子的靈魂植入了成人。他想送她一隻兔子口哨。她雖然屬兔,可她討厭膽小軟弱的兔子,更喜歡傲慢強勢的貓。於是,他帶她去找貓口哨。
和簡單的人在一起,思維就會變得簡單。很多年過去,她還是無法解釋跟一個陌生男子回家的原因。沒有誘騙,沒有脅迫,絲毫不摻雜成人世界的複雜因素,就像兩個小孩去玩找寶藏的遊戲。可惜,遊戲的代價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