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今兒早上我去了趟庫房,以咱們的貨底兒,再過它十天半個月的肯定是沒問題,就怕萬一這次的貨要是再運不上來,那可就不好辦了。”林滿江的語調中透著憂慮。

張仰山感到很詫異:“哦?安徽那邊什麼時候發出來的?”

“上個月初二,已經一個多月了。”

“算日子是該到了。”張仰山想了想,“那就再等等吧,要是還不來,你就到崔掌櫃那兒去打聽打聽。”

“昨兒夜裏崔掌櫃讓人帶了口信兒過來,說是貨到了山東境內,正趕上長槍會配合洪秀全造反,專在運河上劫船,所以隻能臨時改走陸路了。”林滿江歎了口氣,“唉!這之前因為江南鬧長毛,所以這回他們是特地等到了江北才走的水路,可誰承想,好容易避開了長毛,結果又出來個長槍!”

張仰山站起身安慰道:“從山東過來,走得快也得三四天,現在送信兒的人既然都到了,我看咱們的貨應該也就這兩天了。”

“我是巴不得能如此啊,可不見到貨車我就放不下這顆心。打過年咱一共訂了四次貨了,有兩次可都沒送上來,掌櫃的,您說,咱這是不是就像書裏講的趕上‘亂世’了?長毛兒、撚子、洋鬼子,還有長槍會,這一撥兒接一撥兒的,就跟趕場似的,什麼時候算個完呢?”

張仰山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騎著馬的小太監在鋪子門口停下了。小太監並沒有下馬,而是尖著嗓子高聲喊道:“鬆竹齋的張掌櫃在嗎?”

張仰山匆忙跑出來,先恭恭敬敬地給小太監行了個禮,這才開口:“在下張仰山,請問公公有何吩咐?”

“內務府劉大人有令,鬆竹齋即刻籌備素白官折五千翎,分三、五、七日三批供應,不得有誤!”

張仰山一聽就急了,慌忙請求:“公公容稟,小店貨源均在江南,因今年長毛鬧得厲害,所訂貨品已經連續數月無法抵達,庫房如今已近空虛,恐怕一時難以湊夠五千翎官折,能否請公公跟劉總管美言幾句,再多給幾日寬限?”

小太監有些不耐煩了:“寬限你?那誰寬限我呀?如今準你分三批供應,就是劉大人開恩了。這批貨是急著送熱河的,我說張掌櫃,你要想明白了,這檔差事事關重大,交你承辦可是你的福氣!反正劉大人說了,要是辦不好,你這鬆竹齋和我的腦袋就都沒了!”

張仰山欲言又止,小太監“哼”了一聲,打馬而去。

這一切都被鬆竹齋斜對麵的茂源齋南紙店的陳掌櫃看在眼裏。俗話說,同行是冤家,此時陳掌櫃從門口走回來,得意地背著手在店裏來回溜達,自言自語:“哼,給皇上當差,這回是要把自個兒給當黃嘍!五千翎官折,我看你怎麼把它變出來!茂源齋雖說吃不上皇糧,可也不會為短了幾翎紙就沒了腦袋……”

正在埋頭掃地的小學徒莊虎臣,聽了陳掌櫃的這番話似懂非懂,他不由得直起身來,向陳掌櫃投去了問詢的目光。那一年莊虎臣十三歲,來茂源齋還不到一個月。

陳掌櫃沒有回答,他轉身走到桌子前,拿起了蓋碗:“虎臣,給我加水。”

鹹豐十年八月初三,也就是公元1860年9月17日。

通州縣城外,田野一無往日的寧靜,炮兵在忙著運送大炮,步兵在挖塹壕,不時還有拖家帶口的平民匆匆走過。

張仰山和林滿江坐在行駛的馬車上,看著眼前的景象,張仰山的表情愈加凝重起來。過了半晌,林滿江打破了沉寂:“掌櫃的,再往前走就到張家灣了。”

“哦?那你要不要先回家去看看?”

林滿江想了想:“我還是先跟您去接貨吧,反正要是運氣好,兩天就能回來了,貨接到了我再回家,心裏也踏實。”

“那就這麼辦了。”張仰山看著林滿江,愛憐地拍拍他的肩膀,“到時候我放你半個月的假,歇夠了再回去。”

林滿江的臉上立刻洋溢起笑容:“謝謝掌櫃的!”他舉起手裏的鞭子一揮,馬兒跑得更快了。

天色漸晚,眼看著不能繼續趕路了,張仰山和林滿江就在路邊找了家客棧住下了。

這一宿睡得還算踏實,可天剛蒙蒙亮,客棧外麵就開始喧鬧起來。覺是不能再睡了,張仰山索性爬起來,去看個究竟。

林滿江起得更早,這時已經拎了滿滿一桶水走向馬槽,準備飲馬。

張仰山和林滿江打了個招呼,就到外麵溜達去了。

大路上步兵、馬隊川流不息,大軍所經之處卷起了漫天的煙塵。前麵不遠處是個清軍陣地,張仰山向陣地走去。

陣地上,兵勇們正在忙著挖掘戰壕、設置障礙物,一排排前裝式土炮被架設在陣地上,球狀實心炮彈堆在一旁……張仰山正要找人打聽戰事,隻見一個兵勇來到他的身邊:“軍事要地,閑雜人等請速速離開!”

張仰山答應著往回走,突然,他看到了左前方不遠處騎在馬上的鄭元培。

鄭元培正在向這邊觀望,他也發現了張仰山,於是策馬向他走來。

張仰山迎著鄭元培走去。

鄭元培下了馬,他顧不得寒暄,關切地問道:“張掌櫃,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張仰山歎了口氣:“唉,一言難盡啊!有批貨,內務府要得急,我怕萬一有什麼閃失擔待不起,幹脆自個兒跑一趟吧。”

“什麼貨這麼急?”鄭元培很是不解。

“昨天傍晚內務府來的人,一下子就點了五千翎素白官折,還馬上就要,說是送熱河,您說,一要就是五千,這得用多長時間啊!”

鄭元培思忖著:“五千翎官折送熱河,還要得這麼急……”

不遠處傳來馬的嘶鳴聲,鄭元培渾身一震,趕緊收住話頭:“張掌櫃,現在軍情緊急,此處不是久留之地,我看你還是改走小路為好,那樣安全一些,腳程和走官道也差不太多,我派人領你過去,如何?”

“那就聽您的吧,唉,要不是內務府催得急,我也不會趕這個時候出來。”

鄭元培回身示意兩個兵勇過來:“你們二人把張先生送到去碼頭的小道上,然後就速速返回。”又對張仰山說:“恕在下不能遠送了,路上一定多加小心!”

張仰山作揖:“也請鄭大人多多保重,咱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說罷,鄭元培掉轉馬頭,絕塵而去。

就在張仰山和林滿江離開客棧不久,當天中午,英法聯軍的先遣部隊就和布防在張家灣的清軍交上火,戰鬥異常激烈。一個小時以後,張家灣失守,清軍傷亡慘重,全線後撤至八裏橋一線。

等到張仰山和林滿江接到貨匆匆返回的時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已經慘不忍睹:不計其數的清兵、民勇戰死,炮位旁、田地裏、菜園中和道路上屍體遍布,遠方還不時傳來零星的槍炮聲。林滿江流著眼淚策馬狂奔,趕到村外才發現,他的家所在的村子已經被戰火夷為平地,親人早已不知去向。兩人未敢停留,趕緊避開大路,抄小道往回趕。

在張家灣附近的通惠河上,一條木帆船沿著河道慢慢行駛著,船的桅杆上高懸著浙江巡撫的大旗。

浙江巡撫衙門文官、巡撫特派密使陳永章站在帆船的甲板上向遠處眺望,他身旁站著兩個年輕的侍從周照光和謝思。眼瞧著離京城越來越近了,周照光的臉上現出了喜悅的表情:“陳大人,快到通州了,等過了通州再有半天工夫就能到京城。”

陳永章可沒有周照光這麼樂觀,他依舊謹慎地觀望著:“越是快到了越不能大意,這次給巡撫大人辦差可不比以往,此行事關重大,萬一沒辦好,巡撫大人的身家性命都難保。怡親王雖說答應在皇上那兒疏通一下,可怡親王的辦事規矩誰都知道,不送足銀子絕對不辦事兒。”

周照光笑道:“我聽說光送銀子可不成,怡親王有的是銀子,十萬、二十萬兩從不放在眼裏,他老人家喜歡古玩字畫、金石玉器,前兩年安徽徽寧太廣道員李泰和讓人奏了一本,皇上震怒,要辦他,結果李泰和派人給怡親王送去一幅米芾的《苕溪詩》,怡親王連個愣兒都沒打就把這事兒給擺平了。”

陳永章看了周照光一眼:“一幅米芾的《苕溪詩》何足掛齒?咱們巡撫大人的出手豈是一個道員李泰和能比的?”

謝思央求著:“陳大人,能不能也讓我們開開眼?巡撫大人到底送了怡親王什麼禮物?”

陳永章倒背著雙手在甲板上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地問:“懷素和尚的狂草,《西陵聖母帖》,聽說過嗎?”

周照光和謝思幾乎同時驚呼:“老天爺,這可是稀世之寶啊!”

陳永章笑道:“怎麼,這就嚇著啦?還有呢,宋徽宗趙佶的《柳鵒圖》,這幅畫的價值你們能估計出來嗎?”

周照光和謝思拚命搖頭:“無價!絕對無價!”

“有這兩件寶貝在手,還怕怡親王不給巡撫大人辦事兒嗎?”說到這兒,陳永章顯得頗為得意。

謝思也喜形於色:“這下可好了,我早就說過,咱巡撫大人根深葉茂,不是誰想奏一本就能整倒的,往後有人再想到皇上那兒告禦狀得好好琢磨琢磨。”

張家灣失守後,英法聯軍的騎兵、步兵大隊人馬沿著通惠河邊開過來,向八裏橋一線推進。

英國遠征軍第五步兵團軍官威爾遜上尉正在用單筒望遠鏡觀察著河裏的木帆船。

威爾遜看著船的桅杆上掛著的浙江巡撫的大旗,知道這是一條官船,於是命令炮兵架炮。

英軍炮兵迅速架好了野戰炮,炮彈被推入了炮膛。

威爾遜命令身旁的一個翻譯:“翻譯我的話,要他們停船靠岸,接受檢查,否則就擊沉這艘船!”

翻譯立刻喊道:“船上的人聽著,我們是大不列顛皇家陸軍的遠征軍,現在我命令你們,立刻停船靠岸,接受檢查,否則就擊沉這條船!”

木帆船上,陳永章感到很詫異:“他們在喊什麼?”這些日子陳永章一直在船上日夜兼程,他對通州的戰事一無所知。

周照光側耳仔細聽了聽,臉色大變:“陳大人,洋人要我們停船靠岸,接受檢查,怎麼辦?”

陳永章這時也看見了已經揚起了炮口的野戰炮,急忙說:“不能停船,這些洋人來者不善,要是落到他們手裏就無理可講了,不要理他們,闖過去!”

水手奮力升起副帆,準備硬闖。

霎時,幾顆炮彈落在帆船的周圍,炸起了幾個一丈多高的水柱。陳永章頓時嚇得臉色慘白,趕緊下令停船。

水手揮斧砍斷帆索,船帆“嘩”地落下……

陳永章撲進船艙,將一個雕刻著精美圖案的樟木盒子緊緊抱在懷裏,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這兩件寶貝落到洋人手裏,不然他將來無顏向巡撫大人交代。

威爾遜上尉帶著翻譯及幾個英軍士兵跳上了木船,侍從、水手們在來複槍的威逼下舉起了雙手。

陳永章首先引起了威爾遜上尉的注意,他緊緊地抱住木盒躲在水手們的身後,這種奇怪的姿勢反倒引起了英國軍人的懷疑,一個英軍士兵一把將樟木盒子從陳永章的懷裏拽出來。

陳永章見狀舍命向樟木盒撲過去,連聲高喊:“放下,給我放下……”

他馬上被英軍士兵的槍托砸倒,陳永章哭喊著在甲板上爬向樟木盒:“該死的洋人,你們打死我吧,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你們把它搶走……”

威爾遜舉起手槍大喊:“不許動!我要開槍了!”

周照光從甲板上抄起一把斧子向威爾遜撲過去:“陳大人,咱們拚了吧……”

威爾遜及士兵開槍了。

震耳的槍聲過後,陳永章和周照光、謝思及水手們全部被打死在甲板上,鮮血流淌著彙成一條小溪流進通惠河,霎時河水被染紅了一片。

威爾遜打開木盒,拿出畫軸展開,問翻譯:“這是什麼畫?”

翻譯一看,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天哪,是宋徽宗趙佶的手跡!”

距這場慘案發生地不遠處,英法聯軍的主力分三路開始向八裏橋發起進攻。在八裏橋陣地上指揮的清軍主帥僧格林沁親王立即命令清軍主力投入反攻,於是數千身披鎧甲、手持弓箭長矛的蒙古騎兵呼嘯著展開攻擊隊形向英法聯軍掩殺過去,這是蒙古科爾沁盟所有精銳騎兵,是戰前被僧格林沁調來護衛京師的,也是大清國最剽悍的部隊。

站在英法聯軍陣地上的法軍主帥蒙托邦將軍從望遠鏡裏發現,這些蒙古騎兵的攻擊隊形極為壯觀,色彩絢麗的各式軍旗獵獵飄揚,數千匹戰馬狂奔著卷起漫天黃塵,急驟的馬蹄聲響徹天宇,騎兵們手中的冷兵器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蒙托邦將軍冷冷地笑了,這要是在一百年前,這樣的騎兵陣形能把對手嚇死,即使是在四十六年前的滑鐵盧之戰,這支剽悍的騎兵部隊也會讓對手膽戰心驚。可是今天已經是1860年了,先進火器的出現使戰爭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蒙托邦將軍的眼裏,這支還在使用中世紀騎兵戰術的古老軍隊簡直就是一堆碎肉,聯軍的來複槍和火炮可以把他們打得粉碎,隻是可惜了這些優良的蒙古馬。

在蒙托邦將軍的命令下,英法聯軍的騎兵立即分成兩翼護住主陣地上的輕步兵方陣。這些騎兵來自不同的地區,有法軍中的北非騎兵,有英國女王的龍騎兵,還有英軍招募的印度錫克兵,其軍服裝飾也十分龐雜。聯軍的輕步兵分為三排,前排臥姿,中排跪姿,後排站姿,前排先開槍,中、後排按序射擊。

戰鬥剛剛開始蒙古騎兵就遭到重創,英法聯軍炮兵發射的第一輪炮火在蒙古騎兵的攻擊路線上豎起一道死亡的火牆,英勇的騎兵們高舉著馬刀義無反顧地衝進火牆,但頃刻間被強大的衝擊波和密如飛蝗的彈片撕得粉碎,英法聯軍的陣地前像開了屠宰場,到處是鮮血和人、馬的屍體。蒙古騎兵們盡管遭受了重大傷亡,但仍前仆後繼,繼續攻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部分騎兵舍命衝過火牆繼續向聯軍的主陣地進攻,鋒銳竟絲毫不減。這時部署在陣地前沿的聯軍步兵開火了,在聯軍密集的火力下,騎兵們紛紛從馬背上栽下來……

英法聯軍向清軍陣地發射了數百枚火箭,清軍戰馬未曾見過這種陣勢,大多驚駭地往回亂跑,衝亂了後麵的步兵。

此時,鄭元培揮舞著戰刀率領綠營士兵向聯軍的側翼發起攻擊,迎麵遭遇的是英國龍騎兵。聯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麵,一時竟被鄭元培得了手,龍騎兵們使慣了火器,對冷兵器近身肉搏並不在行。這個兵種並不是真正的騎兵部隊,而是騎著馬的步兵。它最早出現要追溯到1552—1559年的意大利戰爭,當時法國人占領了皮特蒙德,為了對付隨時可能在後背出現的西班牙人,當時的法軍元帥命令他的火槍手跨上馬背,於是就組建了世界上最早的機動步兵。至於龍騎兵dragon這個詞的來曆,則有兩種說法:較流行的一種認為,當時該兵種使用的隊旗上畫了一頭火龍,這是從拜占庭時代就開始的傳統,龍騎兵由此得名;另一種說法認為,當時龍騎兵們使用的短身管燧發槍被稱為火龍,龍騎兵來自這個典故。不管怎麼樣,此時穿著漂亮紅色軍服的英國龍騎兵剛一交手就被綠營士兵用大刀砍倒了十幾個,龍騎兵手中輕巧的馬刀根本抵擋不住沉重的中國大刀。英國龍騎兵們陣形大亂,慌忙收縮兵力,聯軍的炮兵不失時機地將炮火傾瀉在中國步兵的攻擊隊形中……一顆炮彈在鄭元培的身旁爆炸,他在火光中翻身落馬,一群士兵拚死搶下鄭元培。鄭元培用力推開士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戰袍破碎,肩膀上的創口流著鮮血。鄭元培用手指摳出嵌在創口中的彈片,舉在眼前看看,然後奮力將彈片擲出,大聲吼道:“弟兄們,跟洋鬼子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