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3 / 3)

黃超被推下車,木木地硬著身板,看著二姨。

二姨走到黃超麵前,站定,看了一刻,眼裏含了淚,點點頭,閃在一邊。

黃超站在那一片黑壓壓的山民麵前,腿一軟,就跪下了。

人群中有了哭聲。

沒有語言,空氣沉沉的,凝固了似的,隻聽到哭聲。

朱國才呆了,一句話說不出,轉身找二姨,二姨不見了。

黃超淚飛如雨,顫聲喊道:“謝謝鄉親們!”

趙寶山走上前,端上一碗酒,雙手捧到黃超嘴邊,黃超一飲而盡。

飲畢,黃超顫顫地站起,被兩個刑警架上了囚車。他頭也不回。

路閃開了。

趙寶山大喝一聲,那酒碗摔在路中央,粉碎了。

黑壓壓的人群中唱起了歌。先是幾個人唱,後來一千多人都亮開嗓子野野地唱起來。

那是野民嶺一首極普通的山歌,是一支關於偷情的歌兒。

哎海喲!大老爺堂上定了罪,

哎海喲!回來還要一塊睡。

哎海喲!屁股板子挨了九十九,

哎海喲!出門還要手拉手……

我至今也不明白,古家莊的人們送黃超上路,為什麼要唱這樣一首歌。

黃超被斃在望龍山下。

隨後,黃超的屍首被山民們入殮埋在那裏。

這裏我要告訴讀者,聽我表妹講,那天去給黃超送行的,都是些古家莊的農民。除去於萍,知青們一個也沒有去。表妹說,知青們的確都被嚇壞了。表妹對我說,她後來真是看低了那些平常偷雞摸狗或者高喊口號的知青們。

槍斃了黃超的第二天,縣公安局去抓古家莊的趙寶山,罪名是趙寶山攔劫刑車。趙寶山卻跑了。有人說,是二姨介紹他到外地去做臨時工了。“文革”後,趙寶山才從安徽回來。據趙寶山說,他出去跟人家幹包工,還掙了些錢,並帶回來一個媳婦。

“文革”以後,被判刑的十多個知青都放回來了。林山縣委在落實政策時把這個事件重新定性為:“因原縣委領導工作失誤,造成群眾鬧事。當事者不予追究,黃超屬於錯殺,予以平反,比照工傷處理,按照有關規定撫恤家屬。”

表妹講,黃超的母親和黃超的弟弟在“文革”後到野民嶺來看過黃超的墳。表妹說,黃超的父親抗戰時期也在這一帶打過遊擊,“文革”中,被抓進監獄,死在了監獄。“文革”後才平反。表妹還講,當年二姨那樣對待黃超,似乎是因為二姨跟黃超的父親屬於老戰友之類的關係。二姨生前沒有講過,表妹隻是猜測。

我突發奇想,黃超的父親是否當年也在這一帶為匪呢?我曾動過念頭,去采訪一下黃超的母親,但我還是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不忍心去觸動一個失去丈夫又失去兒子的女人那傷心的記憶。

二姨發動的這起攔劫刑車的事件,被當時省的領導,定性為反革命事件。二姨被弄到縣裏辦了兩個月學習班。回來被撤掉了西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林山縣委的頭頭們,大多被撤職。公安局長朱國才也被撤職。野民嶺各村的幹部被撤換了80%以上。

聽表妹說,那一年冬天,野民嶺一場雪也沒有下,冷極了。那一年的春節,野民嶺放鞭炮的極少。

於萍又在古家莊小學教了幾年書,聽表妹說,那天她跟在黃超的囚車後邊跑了幾步,便昏死過去。黃超死了以後,她不再愛說話,下了課便躲在屋裏拉二胡,那曲子蒼涼哀婉至極。點滴分明,聽得人心顫。1974年招工農兵大學生,二姨到縣裏為她走後門,準備讓她同楊曉青、李洪年一批走。但過了縣裏這一關,到學校竟沒有通過。於默然是敵我矛盾性質,所以於萍沒有走成。後來,二姨又給她一個在部隊複職了的戰友寫了封信,讓於萍當文藝兵走了。表妹說,那天二姨送於萍上路,一直默默地送她走出十多裏路。走到望龍山下,於萍在黃超的墳上燒了紙,大哭了一場。

於萍後來在部隊上了大學,“文革”後又考了研究生。後來分配在上海一個軍事研究所。在寫這部小說之前,我到上海開會,曾去找過她,想采訪她當知青時的一些事情。她是科研所的高級工程師,大校軍銜。聽說近年她有幾項發明在全國獲獎。

她變得讓我幾乎認不出了,完全是一個嚴肅莊重的軍人了。我記憶中那個活潑可愛的學生形象一點兒也沒有了。她的頭發過早地白了許多,一副眼鏡遮不住她眼角密集起來的魚尾紋。

那天她請我在科研所的食堂裏吃飯,她的話很少。聽我說了來意,淡淡一笑:“過去的事我差不多都忘光了。”

她跟我回憶了我二姨,我看出她對我二姨的懷念之情。我們又扯了幾句閑話。我問她的家庭情況。她回答的很潦草,她隻是告訴我,她現在還沒有成家,仍是一個人。

吃罷飯,我便告辭。

她送我到門口。

我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還記得黃超嗎?”

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我突然後悔我太殘忍了。

她頓了頓:“我不想談這個。”

我抱歉地點點頭。我發現她眼睛裏突然閃動了一下淚光。我心緒複雜地告辭走了。

聽表妹說,於萍每隔兩三年,便回林山縣一次,到望龍山下黃超的墳前,燒一把紙。然後,也不進古家莊,便坐長途汽車回去。黃超的墳前有幾棵山毛櫸,現在都已經長得十分粗壯高大。那都是於萍栽下的。

人是絕難忘記的。

記憶或許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四藏經洞裏百餘名傷員的結局1937年10月28日,被我爺爺隱藏在望龍山藏經洞裏的一百多名傷號的結局是相當悲慘的。

1945年,林山縣偽縣長王壽山被抗日政府逮捕,供出了那一百多名傷號遇難的經過,聽來讓人眼熱鼻酸。

那天,鬼子們由王壽山等幾個漢奸帶著衝上斷角嶺。他們搜查了藏經洞,沒有發現什麼,鬼子們就要撤走,那幾個漢奸執意再搜一搜,結果,他們發現了洞底那兩個藏人的山洞,扒開壘死的石頭,衝了進去。

於是,藏經洞成了鬼子們的殺人場。一百多名負傷的好漢們破口大罵著,赤手同鬼子們拚命。其中有二十幾個人互相攙扶著朝洞底奔去,洞底是百丈深的懸崖。有人大喊:“兄弟們,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拖他娘的幾個下去。”這二十幾個人站住腳,追上來的鬼子沒提防,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已放棄了求生的願望,要與他們同歸於盡。有七八個鬼子被這二十幾個傷殘了的好漢拖住抱住。好漢們哈哈大笑著,和鬼子們撕扯著一同滾下山崖。笑聲在山穀中飄蕩,久久不散。

兩個洞裏的傷號,全被鬼子們用刺刀挑了,沒有一個活下來。

解放後,野民嶺區政府派人進洞,揀出一堆堆白骨,埋在斷角嶺上,立了一塊碑,碑上刻著:斷角嶺抗日誌士墓

“文革”初期,一群紅衛兵上山掘了那碑,說不能給土匪們樹碑立傳。那些白骨被他們挖出,扔得滿山都是。紅衛兵們還開了現場批判會。

“文革”後,林山縣委曾討論重新立碑。本來就要動工,但縣委班子換屆,新上任的縣委鄭國昌書記反對說:“墓穴已空,重新立碑沒什麼意義了。”

縣官不如現管。一把手發話,於是作罷。

那二十幾個從洞底跳下懸崖去的好漢,卻僥幸活下來一個,叫葛誌安。是鐵皮嶺下的劉莊人。據說他蘇醒過來,已經好幾天了,被幾個砍柴的發現,送回劉村他叔叔家。當時他隻剩下一口氣,他叔叔連棺材都給他預備好了。後來他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解放後,他一直在生產隊裏當飼養員,請媒人介紹,娶了蒼南縣的一個寡婦,帶來一個男孩子,後來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1984年,我曾找他采訪。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但身體很硬實,他說兩個孩子都很孝順他,他現在日子過得挺幸福。

葛誌安的一條腿斷了,是那年跳崖摔的。他拄著拐送我出門。他笑著說:“要不是這條腿,當年我就參加遊擊隊了。如果打不死,現在也弄個離休幹部當當。”看他那神態似乎很遺憾。

我問他“文革”中挨沒挨整,他大笑:“敢!老子是抗日功臣,也有人想整我來著。那年,村裏的幾個後生押著我去縣城,要去批鬥,路過古家莊,被你二姨截下了。”

“人家怕我二姨?”我問。

“當然怕,你二姨有免死證哩!毛主席親自發的。怎麼,你不知道?”老漢奇怪地問我。

“你也信?”我差點兒笑了。

“真的哩,咋不信!”他更奇怪了。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

五1937年野民嶺汪家莊的抗戰1937年11月5日,阪田義則在斷角嶺徹底打垮李嘯天的林山縣抗日支隊後,稍事休整,便向蒼南縣進逼。途經野民嶺南嶺的石門莊、汪家莊、馮家集等11個村寨,對手無寸鐵的山民進行了血腥屠殺。據《林山縣抗戰史料》記載,野民嶺的百姓當時對日本侵略者的凶殘麵目還沒有認識清楚,所以許多人沒有撤到山裏去,被日軍殺死在家中。日軍沿途見人就殺,見房就燒,當時的野民嶺是一片火海。

日軍在南嶺汪家莊,遭到了汪永年帶領的自衛團的拚死抵抗。

汪永年是汪家莊的富戶。汪永年早年當過兵,後來發了財,便回家了。聽汪家莊的老人們說,汪永年為人直爽義氣,野民嶺的土匪大都與他相處很好。他和我爺爺曾有過八拜之交。他組織的一百多人的自衛團,爺爺還曾給過他一些槍支。據傳,汪永年曾多次參與過我爺爺的打家劫舍及“綁票”活動,是一個名符其實的“業餘土匪”,至少,他應是我爺爺在外圍的一個“眼線”或者是“交通站”之類的什麼。

那天,汪永年讓其弟弟汪伯年帶著汪家的家眷,隨汪家莊的村民轉移進山了。汪永年和他的自衛團都喝了血酒,並用雞血塗在身上(野民嶺的一種迷信風俗,傳說如此便可以刀槍不入)。然後,這支一百多人的自衛團,同阪田的隊伍進行了槍戰和肉搏。當天下午,汪永年和他的自衛團全部戰死。

躲進山裏的汪伯年,後來拉起了一支幾十人的杆子,自封為司令。1940年,蒼山縣遊擊隊擴編為中共蒼山縣抗日獨立團,接收了被鬼子打得東逃西跑的汪伯年。汪伯年部被改編為獨立團下屬第五支隊。1941年夏天,蒼山縣獨立團編進八路軍正規軍,進了太行山,後來傳說汪伯年在“百團大戰”中犧牲了。汪伯年家中還有一個老婆和一個女兒,縣民政局便按烈屬待遇她們。“文革”後,我讀到關於紀念左權將軍的回憶錄,其中提到一個叫王勇的人,說這個王勇個子很高,一臉小麻子,很狂妄,是林山縣野民嶺人,一直想脫離八路軍,後來帶了十幾個人跑了,跑到了國民黨那裏,當了團長,在華北一帶同八路軍搞摩擦,1943年在河北定縣同八路軍打了一仗,這支部隊被消滅,王勇被擊斃。這個王勇似乎應該是汪伯年。

汪永年的兒子叫汪玉慶,今年62歲。汪玉慶的大兒子汪寶明現在是林山縣頗有些名氣的農民企業家。他前幾年開辦草編廠很是紅火,是林山縣的利稅大戶。我就汪永年抗日的曆史去采訪過汪玉慶,老漢請我喝酒,他喝酒很厲害,大口大口地,直喝得臉紅撲撲的,便罵街:“操他娘的,現在邪了,又跟小日本鬼子搞得火熱,忘了那時候死了多少人了,操他娘的,我爹算白死了。”他眼睛通紅地盯著我,目光裏有一種憤憤不平的東西。

那天,汪寶明也陪我和他爹喝酒,汪寶明很是不解地看著汪玉慶。他悄悄對我說:“我爹不知道怎麼了,提起日本人就罵。現在國家都開放了,他還這樣,我爹真是老了……”

汪玉慶看看兒子,突然罵道:“你懂個屁!”

汪寶明忙陪笑:“好好。我什麼也不懂。”汪寶明很孝順。

汪玉慶眼睛紅紅地看著我:“大記者,你說小日本可恨不可恨?現在咱們還同他們做什麼買賣?真是忘本了啊。”

我隻能點點頭,我看看汪寶明,汪寶明朝他眨眼微笑。我隱約感覺到,汪玉慶老漢藏在心底的這種民族仇恨,會在下一代身上淡漠的。

1997年11月,汪寶明開辦的草編玩具廠,被人放了一把火,損失一百四十餘萬元,他與日商訂了合同,即將交貨,統統地被燒毀,坑得汪寶明拍著屁股罵大街。汪寶明是林山縣創彙大戶,林山縣公安局緊急立案偵破,十天之後破案,縱火者竟是他爸爸汪玉慶。老漢供詞很簡單:“那年日本人殺了俺家15口人,俺娘活活讓他們糟蹋死的,俺爹讓他們用刺刀挑了,又掏出心來喂了狼狗。現在我兒子做玩具幫他們哄孩子,他賺錢紅了眼,連仇人也忘了,俺就燒他狗日的。我放火那天,是小日本侵略汪家莊的五十周年祭日。”汪玉慶赤紅著眼睛怒吼。

汪寶明跺腳:“爹哎,這是哪輩子的事情了。”

汪玉慶被判刑二年,緩期一年執行。本來要判重刑,汪寶明送了禮托人說情,才算輕判了汪玉慶。

野民嶺1937年的抗戰以我的祖輩父輩失敗而告終。我的以攔路搶劫為生涯發展到同日本人浴血相搏的祖輩父輩,曾給野民嶺留下了恥辱,也留下了悲壯的一頁。在民族史上,記錄了他們的醜陋,也展示了他們的真誠。我懇請讀者能深深諒解他們,因為他們畢竟倒在了抵禦外侮的鮮血裏。

1946年10月,林山縣父老曾為我的爺爺立碑。該碑高3米,寬1.5米。碑文為當時林山縣書法家薄義清先生所書。該碑曾立於望龍山上,大躍進年間被毀。1985年,林山縣文管所的同誌得知此碑仍存於西嶺石門莊農民石滿倉家,文管所的同誌找到石滿倉,這個25歲的山民告訴他們,此碑是他父親當年從山上撿回,壘了豬圈。當即拆去圈牆。此碑重見天日,隻是已一分為四,許多字跡不可辨認,抄錄如下:國民黨林山縣抗日義勇軍□隊司令李嘯天字長風野民嶺李家寨□□世居於此□家世相承代生英烈光緒三十有二年□□□父李公遠達其叔李公宏達結野民嶺□□□鄉紳並望龍山□□漢抵禦官軍死於□難而長公少時稟性沉毅身居綠林之中喜結江湖誌士殺富濟貧除暴安良深得野民嶺父老鄉親擁戴□□□□□變之後長化曾雲日寇侵入國難日□嘯天效命正當斯時野□□□為嘯天之墳墓□□□□□山子民世代居此應與□□共存亡□□□□□□捐生報國□□矣□□□□煙□□公率眾困守□□□力抗強虜□□以大軍壓境一時炮火如雨煙塵障天公身先士卒激勵部眾奮死抵禦血戰七晝夜殲敵數百人槍彈用罄後以白刃拚殺部眾爭先效死屍填山壑血濺天野抗戰之烈死事之慘驚天地□□□公不幸□□□落日寇守酷刑折磨威武不屈富□□□痛斥敵寇凜然受死浩氣幹雲英風□□□舉縣同欽□□□□嗚呼烈矣立碑銘誌藉以□□□□□□同仇□念□公嘯天□朽林山□□□敬□

薄義□撰□□□

民□□□年□□□

碑文中所刻“殺富濟貧,除暴安良”應屬不實過譽之詞。我爺爺是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的,但因為他是抗日死的,人們便敬仰他粉飾他神化他,但他畢竟是一個曾經殺人越貨的土匪,這是無論如何也抹殺不掉的。

所找到的這一分為四的石碑,現存於林山縣文管所。1985年8月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40周年,林山縣民政局在斷角嶺曾為我爺爺立碑處重新立牌:野民嶺抗戰紀念碑

那年夏天,報社組織幾個人到林山縣一邊采訪,一邊遊覽避暑。大家爬上斷角嶺看到了這座碑。時值遊客如雲,許多人在碑前指指點點,說這是國民黨某軍某師的墓碣。也有人說這是為紀念幾個八路軍壯士在此跳崖的墓碑。於是講了另一個狼牙山五壯士的故事。我心裏多少有些冷清,感歎遊人已經不知道了我爺爺的故事。曆史真是太容易淡漠了。

由此向北不遠,便是由縣統戰部負責林山縣建築公司施工的“愛國華僑田寶玉先生之墓”。兩下比較,這座“野民嶺抗戰紀念碑”更顯得寒酸了些。於是我心中竟有了一種隱隱作痛的嫉妒,感歎曆史有時竟被金錢所左右。

那次下山後,我到林山縣采寫鄉辦企業的通訊。那天我住在林山縣招待所,縣委書記鄭國昌已經調走,新任縣委書記袁為民設宴招待我。我認真算了算,他應是林山縣第27任縣委書記。袁書記極善談:“我的名字好記,和女排教練一個名字,不過人家可比我知名度高多了。”

那天他喝多了,胖胖的臉上紅紅的,額上逼出許多細汗。

他把我記成了西嶺石門莊人。

我糾正說我是李家寨人。

他問我:“家中還有什麼人,需不需要照顧?”

我說:“家中沒什麼人了。”又問他:“袁書記對李家寨熟悉不?”

他說:“我剛調來時去過兩次,挺窮的村子。李家寨早些年出土匪,出過一個大土匪李嘯天,很有名。”

我忙說:“李嘯天是個抗日英雄。”

他搖搖頭說:“你不大清楚,李嘯天不該跟國民黨搞在一起,雖然抗日有功,但也屠殺過抗日群眾,有血債的。”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心裏替爺爺喊冤。

他問我:“你是不是和李嘯天沾親。”

我違心地搖搖頭,心頭掠過一陣悲哀,是那種不能為先人證明的悲哀。

袁書記看我有些呆,就忙舉杯道:“不提這些事了。喝酒。”

那天吃完飯,袁書記很苦惱地說:“都說野民嶺有金礦,還發現過狗頭金。你這位大記者,能不能替我們在報上吹吹,讓地質隊來探探。你知道我們縣太窮了,要是真能挖出金來,老百姓可就富了,現在太窮了!”

這是他請我吃飯的真實目的。

他說的很動感情,是一種真正的一方父母的感情。

我點點頭。

分別時他用力和我握手,我記得他的手綿綿的,有幾分女人氣。

又過了幾個月,我到北京出差,順便到地礦部看望我一個當局長的戰友老高。我們1971年曾在開封一塊兒當兵。

我提了提袁為民的請求,老高連連擺手:“那個縣委書記我見過,來過幾次,還來過信,好難纏,非讓我們派人去找金。”

我說:“都傳說野民嶺有金。”

老高一撇嘴:“屁!日本人都找遍了,就差挖地三尺了,1980年,我剛剛調來,我們的老局長就派飛機在那個地區航測,拉了五百多公裏的測線,狗屁異常也沒發現。”

我笑笑,我知道那次興師動眾找金的航測。

“可是那地方確實出現過狗頭金嗬!”我說。

老高笑了,打開卷櫃,找了幾份資料,扔給我:“我也不跟你廢話了,說你外行怕你不樂意聽,你自己回去翻翻吧。”

那天,我把資料帶回招待所,讀到半夜,又增加了一些關於狗頭金的知識。

摘錄如下,不知讀者是否有興趣。

傳統的觀點認為,狗頭金是原生金礦脈中的山金經過風化作用破碎,再經過搬運(河流、洪水或冰川等),在適當條件下,沉積而成。但是隨著狗頭金發現塊數的增多,研究工作日益深入,狗頭金的許多特征已經很難用這種物理特征來解釋了。當前,地礦學家對狗頭金的成因,主要認為是化學作用或生物(包括細菌)作用形成的。研究表明:一、狗頭金顆粒都大於原生金礦床或含金地質體中的金礦物顆粒。

二、狗頭金的成色也常常高於原生金。

三、狗頭金的表麵常常生長著瘤狀突起或高成色的薄膜,或生長有錐狀條紋。

四、狗頭金的內部可見同心圓環帶狀結構或其它礦物的包裹體。

五、在開采過的砂金礦區,經過數十年數百年後又可重新發現狗頭金。

這些特征說明,金是呈溶液或膠本或懸浮體狀態在天然水中運移的,並在適當條件下,圍繞著機械搬運的金粒沉澱,再生長大的。

當代地礦研究工作還發現,若幹動植物機體可以吸附金,如苔蘚、木賊含炭的物質等,這些生物死亡,可以形成金的堆積。還有人發現,仙人掌杆菌,可將溶解的金從水中結晶出來,在菌體周圍形成八麵體或十二麵體金的結晶層,從而提出狗頭金的形成與某種細菌活動有關。

本章人物補遺之一:大頭的故事林山縣人大多飲酒,於是酒樓酒館就多。剛剛解放那年,還有許多老字號。

上等吃酒處如城東“春義酒樓”,南街的“仙客飲”,每日中午到晚上,飲者如雲。大多是林山官員或者商賈在此談生意或者閑敘。

城北門外沿護城河,有許多小吃,便是最下等的吃酒處了。護城河旁官家大道,為通南北之必經要衝,每日來來往往車輛行客不息,大多在護城河的小吃處打尖歇腳。於是小吃處的生意就火,若隻是林山人,即是海吃海喝,也是養不活這多小吃攤兒的。

1949年,城中來了解放軍,對小吃攤上的人一一做了登記,對一些嫌疑者也做了審定,個別與國民黨或者山匪有牽扯的人,都抓走了,剩下的當然都是良民。

各家小吃大都用幾根木杆支起一間棚子,棚外爐火做些主食,棚內有常備的酒菜,擺幾張小桌,幾隻小凳,揩得水亮。夏日,桌上備有涼扇,供吃客們去暑氣。吃客用過酒菜,就掏出錢來丟在桌上,起身告辭。主人也不看錢數,隻看吃客,送出棚去,說聲走好,再回來收拾桌上的錢。大抵是不會錯的,也有豪氣的食客多給。

人們漸漸發現,眾多的小吃棚,大頭的生意很盛。

大頭個子矮小,腦袋卻大,一臉麻子,近60歲的樣子,真名不詳。吃客們都喊他大頭,他也爽口答應。也有茶客問起他的姓名,他便笑答:“喊我大頭就是了。”久了,人們便無興趣追究他的真名實姓了。大頭口音頗雜,他曾對人說,他是河南人,一場洪水漂空了妻兒老小和家財,就隻身流浪到此,開這小吃棚活命立身。但人們還是能聽出他口音中難以遮住的林山本地的聲調。

大頭不愛說話,一副呆相。他的小吃攤兒生意紅火,全是靠他那一副象棋招徠顧客。那象棋銀元大小,重金屬製成,似銅似鐵,掂在手裏,很有些斤兩。棋子塗著一層厚厚的黑漆,天長日久,沾膩了許多油汙,十分髒眼。棋盤就在棚內的桌上刻好,有癮的客商在護城河邊歇腳,就進大頭的棚子,喊一碗酒,再買幾隻大頭烤製的燒餅或者取出自家帶的幹糧,邊吃邊捉對在棚裏廝殺,把那髒兮兮的棋子摔得響亮。他們摔上一局或者兩局,便開心地上路,並無人計較輸贏。

大頭也常常與吃客們對弈。棋癮大些的吃客,總要與大頭糾纏幾局才罷手走路。大頭從不輸卻也從不贏,竟都是和棋。久了,這件事在林山縣傳開,說大頭的棋藝在林山市算得上高手了。

林山縣棋迷甚多,就有好事的癮君子來河邊尋釁大頭。大頭也不拒絕,但要人家先買他的酒吃,才肯廝殺。於是,棋痞們就掏出錢來買酒買菜,輪番與大頭鬥棋。幾日過去,直戰得天昏地黑,大頭仍是局局不敗不勝。人來人往,湊趣助興的就平添了不少,大頭的攤兒就熱鬧了。由此,大頭成了林山棋界的話題,也就驚動了林山棋界的領袖陶然。

陶然是林山縣富商,三代經營酒店,“仙客飲”就是他家的祖業,頗有些家財。陶然自幼嗜弈,梅花譜能倒背如流。陶然接手酒店之後,卻不再經心生意,每天在城內亂走,與人捉對,殺楚河漢界車仰馬翻,還常常把人邀到家中,殺得通宵達旦。漸漸,陶然的棋力在林山殺出了境界,便走州串府去尋狠家爭鬥,卻遇不到對頭。於是,陶然大感寂寞難挨。那一年,陶然吃酒吃得醉了,便放出狂話,在林山縣立擂十天,三局兩勝,如有人勝他,則贈送一千大洋。乘著酒勁,讓賬房寫出布告,沿縣去張貼。於是,城中有人歎道:“32子,本是人間遊戲,陶老板怎麼好取祖上傳下的家業作注呢?”一城都說陶然呆傻了。風傳出去,就有方圓百裏的狠家先後尋上門來,陶然就在仙客飲擺下擂台。一連十幾日,攻上門來的幾十餘名棋手,概莫例外被斬下馬來。

最後一天,陶然就要收擂,卻來了一個名叫高世方的棋手,此人麵貌平常,棋道卻狠,竟與陶然下和了三局。陶然大喜,認定是天公作美,與他派對,便要與高世方再戰三局。高世方卻擺手推辭,說自己有事,不能久留。陶然如遇知音,依依難舍,那天,一直送高世方出城,二人在城外分手。

陶然長歎:“此時一別,不如何時才能相見。”

高世方笑道:“林山就要解放,到時我來以棋會友。”

陶然執手相握。高世方想了想,笑道:“我有一局殘棋,留給陶先生解破。”說著,便折下一條柳枝,在地上劃了一局殘棋。

陶然盯上去看,隻見這局殘棋勢如平常,卻是殺機四伏,生死茫茫。黑紅將帥,遙遙相對,兵臨城下,束手待斃。猛看時似有一線生機,再看時,卻是大限即到,回天乏術。陶然搖頭皺眉,再看一刻,額上竟逼出些許細汗,終於,一臉愧色,抬起頭來,拱手道:“陶某不知就裏,敢問高先生,此局出自何人之手?”

高世方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隻是父親傳下這一殘局,據說已經傳了幾代,皆無人解破。我久聞陶先生棋術精湛,特此一求。我想,既是棋局,就有解破之法,相生相克,陰陽相對。陶先生如有耐心,來日定可解破此局。”

說罷,高世方告辭。

陶然由此就記下了這局殘局。解放一年多了,陶然卻不曾見高世方來林山縣。

這天,幾個棋痞來找陶然,向陶然講述大頭如何厲害。說這話時不免添油加醋,有意激陶然去斬大頭。

陶然隻是笑,卻無動於衷。於是,有人再激一句:“那大頭手段厲害,怕是陶老板也不是對手哩。”

陶然沉下臉來,說:“那我就去會會這個大頭。”

陶然被眾棋痞擁簇到了大頭的酒棚。大頭迎出來,拱手笑道:“陶老板來了。”

陶然驚詫道:“你認識我?”

大頭笑:“陶老板是林山棋界領袖,我怎麼不知?今日陶先生怕不是來我這裏吃酒的吧。”

就有棋痞在一旁笑:“哪一個來吃酒,陶老板今天來與你較量較量。”

大頭搖頭:“我不能廢了生意。”

陶然就笑:“我自然會付你酒錢。”

大頭不再說什麼,就引陶然進了棚子。此時心急的棋痞們早已經將棋擺好。

陶然拱手:“請了。”

大頭笑:“主不壓客,陶先生請。”

陶然不再推讓,執紅先走。一招一式穩穩走來,或許陶然還不摸大頭底細,就不敢放肆。大頭也一招一式穩穩應對,空氣有些發緊。棚子內擁滿了人,呆呆地看。終了,竟是大頭輸了。陶然淡淡一笑:“承讓了。”

第二局,陶然大刀闊斧,長逼直入,大頭頗費心思,走到二十幾個回合,大頭又輸了。眾人哄笑,大頭也笑,就起身唱一個喏:“陶老板,果然好手段。”

陶然笑道:“攪了你的生意,抱歉。”就掏出一疊紙幣,放在了棋盤上。眾人去看那疊紙幣,不覺直了眼,驚歎陶老板出手大方。

陶然一拱手,彎腰出了棚子。大頭就送出來,淡淡道:“走好。”送出兩步,看陶然走遠了,就回棚子,收拾那疊紙幣。

有人笑:“大頭,夠你做一年的生意了。”

大頭笑笑,也不說話。圍觀者就都散了。

陶然由此把林山棋痞的麵子找回來,大頭也就沒了精彩。漸漸,大頭的攤子就冷落下來。但大頭的棋仍擺在那裏,偶有路過的行客進棚飲酒,乘興捉對廝殺起來,大頭就在一旁呆看,也不說話。看得久了,或許看出破綻,就呆呆一笑。

這一年秋天,連連陰雨,“仙客飲”的生意淡下來,這一日,陶然正在店中閑坐,忽聽樓下有人呼他:“陶老板。”那人一路呼著上樓來了。

陶然起身迎了,一怔,突然驚呼起來:“高先生!幾年未見。快坐快坐。”就吩咐夥計上茶。

高世方笑道:“承蒙陶老板還記得高某。”

陶然笑了:“陶某盼得好苦,已經耐心等了幾年。你今日剛剛駐腳,一路勞頓,你我明天再戰。否則傳揚出去,就要說陶然以逸待勞了,斷不敢擔這樣一個惡名聲。”

二人哈哈笑了。

高世方笑道:“我今日來林山,還有一事相求。”

陶然笑道:“還望直言。”

高世方點頭:“還記得我留下的那局殘棋?”

陶然皺眉:“記得,我還是不曾解破。”

高世方略略沉思。

這一夜,二人談到很晚。

第二天,陶然大戰高世方的消息風一樣刮遍了林山城。有棋痞一早跑到河邊大頭的酒棚,告訴大頭:“那姓高的下了一萬塊錢的賭注,如果林山縣誰贏了,便輸與誰。你何不去碰碰運氣。”

大頭怔了一下,笑道:“或許我一會兒生意淡了,便去看。”

太陽上了一竿子的時候,陶然與高世方來到酒樓。陶然的“仙客飲”酒樓早早爆滿了人。二人坐在酒樓上,高世方先掏出一個布包,厚厚的,放在了桌上。人們定眼去看,猜想那一萬元的賭注便在裏邊。

夥計端著棋枰上來,飛快地擺好,又退下。

高世方笑道:“陶老板,高某還有一言。”

陶然笑道:“直言講來就是。”

高世方笑道:“如果我贏了陶先生又該如何?”

陶然笑道:“如果我輸給高先生,我這仙客飲酒樓便歸高先生了。”

聽者一片嘩然。

高世方搖頭歎道:“天外有天,鈍利成敗,神鬼難料。稍有不慎,這祖傳的酒樓便易手他人。陶老板一點兒也不心疼?”

陶然淡淡道:“富貴如雲,金銀似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今生今世,隻好此道,真若是遇到狠家,用酒樓作注,也算是輸得痛快淋漓,今生有幸了。”說著話,就轉身去看樓外,隻見秋風掃過,護城河水泛著白沫,岸上楊柳紛紛落葉,一派肅殺之氣,逼了滿眼。

高世方呆了一下,就笑道:“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陶老板果然直爽。”

“彼此彼此。請了。”

高世方搖頭:“我今日尋釁打上門來,已經不恭了,還是陶老板請。”

陶然大笑:“你遠道而來,主不壓客。請。”

高世方微微一笑:“那我就失禮了。”高世方就執紅先走。架上了中炮,殺氣驟然間滿了棋枰。

樓下樓上已經圍得水泄不通,二人每走一步,就有棋痞們報下樓來。這一局棋直殺到日落時,那報棋的早已經聲顫。眼見得陶然局勢累卵。有幾個圍觀的棋痞們耐不住心焦,擠上樓來,見陶然已經是一臉土灰,額上一層細汗。高世方嘴角掛著幾絲寒笑。

一局殘棋已經僵在了那裏。

觀者無語。

真正是一片死寂。

高世方呷一口冷茶,揚手潑在了地上,哈哈笑道:“陶老板何必再做困獸鬥?”

陶然長歎一聲:“士別三日,不料你有如此長進。我認輸了。這仙客飲歸你了。”他嘩啦一聲推了棋子,軟軟地站起,身子晃了晃,夥計忙上前扶住他。

棋痞們惡惡地盯著高世方。

高世方起身歎道:“偌大的林山市……”

此時,隻聽有人低低地笑一聲:“且慢。”

眾人轉身去看,竟是河邊擺攤兒的大頭。隻見大頭一臉肅穆,棋痞們忙閃開。大頭手裏提著一個髒汙汙的布袋,走了進來。他冷眼看了一下高世方,沉沉地說道:“不知道高先生可否願意跟我一賭?”

高世方冷冷地問:“你是何人?”

大頭就笑:“我是何人並無妨礙。我今日隻想贏你那一萬塊錢。你若敗了,就將你那一萬塊錢和陶老板的仙客飲輸與我。”

高世方點點頭,微微笑了:“那你若敗了呢?”

大頭說:“我自有東西作押。”就把布袋解開,倒出那一副沉沉的棋子和一本棋譜。一旁的陶然驚呼了一下,他自然認得那棋譜。

高世方看著大頭。

大頭笑道:“高先生,這個注可作數?”

高世方點點頭:“如果值,自然作數。”就掂起那棋子細細看。

大頭笑道:“這些髒棋子怕是有礙高先生觀瞻了。”

高世方淡淡一笑:“這怕不是一般的棋子吧。今日我也長一長見識。”

大頭笑:“這是舊時朋友送的,是生銅鑄就。”

高世方放下棋子,皺眉道:“我已經苦戰了一天,你強兵襲弱,怕不公道吧!咱們換一個辦法如何?”

大頭笑道:“自然不算公道,我可去一車一馬。”

高世方眼睛亮了一下,突然笑道:“如果這樣,我想出一道殘局,如果你解破了,便算是我輸了,如何?”

大頭笑:“也好,我倒看看是如何一道殘局。”

高世方點頭,就擺下了那道殘局。

大頭盯上眼去,不覺笑了:“真是一道絕妙的殘局,我已經破了。”說罷,信手捉子,幾手下來,那殘局便破解了。

高世方愣了一下,一旁的陶然也愣了。

大頭看看高世方:“如何?”

高世方點頭稱讚:“你果然是一個當世的高手。”

大頭微微笑了。

高世方突然大喝一聲:“馬占魁。”

大頭猛地應了一聲,看看高世方,竟再也說不出話。他臉上的笑容僵住,呆在了那裏,臉似一張紙樣。他沮喪地坐在那裏,剛剛的精氣神兒一點兒也沒有了。

眾人暈在雲裏霧裏了。

呆了一刻,高世方笑道:“我們找得你好苦啊。你何時把自己做成了麻子,口音也改了。所以你才敢回林山縣。”

馬占魁苦笑一聲:“我原想老死在林山縣。看起來,你們是不會讓我逃掉的啊。”說罷,他顫顫地起身,慘慘地對高世方說:“咱們走吧。”

高世方點點頭,和陶然握握手,就站起身。他打開桌上的布包,裏邊哪裏有什麼錢,是一副閃亮的手銬。高世方給馬占魁戴上了。

二人就去了。

陶然一路送下樓去,呆呆地看高世方和大頭走遠了。

高世方再也沒有來過林山。

聽人說,馬占魁第二年被槍斃了。他是一貫道的壇主,有很大的罪惡。高世方是特意從省城來捉拿他的。

陶然也不再下棋,卻終日研究那本棋書。他的店在1954年公私合營時,改叫“躍進飯店”。

陶然於1981年去逝。臨死前,他捐給某出版社一本棋譜。他隻說是一個馬姓的人編著。棋譜後邊有一道殘局,注明:高世方排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