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娘倆聊著,何佳碧端著藥碗,小璐跟在身後一起走進來。何佳碧服侍婆婆喝中藥,小璐依偎在張幼林的懷裏:“爸爸,我的功課都做完了,媽媽說你帶我們去看莊爺爺。”

中藥喝完了,何佳碧又給婆婆的空杯子裏加上水,張幼林站起身:“媽,您歇會兒,我們去了。”

“給虎臣帶好兒!”張李氏目送著他們走出了房間,她回想起莊虎臣二十多年來忠心耿耿,為榮寶齋不辭辛苦、日夜操勞的件件往事,眼角不禁湧出了淚水。

為了多少還能照應著點兒鋪子,莊虎臣沒有搬回家,他在琉璃廠附近租了個院子,臨時安頓下來。就在這條小街上,李默雲碰上迎麵走過來的宋懷仁,他站住了,皺起眉頭:“老弟,那事兒怎麼著了?”

宋懷仁滿麵笑容:“莊掌櫃的這陣子歇了,咱就不用著急了,哪天我給你遞過話兒去,你直接去找張喜兒。”

張幼林正巧從莊虎臣的住處出來,宋懷仁一眼就看見了,他立刻住了嘴,點了一下頭,慌忙走開了。

“那我就等著了啊。”李默雲衝著宋懷仁的背影高聲喊了一句。

張幼林注視著遠去的宋懷仁,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李默雲,何佳碧領著小璐跟在他身後,好奇地問:“幼林,看什麼呢?”

“我覺得很蹊蹺,慧遠閣的宋夥計見著我怎麼顯得慌慌張張的?他和那個人好像有什麼事兒。”張幼林低聲答道。

何佳碧回頭看了一眼李默雲的背影:“那人是誰?”

張幼林搖頭:“沒見過,莊掌櫃的這一病,牽一發而動全身,佳碧,我有一種狼煙四起的感覺。”

小璐睜大了眼睛四處看著:“爸爸,哪兒有煙啊?”

“乖兒子,我們回家吧。”張幼林拉起小璐的另一隻手,三人緩緩向街口走去。回去的路上,張幼林一直顯得心事重重。

李默雲這些日子就盯上榮寶齋了,他剛得著信兒就迫不及待地來找張喜兒。李默雲夾著個卷軸走進榮寶齋後院的北屋,他雙手抱拳,滿臉堆笑:“祝賀大夥計榮升掌櫃的。”

張喜兒審視著他:“李先生,您不會就為了給我道喜跑趟榮寶齋吧?”

“上回跟您見過麵兒以後,我一直等著您來找我,可就沒見下文,老弟佩服,佩服!”李默雲恭維著。

張喜兒不冷不熱:“當夥計有當夥計的規矩,您要是掌櫃的,能容得下夥計借著您的鋪子自個兒發財嗎?古訓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勸您,就別再打榮寶齋的主意了。”

李默雲沒等張喜兒讓座,自個兒就坐下了:“那是,那是,老兄的人品是沒得挑,兄弟我佩服。”他在桌子上展開卷軸:“我今天來是想讓您看件好東西。”

李默雲帶來的是一幅古舊的山水畫,張喜兒沒見過,他仔細地看了看,心裏一點兒譜兒都沒有。

“怎麼樣?您要是瞧著好,我就讓給榮寶齋了。”李默雲暗自打量著張喜兒。

張喜兒抬起頭來,不動聲色:“我們鋪子裏的規矩,凡是值錢的字畫,都得請行家給掌掌眼,瞧準了才能收。”

“這個我知道,您要是有意要,我就留下。”

張喜兒沉思了片刻:“那我就先留下,待會兒給您打個收條。”

得到這幅畫,張喜兒約上張幼林一起去了貝子府。在貝子爺的書房裏,張喜兒把畫軸展開,貝子爺隻瞄了一眼,就脫口而出:“藍瑛的《山水圖》。”

藍瑛是明朝後期武林畫派的領軍人物,他工書善畫,長於山水、花鳥、梅竹,尤以山水著名。貝子爺把畫軸掛在牆上,聚精會神地琢磨起來。

貝子爺的書房裏還有一位客人,他就是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張幼林和王國維互相行過禮,兩人就閑聊上了。

“王先生,聽說您現在是五品朝官了?”張幼林饒有興趣地問。

“皇上都遜位了,還什麼五品朝官啊,不過是在宮裏陪著念念書罷了。”王國維顯得情緒不高。

“噢,南書房行走,這也不錯啊,把您的國學研究心得傳授給皇上,也算是造福國家了。”

“生不逢時啊!”王國維長歎了一口氣,“您說,中國怎麼能沒有皇上呢?”

“沒了皇上,這日子不也照過嗎?”張幼林指著沉浸在欣賞畫作之中的貝子爺,“您瞧這位貝子爺,不是也挺陶醉的嗎?”

王國維搖了搖頭:“陶醉得了一時,陶醉不了一世啊。”

“幹嗎要一世呢,能陶醉一時不就得了?這兒玩兒玩兒,那兒樂樂,加起來不就一輩子嗎?”

王國維並不認同張幼林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他沉吟著:“人生隻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張幼林淡淡一笑:“王先生是活在另一種境界裏的人。”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貝子爺招呼王國維:“靜安先生,您也來看一眼,這幅畫有點兒意思。”

王國維走過去,仔細看了看:“嗯,像是藍瑛的早期作品。”

“早期作品?那有什麼講究嗎?”張喜兒恭敬地問道。

王國維清了清嗓子:“所謂早期作品是指藍瑛二十幾歲到五十歲期間的作品,這個時期的作品風格秀潤,以細筆設色畫為主,模仿古代各家的痕跡較為明顯,以董源、巨然、米芾、‘元四家’為主,對於黃公望更是究心尤力。”

“這幅畫在構圖上,近景的樹木與遠景的山巒之間有明顯的空間感,反映出藍瑛受到董其昌這些文人畫家的影響很深。”貝子爺補充道。

張喜兒思忖著:“您二位爺的意思是,這幅畫是真跡?”

“我看是真跡。”王國維語氣肯定。

“別忙,讓我再琢磨琢磨。”貝子爺退後了幾步,他注視著畫卷,仿佛還有些疑問。

這時,徐連春帶著溥心佘走進來,溥心佘給王國維作揖:“王先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

貝子爺指了指張幼林:“你們不認識吧?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溥心佘,恭親王的孫子。”貝子爺又指著張幼林:“這位是榮寶齋的東家張幼林先生。”

溥心佘微笑著給張幼林作揖:“張先生,您的騎術可謂精湛,我還以為您是哪位武將之後,卻沒想到是榮寶齋的東家。”

張幼林也微笑著還禮:“哪裏,哪裏,我是隨便玩玩,讓溥先生見笑了。”

貝子爺有些驚訝:“敢情你們認識?”

張幼林答道:“在西便門外的跑馬場上見過。”

“我記得,當年跟您在一起的還有一位漂亮小姐。”溥心佘對潘文雅印象深刻。

“您說的是潘小姐,那是我的同門師妹,早回美國了。”

“您的師妹可是國色天資啊……”溥心佘還想再問什麼,張幼林已經告辭了:“貝子爺,您還有事兒,我們就不打攪了。”張幼林又對溥心佘說道:“老聽貝子爺提到您,久仰您的畫名。”

“小意思,既然張先生喜歡,過兩天我差人給您送一張。”

“那就太感謝了,溥先生,咱們後會有期。”

貝子爺送出了張幼林和張喜兒,在書房門口,張喜兒請貝子爺留步,他指著手裏的卷軸又問了一遍:“您覺著,沒錯兒?”

“我看八九不離十。”

“那我就收下了?”

“收下吧。”貝子爺看著張幼林,“這下榮寶齋又要發財了。”

“那也是托您的福,回頭我讓夥計把酬金送過來。”

貝子爺擺擺手:“不忙,二位慢走。”

張喜兒回到鋪子裏,王仁山正眼巴巴地等著呢,他急切地問:“掌櫃的,貝子爺怎麼說?”

張喜兒麵帶喜色:“貝子爺說,是真跡。”

“是真跡?”王仁山皺起了眉頭。

當秋月突然出現在張幼林麵前的時候,他驚呆了,半天沒說出話來,緊接著是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秋月姐,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幼林,我們是九死一生才逃出來的!”秋月也是淚流滿麵。

張幼林和伊萬緊緊地擁抱:“我一直為你們擔心。”

“太可怕了,簡直是一場噩夢!”伊萬的目光陰鬱,他還沒有從這場巨變的陰影中擺脫出來。

張幼林發出的三封電報秋月和伊萬都沒有收到,因為那時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在返回北京的途中了。十月革命開始後,像伊萬這樣的貴族首當其衝,家產被全部沒收,他們在聖彼得堡失去了生活來源,在秋月的提議下,一家人長途跋涉,返回了北京。

得知張李氏重病在身,秋月一家到臥室去探望。張李氏見到他們,精神為之一振,口中念念有詞:“佛菩薩保佑,佛菩薩保佑啊,終於把你們盼來了!”

眾人聽罷,都感到莫名其妙。秋月把兒子彼得和列科夫招呼到病榻前,兩個混血兒都長得十分地英俊、漂亮,惹人喜愛,秋月用俄語低聲交代了幾句,他們馬上會意,用生硬的漢語叫了聲“外婆”,小兒子列科夫還趴在張李氏的臉頰上親吻了她。張李氏甭提多高興了,臉上露出了多日未見的笑容,她拉起孩子們的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連聲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張幼林問伊萬:“你們還走嗎?”

伊萬搖搖頭:“我希望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在北京安頓下來。”

張幼林喜出望外,差點兒碰翻了何佳碧手裏端給客人的茶碗:“太好了,自從我叔和堂哥過世以後,家裏的親戚更少了,有時候連個能說心裏話的人都找不到,這下可好了!”

何佳碧也笑逐顏開,她把茶碗遞到伊萬和秋月的手裏:“瞧給幼林高興的,你們就踏踏實實地在這兒住下吧,錢的事兒不用發愁。”

提到錢,伊萬不禁神色黯然。他曾經擁有的豐厚家產已經在這場疾風暴雨般的革命中蕩然無存了,連一家人回北京的路費都是秋月變賣了首飾才勉強湊出來的,往後的日子怎麼過下去.是否能夠很快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心中是一片茫然。

張幼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票塞到伊萬的手裏:“姐夫,現在的北京和你們走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了,工作慢慢找吧,不能急。”

“幼林,太給你添麻煩了。”秋月很是歉意。

“呦,秋月姐,咱不是你娘家人兒嗎?怎麼在俄國待生分了?”

彼得手裏拿著一塊糖塞進張幼林的嘴裏:“舅舅,甜。”

“瞧瞧,還是外甥不拿我當外人!”張幼林一把將彼得摟進懷中。

張幼林沉浸在和秋月一家人久別重逢的喜悅之中,張李氏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幼林,把櫃子打開,最下麵的抽屜裏那個楠木盒子,給我拿出來。”

張幼林愣了片刻,旋即接過鑰匙,取出裝有兩幅字畫的長方形楠木盒子放在母親的枕邊。張李氏撫摸著盒子,笑眯眯地看著秋月:“秋月啊,這字畫,我已經替你保管好些年了,今天你就挑一幅,把它拿走。”

秋月趕忙推辭:“伯母,咱們以前不是說好了嗎?這字畫……我不能要。”

張李氏板起了臉:“我是長輩,這事兒我說了算。”

何佳碧給秋月使了個眼色:“秋月姐,你就挑一幅吧,省得我媽老惦記著。”

秋月又看看張幼林,張幼林把楠木盒子打開:“秋月姐,我媽是個重承諾的人,她既然答應了我祖父,就一定要辦到.你就依了她吧。”

秋月無可奈何,隻好順手拿起一幅,展開,是《柳鵒圖》。張幼林笑嘻嘻地蓋上盒蓋:“那《西陵聖母帖》就歸我了。”他剛要把盒子收回去,張李氏製止道:“別忙。”她把伊萬喚到病榻前,雙手顫巍巍地從楠木盒子的夾層裏取出一個繡花紅緞子小荷包,凝視著伊萬:“伊萬先生,有件事兒……我們張家欠你的,二十多年來……我心裏有愧呀。”

伊萬聽罷,十分意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當年,鬆竹齋改成榮寶齋,華俄道勝銀行的那筆款子……伊萬先生,和你說實話吧,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大的虧心事兒,這麼多年了,都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了,不把這事兒了了,我死不瞑目,我們張家幾輩子都是以誠待人,沒幹過缺德事兒,可到我這兒……”張李氏已經淚流滿麵,說不下去了。

伊萬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張李氏擦著眼淚:“當年是我們張家連累了你,我向你道歉,伊萬先生,是我們張家對不起你呀……”張李氏掙紮著要坐起來,伊萬和秋月趕忙把她扶起。

伊萬輕聲說道:“您千萬別這樣,我伊萬現在是個落魄之人,張家能收留我們全家,就是我們的恩人,我們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

“伯母,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還提它幹嗎呀。”秋月在張李氏的身後墊上了被子。

張李氏坐穩了,她把荷包遞給伊萬:“這是我們張家對你的一點兒心意。”

伊萬滿臉狐疑,他看了秋月一眼,打開荷包,裏麵竟然是二十萬兩銀票。伊萬驚訝萬分:“這麼多錢?”

張幼林如夢初醒,他這才明白母親一直念叨的那件大事是什麼,他看著伊萬:“姐夫,收下吧,雖說當時出於無奈,可畢竟是有失信譽,做了坑人的事兒。”

伊萬猶豫著:“這……”

“你要是不收,我媽會認為你不肯原諒她。”

伊萬雙手顫抖著,淚水順著麵頰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了卻心中的兩件大事後,張李氏就萬緣放下,一門心思地誦念佛號,求往生到西方極樂世界,這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的最高追求。張幼林日夜陪伴在母親的身旁,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他在房間裏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張李氏最後一次笑望著兒子,喃喃自語:“阿彌陀佛來接我了,阿彌陀佛來接我了……”當這股異香慢慢地散去時,張李氏已經安詳地閉上了雙眼,心懷坦蕩地走完了她五十八年坎坷的人生曆程。

遵照張李氏生前的遺願,喪事從簡,她個人的財物全部捐獻給了慈善會,用於賑濟無家可歸的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