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各種調查、責問和非議帶來的神經紊亂,她休學了一個月。起初她竭力為他辯解,卻發現那隻能招來更多憤怒和鄙夷。連她的父親,也不肯相信她的判斷力。她甚至沒有判斷的資格。這個世界不是屬於兩個小孩的孤島,充斥著太多齷齪和凶險,以至於大家無法不以惡意揣測男人和小女孩之間的關係。她崇仰的魔琴師,淪為世人眼裏的無恥之徒。
大約半年後,她在學校收到一個郵包,沒有寄件人的署名。裏麵是個精巧的雕花木盒子,她好奇地打開,那隻可愛的小貓口哨映入眼簾。它圓圓的腦袋,粗短的尾巴,正在玩弄一隻毛線球,兩隻魅惑的眼睛與她對視,似乎在瞬間被賦予生命。盒子裏還有一份折疊好的樂譜手稿,潦草飛舞的音符仿佛在訴說一個神秘的故事。她迅速關上盒子,百感交集。回家的路上,她覺得書包很重,心裏甜蜜而忐忑。如果父母看到這隻口哨,會發瘋的。她把盒子鎖在書桌抽屜裏,把魔琴師封存於心底。
如焰出差了,雪狼度日如年。特別是電話聯係不到她的時候,他在屋子轉來轉去,像一隻焦躁的困獸。
看不進去書,也沒法寫東西,雪狼抱著iPad看Dylan Moran的脫口秀。這位愛爾蘭喜劇演員自編自演的情景劇《布萊克書店》曾一度讓他著迷,台詞幾乎倒背如流。多年不見,卷毛大哥已經中年發福了,卻依然出口傷人:“人生其實很簡單,隻有四個階段:兒童期、失敗期、衰老期、死亡期。你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們都會死掉……”觀眾頻頻大笑,雪狼卻笑不出來,Dylan的黑色幽默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這個擁有大批粉絲的卷毛,在鼓吹喪逼哲學的時候多少有點作秀的成分,就像一個酒足飯飽的人抱怨這世上並沒有他愛吃的東西。
在《布萊克書店》裏,主人公每天睡到自然醒,隨心所欲地喝酒,煩躁時拿笤帚轟趕顧客,不想接電話就剪斷電話線,任性到極致讓人感覺酷斃了,而前提是他擁有一爿神奇的書店,無論經營多麼糟糕也不會倒閉。在這個小世界裏他是國王,完完全全主宰自己的生活方式。雪狼想想自己在北京混了十幾年,擁有什麼呢?一個還算溫馨的小公寓,拖欠租金就會被趕走。一個文藝微信公眾號,更新慢了會掉粉(被粉絲拋棄)。在輕音樂和電影迷宮雜誌各開了個專欄,文章寫不好會惹毛主編。他心愛的架子鼓是跟朋友借錢買的,就像崔健唱的一無所有。
他跟山貓聊過死亡的話題。山貓說,還沒成功,不可以死,一百年太短,要活得飛揚跋扈。他沒有山貓那麼強的抱負,他不甘心死去是因為沒有名正言順地愛過。小焰是他不見天日的愛人。而山貓的離世成全了他的愛情。
雪狼認為在兒童期和失敗期之間,還有一個短暫的戀愛期。那種讓他坐臥不寧時而興奮到要爆裂、時而又謙卑到塵埃的甜蜜折磨。從前的日子雖然清苦,但他自在坦蕩,也算逍遙。愛情讓他變得誠惶誠恐,從未如此強烈渴望自己變得更完美,並擔憂無法給予對方更多幸福。
他是一隻孤獨的狼,在天地之間遊走,對月長嘯,隻能看見自己的影子,聽見自己的回聲。無需承擔他人的寄托,也不必感受他人的痛楚。靈魂無牽無掛,就像天上的星星綻放著或強或弱的光芒,彼此注視卻從不糾纏。生命注定是一場孤獨的旅行。
直到他冷冷的鼻子觸到一陣奇異的氣息。
與美貌極不相稱的,是她怯懦憂傷的氣質,似乎對自身的存在有些不安和歉意。她的發絲隨著公交車的節奏晃動,眼睛飄向窗外。外麵是黑夜,映襯著她月光般的潔白。雪狼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一個女孩,以至於他不得不從包裏掏出雜誌掩飾自己的眼神。
他幻想車子拋錨,可它暢行無阻,很快駛過了他的目的地。車上隻有零星乘客,她無意中向他投來一瞥,他便陷入低燒般的恍惚中。終點站叫桃園,靠近西郊。他跟著她下了車,側過身子假裝看站牌。也許是約好的人沒有來,她原地等了一會兒,開始打電話。可他沒有聽到她講話。夜風很涼,她抱住肘部,輕輕跺腳,短靴側麵的毛絨球來回搖擺。
他暗自譴責那個讓她等的人,打算陪她等。她又看了一眼手機,像是下了決心,獨自沿著馬路前行。他不遠不近地跟著她,腳步盡量輕。她兩手插在兜裏,勾著頭,走路姿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路過一排小店鋪,她走向燈光幽暗的農家院落。伴著犬吠聲,一個男人迎麵而來,把她摟在懷裏,似乎在解釋什麼。他以為她會發脾氣,而她順從地依著那個男人往前走,甚至沒有甩開那隻討厭的手臂。兩個人和一隻大黑狗消失在夜色中。
他發了會兒呆,掉頭返回。路過一家打烊的音像店,門上貼著一張廣告:Preyer樂隊誠招鼓手,有意者請與聖鷹聯係。他抄下手機號,當即發了條應征短信。
當他走回車站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末班車。他舍不得打車,徒步走了十來站回到家,胃裏空空的,心裏滿滿的。
兩周以後的一個下午,他在逛批發市場,突然接到聖鷹的電話,問他今天能否在桃園跟樂隊碰個麵,鼓是現成的。他便提著剛買的拖把和水桶奔去了。在熟悉的公交車上,他總是忍不住看後排靠窗的那個空蕩蕩的座位。
排練廳設在農家院的一間小平房裏,四麵是碧綠的菜畦,豆角和絲瓜肥美可人。出門迎接他的是一隻德國黑貝,凶悍的叫聲似曾相識。他感到血脈賁張。
再次見到她,她坐在男友的腿上,就像暴君懷裏的寵姬。稀世容顏,在他支離破碎的夢境中複原。他把滿腔的激情、壓抑和絕望注入鼓點。
就這樣,雪狼加入了Preyer。為了圓一個鼓手的夢,也為了能看到如焰。
樂隊重振雄風,山貓請大家吃海底撈。如焰坐在他身邊,默默地聽他侃侃而談,用小笊籬及時從火鍋撈出魚片和蘑菇,放進他的碗裏。
雲豹說:“雪狼,今兒重點是迎你,怎麼成悶葫蘆了!”
聖鷹說:“對嘛,講講你的故事。”
講什麼呢?講他為追逐音樂夢想退學後蝸居在搖滾村過了十年豬狗不如的生活?講他自費出版了一本詩集,親戚朋友送遍了家裏堆不下隻好讓收破爛的拖走?講他活到而立之年第一次動了真心對方卻名花有主?“Nobody,no story.●●●譯文:無名小卒,沒有故事。●●●”他舉起滿杯啤酒一飲而盡,“為了遇見你們,幹杯。”
如焰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雪狼,讓他患上了失語症。他伸長胳膊去夾藕片,她把蔬菜拚盤換到了他麵前。聖鷹說嗓子上火不想吃辣,她立即給他點了杯涼茶。她那麼美,為何不囂張乖戾嬌蠻些呢?過於溫善體貼的人往往有內傷。雪狼突然感到一絲心疼。
四男一女,逐漸形成慣常的聚會模式。那段時期雲豹因為辭職跟父母冷戰,逃離了西山別墅,搬進他姥姥開的桃園山莊。他們的排練場所也就轉移到了農家院。雲豹沒有固定女友,雪狼單身,聖鷹對愛情還不開竅,隻有山貓佳人常伴。每周六排練,如焰就坐在旁邊看著他們。雪狼感到困惑,生性恬靜的她竟然能忍受持續的喧囂。音樂和噪音的界限其實很模糊,特別是他們肆無忌憚探索新曲時,手裏的樂器變成了武器,如同野獸在搏擊。山貓近乎於神經質的完美主義傾向,迫使大家從無休止的重複中尋找突破。有幾次雪狼都快發瘋了,簡直想一槌敲碎自己的腦殼。但是她宛若蓮花,穩坐如初。
奇怪的是,如焰從不去Black box看他們的演出。
山貓曾不無得意地說:“排練的時候,她才覺得我完整地屬於她,是為她一人而唱。”
山貓的女粉絲不少,而且有幾個相當性感。他不至於像雲豹那樣把某些女孩帶回家,但他坦然接納她們的親昵和調笑,就像一隻貓躺在地上撒歡,亮著肚皮享受大家的撫摸。
最誇張的一次,有個男孩帶著心儀的女孩來Black Box聽歌,等到淩晨送給她一束玫瑰求愛。正好山貓剛唱完一首情歌,女孩竟然轉手把花獻給了他,然後兩人在台上熱情擁抱。全場沸騰起哄,隻有雪狼注意到角落裏的那個可憐蟲。男孩呆坐了一陣,沒有吵鬧,沒有抗爭,緩緩起身向門外走去。細腿褲,大頭鞋,耷拉著腦袋的背影像個問號。雪狼暗想,幸虧如焰沒有看到這一幕。
寫作也許是這世上最費力不討好的事兒。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雪狼敲著冰冷的鍵盤,試圖捕捉腦海裏的火花,字斟句酌,刪刪改改。直到眼睛發酸,他不得不停下來,揉揉僵痛的脖子。以前愛寫詩和歌詞,後來為了謀生,開始寫樂評和影評專欄。
在紙媒衰落的時代,雜誌能賣出去多少呢。翻雜誌的人,又有幾個能讀到他的文章?即使耐心讀完了,產生共鳴的人更是寥寥。他想過要不要繼續寫下去。如果不寫,還能做點什麼?除了打鼓和碼字,他覺得自己別無所長。這兩種愛好都很尷尬,鼓手需要舞台,寫手需要讀者,對外界的依賴使他無法傲然獨立。而今人人都渴望發聲,渴望站在舞台的中心,在躁動喧囂中狂呼,聽不到也不想聽別人的聲音。
有一次他們在雲豹家裏排練的時候,如焰無意中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電影迷宮》,放在膝蓋上津津有味地讀起來。雪狼不知道她會不會看見自己的文章,心裏七上八下的,打鼓錯了好幾個音。
排練完,大家一起做午餐。雪狼炸雞翅,如焰拌沙拉,聖鷹去買啤酒,山貓剝了根蔥就溜了。雲豹到儲藏室去拿葡萄幹,準備烤薄餅。雪狼聽著勻稱的切菜聲,有種相濡以沫過小日子的甜蜜錯覺。他回頭看如焰的時候,她正好也抬起頭來,土豆丁從到刀片上紛紛滑落。
她說:“《我心跳躍》那篇影評是你寫的?寫得真好。”他說:“見笑了,很多年前寫的博客,稿子催得緊就拿來湊數了。”
她說:“鋼琴對於主人公,就像架子鼓對於我,是平凡生活中的宏大夢想。如同一條魚奮力躍向天空,終將落入水中,改變不了的是宿命,而陽光照射下的光輝一躍決定了生命的高度,那個瞬間將定格成永恒。這幾句妙極了,我羨慕你,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庸庸大眾根本沒有宏大夢想。”
她讀的如此之細,讓他受寵若驚。
她說很想看看這部法國電影,他答應把珍藏的DVD借給她。
第二天在Black Box演出,雪狼本可以讓山貓把片子帶給如焰,但他思忖再三,沒有開口,而是一周後把它夾在那本雜誌裏,仍放在雲豹書架上。如焰心照不宣地取走了光盤,回時還附贈他一枚精致的木書簽。
漂流是一個任性的決定。
因為他們度假的那個南方邊陲小鎮太美了,有山有樹有河流。夕陽像一隻紅彤彤的粉餅,給萬物塗上了胭脂。水中樹影婆娑,落花流轉,芬芳四溢。她想要漂流,去看看長河的盡頭。從小到大,父親幾乎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於是,他們租了一隻小船。父親搖著木漿劃船,她躺在船艙,望著變幻多姿的雲彩。平日忙於功課,沒有機會仔細而長久地注視天空。她發現雲行走的速度很快,駿馬飛馳而去,獵豹隨後逐來,脊背和四肢被陽光勾上了金邊。
她渴望時光靜止。她不想長大,父親也不會變老,以後的時光不會比此刻更美好。
直到腿腳輕微發癢,不經意間觸摸,星星點點的小包正在迅速膨脹。當夕陽的餘暉消散在重疊的雲層,黑壓壓的蚊蟲包圍了小船。
船夫指給他們的港口遙不見影,隻好棄船而逃,爬上荒草叢生的河岸。天黑的很快,沒有路燈的林蔭路,就像被墨汁潑灑過似的。遠處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父親打開手電筒,拉著她的手疾步而行。
樹叢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嚇了一跳,以為是條野狗,沒想到躥出一個人影,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他矮小粗壯,手裏提著凶器,如同成年版的小寇。隻是,校園裏那一絲羞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在社會底層飽受摧殘後的凶煞和仇恨。父親本能地把她擋在身後,掏出錢包丟給他。他顯然不是來劫財的,一腳踢飛錢包,死死地盯著她,眼裏充滿野蠻的獸欲,以及同歸於盡的毀滅感。她想問他到底是誰,但牙齒哆嗦得說不出話。平素文弱的父親被他的眼神徹底激怒了,叫她快跑,然後以一個男人全部的勇氣和力量向他發出宣戰的狂號。
他舉手揮刀的瞬間,她仿佛看見了一束藍色的火苗。
“這隻是個故事,你不必當真。診斷書上明明寫著父親是病故的,可我為什麼不斷重複這個噩夢?”
他沒有回答,隻是更加用力地抱緊她。這就是她發冷的症結,源於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罪孽。
從非洲回來以後,如焰觀看樂隊排練的次數明顯減少,而且也不怎麼跟他們一起吃飯了。山貓說她在忙著找實習單位,而雪狼覺得她是在回避他。他非常想她,特別是看到雲豹家的書架時,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海浪衝上岸的魚,退潮之後孤零零地遺落在沙灘,在痛苦中幹涸而死。他疼惜她心裏遭受的創傷,不想讓她因為自己再受丁點兒煎熬。他祈禱她盡快忘記他,讓他獨自承受暗戀之苦。
山貓出遊一周,樂隊暫停排練。周六雪狼沒有出門,在家重溫俄羅斯影片《小偷》,看到小男孩桑亞在冰天雪地中呼喊著爸爸追趕囚車時,他的眼眶濕潤了。
兩年前,父親專程來北京看他,在他的小屋裏住了一個月。父親的自豪感還停留在兒子十年前考進了北京的重點大學,不知道他大三就退學了,更不知道他沒有穩定的工作。一個月過得漫長而痛苦,他每天跟著鬧鈴起床,裝出朝九晚五出去辦公的樣子,其實在博物館或者書吧閑晃。傍晚回到家,父親早已備好兩個菜,盼著與他小酌幾杯。父親總是問,你沒做完工就跑回來了吧?聽說公司都要加班的,你怎麼從來不加班?父親也會旁敲側擊地打探他每個月能掙多少錢,交沒交女朋友。臨走的前幾天,他說自己休假了,帶父親去一些景點轉了轉。父親頗為不安,說長城我十年前就爬過,故宮人擠人看不到東西,王府井也沒啥逛頭,你趕緊回去上班吧,休假要扣錢的。他告訴父親這是帶薪年假,不扣工資。父親連連感歎,竟然有這麼好的單位!作為一個起早貪黑有時還會血本無歸的果農,他無法想象睡懶覺逛公園還會有錢飛進口袋。父親很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他拗不過,隨意帶他來到東二環邊上的一座大廈門口。父親仰著臉眯起眼,這麼高的樓哇,還說公司規模不大。他說,這是綜合寫字樓,我們租了兩層而已。父親觀望了一陣,說:“你看人家都穿西裝上班,你也該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別舍不得花錢。”
把父親送上開往鹹陽的火車,父親憂心忡忡地對他說:“你弟貪玩,成績一直上不去,你抽空寫信勸勸他。他要是有你的一半兒,我就知足了。”他回過身,裝作有電話要接。
之後的兩個春節,他都借口值班沒有回家。不想回應親戚朋友對他工作狀況和個人問題的關切,也不忍麵對父親的眼睛。
片尾字幕浮現時,雪狼聽到猛烈急促的叩門聲。
他走到門口,問是誰。外麵沒動靜了。這麼晚,應該是找錯人了。他剛轉過身,叩門聲又響起來,這次是輕柔不安的,就像一個闖禍的孩子上門致歉。
他打開門。如焰站在外麵,臉色煞白,像個幽靈。“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囁嚅著,紮進他懷裏。
夢裏的人,從天涯變為咫尺。他抱著她冰冷單薄的肩膀,封存的感情岩漿般噴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回過神兒,他迅速把她拉進房間。沙發上堆著髒衣服,桌上剩了半個驢肉火燒,桶裏的垃圾還沒倒。她的突然造訪讓他窘迫不已,連大燈也不敢開。他在北京搬過七次家,住過地下室和鴿子籠,也擠過同學的宿舍,這已經是最好的一件公寓了,至少有個衛生間。
她顯然是匆忙趕來的,裹著大披肩,光腳穿了雙帆布鞋,嘴唇凍得發青。不巧的是熱水器壞了。他燒了壺開水,倒進臉盆,幫她洗腳。她坐在轉椅上,垂下的雙腿光潔如玉,腳趾甲像貝殼般晶瑩透亮。她沒帶睡衣,他給她拿了自己的一件背心,她套上像裙子。他把床上的一摞摞書搬到桌上,從櫃子裏找出一條厚棉被,平鋪在床單上。
她鑽進他的被窩,像個熱乎乎濕漉漉的小兔子。他把台燈調暗,她躺平,閉上眼睛,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讓他忍俊不禁。
雪狼側臥在她身邊,輕輕捋她的頭發,聽著她紊亂的心跳。他不想加劇她的恐慌和負罪感,能這樣靜靜地望著她,就知足了。
他們聊到半夜,決定向山貓攤牌。如焰說:“你要被迫退出樂隊了。”
雪狼說:“是很可惜,遇到誌同道合的隊友不容易。當初我因為你才加入樂隊的,現在為你而退出,我不後悔。”
如焰說:“我害怕。”
雪狼說:“全都交給我,我來跟他談。”其實他並沒想好怎麼跟山貓攤牌,也無法預期他的反應。
如焰枕在他的臂彎,眨動著憂慮的眼睛,許久才睡去。
不知怎的,雪狼想起了以前的女友,心裏異常難過,想跟她說聲抱歉。當初跟她在一起,是因為青春的躁動、荷爾蒙過剩、虛榮心膨脹以及糊裏糊塗的感動,總之與愛情無關。此時此刻擁著如焰,他才真正領略到戀愛的感覺,就像潺潺溪水灌溉心田,無比溫暖,感恩萬千。
如焰突然驚醒,坐起身子,抱住膝蓋叫道:“我做不到,我投降!”
雪狼問:“除了恐懼,你心裏也有不舍吧?”
如焰說:“我不確定,恐懼壓倒了一切。隻要設想那個場景,想到他的眼神,就是溺水的感覺。”
他的勸慰無濟於事,她堅信山貓會殺掉她。
“天亮以後,什麼都沒變。我回到屬於我的地方,依舊遠遠地注視著你。我不該奢望得到你。”她噙著淚。
“太晚了,既然你來找我,我絕不放過你。”雪狼把她攬進懷裏,瘋狂地吻她。被思念啃噬的心,再也不想背離自己的欲念。什麼仁義道德,統統拋到九霄雲外。滾燙的舌尖順著小腹向下遊移,她就像奶油般滑膩芬芳。他比鼓槌還堅挺,義無反顧地奏響了生命中最華麗的樂章。
晨光透進窗楹,雪狼張開眼睛,望著她安然熟睡的臉頰,有種虛幻的幸福感。如果這是夢境,他願長睡不醒。
手機在桌上振動,雪狼一把抓起來,赤腳走進洗手間,輕輕關上門。是雲豹打來的電話,隻喂了一聲,便哽咽了。雪狼的心提到嗓子眼。靜默片刻後,雲豹啞聲說:“昨晚山貓墜海了,生死不明。他媽媽昏迷住院了,我和伯父在趕往機場的路上,到了民丹島再跟你聯係……我不知道怎麼跟如焰說,這個難題交給你。”
雪狼怔住了,覺得上天給他開了個黑色的玩笑。這時,門被推開一道縫隙,如焰立在外麵,套著他的大背心,長發垂到腰際,腳踩他的人字拖。四目相對,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咬住指尖,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