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一批兵士被洋槍洋炮擊中倒下,後麵又補上一批士兵,不讓寸步。

清軍官兵鉛彈火藥俱盡,堅持以刀矛拚殺,激戰異常慘烈。

此時的八裏橋上,英法聯軍的炮彈傾瀉而來,漢白玉橋欄大部分被炸得粉碎。

八裏橋戰役的統帥、僧格林沁親王身穿盔甲戰袍,騎著馬站在橋中央。炮彈在僧格林沁身旁不斷地爆炸,他身邊的親兵紛紛倒下,這位蒙古王爺神態自若,毫無懼色。

一個身材高大的蒙古旗手,揮舞著一麵寫有黑字“僧王”的大黃旗,把這麵旗幟不時指向各個方向,所有清軍士兵的眼睛都注視著這麵旗幟,它正在向全體中國軍隊下達著作戰命令……

根據一個英國隨軍翻譯的記載:“……此刻,全軍精銳奮力保衛的那座橋已然堆滿了屍體,然而這個韃靼旗手盡管已孑然一身,卻仍挺立在那裏,傳達著僧王的最後命令。子彈、炮彈在他的周圍呼嘯而過,而他依然鎮靜地揮舞著大旗,直到一枚霰彈把他擊倒在地,大旗才緩緩向一旁倒去,隨著旗杆而去的是一隻緊緊抓住它的痙攣的手……”

這時,通惠河兩岸已屍橫遍野,河水也已被清軍士兵的鮮血染紅。

英法聯軍見八裏橋久攻不克,於是全數沿通惠河南岸向西,改向廣渠門進犯。

僧格林沁見此情景,放鬆防守,更有一些官員、將領畏懼動搖,致使軍心渙散,英法聯軍乘機回犯,清軍迎擊不及,八裏橋終於失守,英法聯軍向北京開進。

張仰山和林滿江趕著馬車在小路上疾駛。前麵,一群清兵抬著一位受傷的將軍從戰場上撤下來,走過他們的身旁。

張仰山問道:“是什麼人受傷了?”

“提標鄭大人,他傷很重,得馬上找個郎中,不然就危險了。”一個清兵焦急地回答。

張仰山吃了一驚:“是鄭大人負傷了?快,快把鄭大人放到車上來!”

士兵還沒來得及把鄭元培放在馬車上,一隊英軍士兵就出現在眼前。

這是那個剛剛殺過人的威爾遜上尉,他率一小隊士兵走下一個小山坡,迎麵和護送鄭元培的清兵猝然遭遇。英軍士兵來不及開槍,雙方展開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張仰山、林滿江嚇壞了,慌忙躲到馬車下,一動也不敢動。

一個英軍士兵被清兵砍倒,他背囊中滾出了一個物件,這物件一直滾到馬車旁張仰山的腳下。張仰山和林滿江躲在馬車下,驚恐地望著混戰中的士兵,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木盒子。

威爾遜用燧發式手槍打倒一個清軍士兵,便沒有機會再裝填子彈了,清軍士兵揮刀蜂擁而上,一心想把他砍成肉泥,威爾遜隻好抽出佩劍抵擋。

這場肉搏戰刺激了鄭元培,他好鬥的天性驟然迸發出來,一時忘了自己身上的傷,他推開護衛他的士兵,抽出腰刀撲向威爾遜,兩人刀劍相交,糾纏在一起。

雙方的士兵不斷地倒下,最後隻剩下鄭元培和威爾遜。兩人渾身是血,都已精疲力竭,威爾遜左肋中了一刀,鄭元培腹部又添新傷,兩人刀劍脫手後又廝打在一起,在地上滾動著,威爾遜從軍靴裏拔出匕首,用身子壓住鄭元培,匕首尖一點點接近鄭元培的胸膛,鄭元培用雙手托住威爾遜的手腕,雙方竭盡全力地堅持著……

鄭元培看見馬車下躲著的張仰山,急呼:“張掌櫃,幫幫我……”

張仰山從馬車下爬出來,林滿江一把拉住他:“掌櫃的,危險!”

張仰山推開林滿江,隨手從地上撿起樟木盒向威爾遜擲去。樟木盒在空中翻滾著畫出一道拋物線,砸在威爾遜的後腦勺上,威爾遜一怔,被分了心,鄭元培抓住時機,雙手將威爾遜握刀的手反轉,用力將匕首刺進他的胸膛,威爾遜終於兩眼翻白,倒下死去……

鄭元培大叫:“好樣兒的!”他終於支持不住,昏死過去了。

張仰山從馬車下拉出林滿江:“快,把鄭大人抬車上去!”

兩人合力將鄭元培抬上馬車,林滿江抄起鞭子:“掌櫃的,咱們快走!”

張仰山正要上車,腳下卻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他低頭一看,是那個雕有精美圖案的樟木盒子,張仰山隨手撿起來跳上了馬車。

馬車卷起一股塵土迅速跑遠了。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了城東高碑店附近。遠處來的方向上,隱約還有槍炮聲。

車裏傳來鄭元培虛弱的呻吟聲,張仰山急忙俯身過去:“鄭大人,鄭大人!”

鄭元培昏迷不醒,臉色慘白,身上隨著車子的震動不停地滲血。張仰山翻看著鄭元培的傷口:“這樣流血可不行,咱們得找個大夫,好歹把這血先止了。”

前邊終於出現了一個村莊,林滿江連找了幾戶人家,都沒有人,在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馬車又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來。

林滿江蹭了蹭額頭上的汗,下了車去敲門。裏麵半晌無人應答,林滿江一推,門開了,他探頭進去看了看,回身沮喪地對張仰山說:“還是個沒人的!這什麼世道啊?人有家都不敢回了!”

張仰山想了想:“要不咱們就在這歇歇吧,我看鄭大人的樣子再走是不行了。”

林滿江順著張仰山的目光看去,鄭元培已經氣息奄奄了。

林滿江和張仰山費力地把鄭元培抬到屋裏的土炕上,點上燈。

鄭元培嘴唇幹裂,渾身燒得滾燙。張仰山摸著鄭元培的額頭對林滿江說:“趕緊找盆涼水來,給鄭大人降降溫。”

林滿江答應著出去了,很快端來了涼水。

張仰山慢慢地撕開鄭元培已經破碎的戰袍,小心翼翼地給鄭元培清洗傷口。林滿江不停地往鄭元培的額頭上敷著冷手巾,憂心忡忡地問:“掌櫃的,怎麼辦啊?”

張仰山瞅瞅鄭元培,又瞅瞅林滿江,一時也沒了主意。

外麵突然又響起了急促的槍炮聲,兩人慌忙吹滅了油燈。等沒了動靜,兩人才又鬆了一口氣。張仰山再看鄭元培,傷口還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滲血,剛剛包好的傷口又被血水浸透了。

張仰山搖搖頭:“要是照這麼個流法兒,鄭大人肯定是挺不過去了。”

林滿江急得是又搓手又跺腳:“哎呀!真急死人了,這方圓十幾裏一個活人都見不著,哪兒找大夫去啊?”

張仰山坐在炕沿,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滿江,快去咱們車上給我拿一錠胡開文的‘蒼佩室’來!”

林滿江一愣,不明就裏,但還是跑出去了。

張仰山起身去找了個碟子,這時林滿江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拿了一個精致的盒子遞給張仰山。張仰山接過盒子打開,取出了一塊精美的古墨。張仰山看了看,一咬牙,從懷裏拿出一把精致的銀匕首,用力把墨敲碎了。

林滿江驚叫著:“掌櫃的,您……”

張仰山快速地把砸下的碎墨放到盤子裏,滴水研起來。

林滿江嘟囔著:“這可是胡開文的老墨,比金子還貴啊!”

張仰山看了林滿江一眼:“管它呢,救人要緊!”

“救人?救人也不用這個啊!”林滿江琢磨著,掌櫃的可能是急糊塗了吧,怎麼胡來呀。

張仰山繼續專心研墨,研好後,蘸在手上撚了撚,吩咐道:“你再去拿一匹雙加宣紙來,先取幾張燒成灰,再一起拿進來。”

片刻,林滿江端著一小盆還冒著青煙的紙灰進來,胳肢窩裏夾著一大卷宣紙。

張仰山把紙灰倒進墨汁裏調成糊狀,讓林滿江把鄭元培的戰袍解開,露出了傷口。鄭元培又呻吟了兩聲。張仰山把調好的糊狀墨,塗抹在鄭元培的傷口上,林滿江很詫異地看著。

張仰山說:“我記得在《本草綱目》上看到過,鬆煙墨能止血。”

林滿江半信半疑:“真的嗎?”

“這不是沒法子嘛,試試吧,但願老天爺能助鄭大人挨過這一關!”

林滿江用力地點點頭,張仰山繼續把墨塗在傷口上。塗得差不多了,張仰山讓林滿江把剩下的宣紙全都浸上水。

這回林滿江明白了張仰山的意圖,他端來一盆水,把宣紙浸入,然後遞給張仰山。張仰山把浸了水的宣紙敷在鄭元培的傷處,宣紙立刻被吸住了,鮮紅的血和黑色的墨滲過來,就如同大寫意的中國畫。

兩人配合著把宣紙全糊在了鄭元培的傷處。不一會兒,幾十層沾水的宣紙裹在鄭元培的身上,就像打了一層石膏。

林滿江湊過去好好看了半天,忽然興奮地叫起來:“掌櫃的,這血還真止住了!”

張仰山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天助鄭大人啊!”

兩日後,張仰山帶著鄭元培回到家中。從太醫院請來為鄭元培療傷的嶽太醫盛讚張仰山的止血招數兒,嶽太醫說:“張掌櫃啊,我查了《本草綱目》,那上麵說‘墨,氣味辛,濕,無毒,主治吐血、流鼻血、婦女崩漏、小產後流血不止’。李時珍是萬也想不到您拿墨治起了刀槍傷,您當時是怎麼想出來的呢?”

“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請不到郎中啊,要是當時有您嶽太醫在,不就沒有這一出了嗎?”張仰山說的是大實話。

“據我所知,早在三國時期,名家製墨就有加中藥這麼一說,韋誕在墨裏加朱砂、珍珠、麝香,南唐的李延圭是加龍腦、藤黃、冰片和巴豆。張掌櫃,我一直沒鬧明白,這加了中藥的墨是寫字兒用呢,還是當藥用?”嶽太醫是個愛刨根問底的人。

張仰山回答:“開始還是寫字兒用,後來就有人研製出了專門當藥用的墨,像胡開文的八寶五膽藥墨,裏麵加犀角、牛黃、熊膽和蟾蜍,這都是名貴的中藥,具有解毒止痛、消腫軟堅和防腐收斂的作用。不過,隻有鬆煙墨才能止血,油煙墨可不行,因為鬆煙實際上就是百草霜,它有收斂、止血的功能……得,嶽太醫,我班門弄斧了。”張仰山轉了話題,“這兩天鄭大人一直迷糊著,叫也叫不醒,該不會……”

嶽太醫看出了張仰山的擔心,寬慰他說:“別著急,鄭大人得睡幾天呢。”

“得,您盡量用好藥吧!”張仰山仗義,為朋友是絕不吝惜銀子。

鄭元培命大,他在受傷的第四天才蘇醒過來。當他看見張仰山、趙之謙站在身旁時,很詫異地問:“這是在哪兒?”

趙之謙笑道:“這是鬆竹齋張兄家,元培兄,是張兄救了你一條命啊!”

鄭元培想了想,回過神來,趕緊說道:“感謝張掌櫃的救命之恩!”

張仰山直到這時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他輕聲說:“醒過來就好,鄭大人,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吧。”

鄭元培可安不下心來,他急著問:“戰事如何了?”

趙之謙手裏搖著他那把大蒲扇,不緊不慢地說:“嗨!聽說八裏橋失守的第二天,皇上就帶著皇後、妃子和王公大臣跑到熱河去了。”

“跑了?皇上不是說要禦駕親征嗎?”鄭元培瞪大了眼睛。

趙之謙壓低了聲音:“現如今,皇上的話還能信嗎?此一時,彼一時吧!”

鄭元培的臉上陰鬱起來:“洋人到底還是進了京城?”

張仰山歎了口氣說:“今兒早上夥計從海澱那邊回來,說洋兵進了圓明園,把能搶的金銀珠寶、古玩物件都搶了,帶不走的就放火燒,這不,大火都燒了兩天兩夜了。唉,圓明園、萬壽山、香山、玉泉山的宮殿,全毀了!”

鄭元培“啪”的一掌拍在炕沿兒上:“怎麼會這樣!”

張仰山急了:“鄭大人,您慢著點,別震裂了傷口,您先別想這麼多,養好身子要緊!”

林滿江端上來一碗雞湯,張仰山接過來,遞給鄭元培:“您先把這個喝了。”

鄭元培凝視著張仰山:“張掌櫃的……不,仰山兄,我鄭元培這次大難不死,全仰仗仰山兄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謝,我鄭元培這輩子若是報不了恩,我的子孫後代也要替我報恩!”

“鄭大人客氣了,我一個買賣人,手無縛雞之力,哪裏談得上出手相救?說實話,我當時嚇得魂兒都沒了,隻是隨手抄起個木盒子砸過去……哎喲!對了,那個木盒子哪兒去了?滿江啊,你把那木盒子放在哪兒啦?”

林滿江在外間回答:“我放在客廳裏的條案上啦,您等著,我給您拿去。”

張仰山對鄭元培說:“這小子,膽兒比我還小,當時嚇得差點兒尿了褲子,一把拉住我,不讓我爬出來……”

林滿江捧著樟木盒走進來:“掌櫃的,就是這個盒子,也不知裏麵裝的是什麼。”

張仰山打開木盒,拿出兩個卷軸,分別打開,平鋪在炕上仔細端詳,他突然驚叫起來:“老天爺啊,之謙兄,快來看,這是誰的手跡?”

趙之謙急忙湊過來,不看則已,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頹然地坐在炕沿上:“我不是做夢吧?宋徽宗和懷素的手跡?”

這一刹那,房間裏的人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