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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越著)
讀胡君越所著《王陽明》,因題二絕句
良知說解妄牽連,
揭盡雲霾重見天,
欲識陽明真學訣,
試從楊啞證心得。
注:書中陽明與楊啞問答一段,於陽明學說最為簡易明了。
掉臂遊行理窟中,
五光十色奪天工,
苦心欲起青年疾,
說部新元建首功。
俞複初稿
編述大意
(一)天生陽明在中國,是中國民族的大幸。中國人民,卻多數不知陽明,是陽明的大不幸;也是中國的大不幸。
(二)中國民族中,也有少數人知得陽明,卻因著陽明的功業而震驚陽明!不是因著陽明的學術而欽敬陽明!是知與不知同。
(三)第二項的少數人中,也確有知得陽明學術的。然而對於陽明,又有兩種態度,第一種是知而不讚同;第二種是知而不實行。那知而不讚同的呢,自然有個主見;獨那知而不實行的,更比不知的還糊塗。
(四)區區末學,不敢和那不讚同陽明學術的先生們論證;也不願和那知而不行的糊塗人兒多嘴;連第二項的學者,多全不想念。隻願對於初學的青年;和勉強能讀淺易書籍的同胞,把陽明學術,勉力宣傳,也許從大不幸中,能夠僥幸得幾分,就比著麵朝東海,眼看陽明學術在那裏開化日本民族,心上稍微過得去些,這還是第一層。
(五)第二層,用分列式,舉在下麵。
(甲)陽明說:“‘良知’是心的本體。”如今社會中人的“良知”,拋到哪裏去了!這“本體”要複不複?
(乙)陽明教育學說,遠倡在十六世紀,如今教育家公認他確合二十世紀的新教育,是否要使社會上多數人得知?
(丙)陽明少年時代的修養,和治學問的態度,給青年看了,會生變化不會?
為著上述種種,所以不辭陋劣,要改用白話來編這《王陽明》。我們譬如閑著看小說,卻也和小說一樣有趣味。
(六)有人說:倘使人家怕看《王文成公全集》,隻看《傳習錄》,和錢德洪的《王文成公年譜》就得了,何必又要改編這年譜式的《王陽明》呢?況且王學很精微,萬一錯誤原意,豈不危險麼?
我便一連頓首百拜,道謝那人,把第四項勉力要求通俗的私意說明。並且說:錢德洪和一班同門所作的《王文成公年譜》,是當時錢德洪的眼光和主張,不是現世界人的眼光和主張,所以錢德洪搜采的資料,有許多不是我們要讀的材料;更不是我們要供給青年和一般社會人所讀的材料。還有許多夢兆怪異事跡,是從前人所最喜搜尋,我們卻最要刪除的,所以不能不改編了。至於陽明事跡,都按照正史;講學術語,隻揀切實明白的選錄;那精微深刻處,不敢提及;也不敢把原意草率附會。
更有一層,輕易發表古人學術,是最魯莽,是最罪過,所以本編關於學術上應該申說的地方,都采取近時教育家論著,不敢摻入私見,力避穿鑿杜撰的危險。
(七)年代下附注西曆紀元,便讀者和那時西洋大儒相對照。
民國十三年八月一日胡越識
一、陽明出世
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
大明成化八年,正是西元1472年、民國紀元前440年,在古曆九月三十日,中國浙江省餘姚縣裏,出了一位大儒!雖然當不起救世之主、儒家之宗,但是他的哲學和他的教育主張,在今日世界,確卓然不可磨滅。倘若大家能實行他的學說,不但可以提高人群道德,還是無量數兒童的救星哪!
這位大儒,姓王,名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子,本是晉朝山東琅琊孝子王覽的後代。王覽的曾孫,就是書學大家王羲之,甚愛慕浙江山水佳麗,便遷居山陰。傳到二十三代,有個王壽,從達溪再遷到餘姚,自此便為餘姚人。王壽的五世孫王綱,文武出眾,在明太祖時,征苗捐軀,朝廷特命立祠,春秋祭祀,這是陽明的五世祖。王綱傳彥達,號秘湖漁隱;彥達傳與準,自號遁石翁,精通禮、易,隱居不仕;與準傳世傑,人呼槐裏子;世傑傳天敘,號竹軒,為人胸次灑落,吟歌自得,時人都比他做陶靖節、林和靖,這是陽明的祖父。他父親單名一個華字,表字德輝,別號實庵,晚年自稱海日翁,曾經讀書龍泉山中,時人都稱他龍山公,成化十七年(1481)狀元及第,做到南京吏部尚書。他常常思念先世羲之公的故居,再從餘姚遷到越城的光相坊。後來陽明也在越城東南二十裏地,有個陽明洞,築室讀書,所以學者都稱他陽明先生。
陽明生小就很聰明,況且養育在這詩書舊家,環境又好,到了五歲,家裏還沒有教過他識字,他忽然把祖父常讀的書讀起來了。王天敘一聽,好不奇怪!過去問他,他回說:“我常聽得祖父這樣讀,早暗暗記熟了。”
二、金山賦詩
成化十八年(1482),陽明十一歲
王華在京供職,派人迎接他父親王天敘到京裏去住。那時陽明才十一歲,他祖父帶著同行,路過鎮江,王天敘天性瀟灑,自然要流連一番,便和眾賓客在金山寺飲酒取樂,領略那大江風物,大家興致甚豪,正要即席賦詩,還沒有成句,陽明忽然在他祖父身旁,高聲吟道: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眾賓聽罷,個個驚異!便命他再做一首,以寺中“蔽月山房”為題,陽明又毫不思索,隨口吟道: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有人眼大於天,還覺山小月更闊。
看他第一首詩,氣概不凡,第二首,思想高遠,就知道他胸懷豪邁,推理精深。所以後來治學問、辦政事,能跳出當時人的舊範圍,獨樹一幟,不像常人那樣徒讀古書了。陽明隨著祖父到京,住過一年,命他就塾讀書。父親王華,見他舉動,豪邁不羈,心中常常擔憂,獨他祖父王天敘,料他將來有了學問,必能自己檢束,決不會因此遭禍殃身的。
陽明自從就塾讀書以後,每每喜歡對著書本,靜坐不動凝神著想。有一天,忽然問塾師道:“怎樣算第一等事?”塾師說:“隻有讀書,中進士。”陽明疑道:“中進士恐怕未必算,第一等事或者讀書學做聖賢罷?”他祖父聞知,笑著說道:“好孩子,你要學做聖賢麼?”
三、塞外出遊
成化二十二年(1486),陽明十五歲
陽明十三歲上,母親鄭太夫人去世,居喪盡禮,和成人一樣。三年服滿,他就出遊長城居庸關一帶。那時長城以外,都是東胡、蒙古諸民族的部落,從明成祖征服以後,屢叛屢服,到成化年間,雖然遣使入貢,卻漸漸強大。陽明到得長城,登高遠望,覺得腳下一線,便是胡華天界,不覺觸動了個民族思想、籌邊心念,便慨然有經略四方之誌。遂驅馬出關,考察各族的部落,留心備禦的政策,時時和胡兒渾在一起賽馬、校射,那些胡兒見他小小年紀,已經弓馬嫻熟,個個歎服!陽明遊曆了個把月,才回京城。忽聞京畿以內,石英、王勇盜起;又聽得秦中石和尚、劉千斤作亂,幾番要上書朝廷,去獻那削平內亂的計劃。父親王華,連連斥罵他不準妄為,方才作罷。
四、江西招親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陽明十七歲
陽明的外舅諸公養和,做江西布政司參議,把女兒許配於他,十七歲上,奉了父親之命,到江西洪都去親迎。諸公留他在衙門居住,擇吉招贅。結婚那天,自有一番熱鬧,不必細說。誰知禮堂上準備行禮,書房裏卻不見了新郎!諸公急急派人四下找尋,影蹤全無。原來,陽明那天偶爾出衙閑步,不覺行到鐵柱宮,見一道士,趺坐一榻,陽明看他有些來曆,便上前叩問。那道士也見陽明年少不凡,兩下講禮對坐,漸漸談起養生之說,那道士逐層指點,陽明也逐層究問,把招親的事,完全掉在腦後,直和道士談到次早,諸公家人找來,然後告辭回衙。
陽明在這新婚之中,閑著沒事,見諸公衙內有好幾竹笥箱的紙藏著,就取出來成天到晚的學習書法,從此字學大進。到回去時,那竹笥箱裏的紙,被他寫個盡空。後來陽明常常和學者說:“我起初學字,對著古帖臨摹,隻學得字的外觀,入後提著筆,不輕易落紙,先凝思靜慮,把精神會聚一起,字體默運在心,然後下筆,如此好久,才通得字法。又見北宋程明道先生說:‘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隻此是學’。我們想來,既不要字好,又為什麼要學字呢?可見古人隨時隨事,隻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也在其中了。”
五、回姚讀書
弘治二年(1489),陽明十八歲
陽明在江西住過一年半,辭別諸公,同諸夫人雇舟回鄉。路過廣信,聞婁一齋先生深明宋儒理學,便專程拜謁。一齋先生說:“聖人必定可以從學而求得的。”陽明就心服這一句話,留心聖賢學問。明年,祖父王天敘去世,父親王華回鄉守孝,命從弟冕、階、宮和妹婿牧相,與陽明講析經義。陽明日間隨眾課業,夜間搜取諸經、子、史誦讀,每到深夜。冕等見他文字日進,自愧不及,並且知他已心遊科舉之外了。
大凡聰明人,常有詼諧戲謔的病,陽明年少時,也是如此。自從回家讀書,磨礪一番,大悔前非,時時端坐省言,冕等四人。知他從小說笑慣的,決不會一時檢束,都不信他。陽明正色道:“我從前放逸,如今知道了。”冕等四人,也就端容慎言。
六、會試下第
弘治六年(1493),陽明二十二歲
陽明到了二十歲左右,經、史、文章,一天深似一天,修身功夫,也同時並進,便想進探宋朝許多大儒所講的“格物”[1]之學。
陽明那年隨著父親,住在京裏,遍求北宋大儒朱熹所著遺書,細細研讀,知道宋儒解釋這“格物”二字,是推求各種事物原理的意思,並且說:“眾物必有表、裏、精、粗,連一草一木,都涵著至理。”他見衙署中種著許多竹子,便去推求竹子的原理。哪知沉思默想了多時,依舊不得其理,反把病都想出來了,歎口氣道:“這聖賢怕沒有我的份數了!”才把這個念頭撥開了去,專心辭章之學。
二十一歲,陽明中過壬子科浙江舉人。明年春天,到京會試,竟至落第,親朋都求勸慰,獨有宰相李西涯戲道:“你今天不第,來科必中狀元。”便命試作《來科狀元賦》。陽明提筆立成,許多老輩,都歎為天才!退後,有位忌才的說:“此人取得上第,眼中還有我輩麼?”等到弘治九年丙辰,再去會試,果然被忌者暗中摒斥。有個同舍的為著不得登科,羞憤異常。陽明勸道:“世人多以不得登第為恥,我反以不得登第,就動了自己的名心算大恥。”當時識者聞得此言,很為歎服!自此陽明依舊南歸,和一班名士,結社龍泉山中,對弈、聯詩、飲酒、取樂。
七、學習兵法
弘治十年(1497),陽明二十六歲
那年陽明仍到京師,聽得蒙古酋長,常常入寇大同一帶,邊報甚急,國家承平日久,文不知兵,武不敢死,朝廷要推舉將才,大家麵麵相覷。陽明看著,暗想國家雖然按年開設武科,不過造成些騎射、搏擊之士,哪裏會造成有韜略會統馭的將才?因此留意兵法,凡兵家秘書,無不遍覽,每遇賓朋宴會,常聚著果核,排列陳勢,講說為樂。
陽明那時年少氣盛,在京住過一年,覺得文不能通大道,武不能立功異域,到處訪求名師、益友,又一個不遇,心中著實惶惑。一天,讀朱熹《上宋光宗疏》,中間說:“居敬持誌,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因大悔從前研究學問,雖然廣博,卻並未能夠循序致精,自然沒有所得。就依著這循序致精的法則去讀書,心中覺得有些意思,但是物理和自己的心,終不能會通起來,如此又沉思默想了多時,舊病重發,益覺為聖、為賢,自有定分。有時聽得道士談到養生之術,遂起了個遺世入山的意念。
八、進士及第
弘治十二年(1499),陽明二十八歲
陽明學得一身學問,南北奔走,深鬱幾年,雖然不因下第動心,卻又不能不借科舉做進身之路,好替國家盡些責任。己未春天,且去會試,才舉南宮第二人,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觀政工部。和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禎卿,山東邊貢一班名宿,以才名相爭,馳騁詩古文辭之學。不覺春去秋來,奉了欽命,差往河間,督造威寧伯王越墳墓。陽明駕馭工役,用什伍之法,和帶兵一般,休息、飲食,都規定時刻;有時停工,就會集工人,教演八陣圖,試驗他胸中的韜略。待到工程完畢,威寧伯府裏,著實看重,拿金帛相謝,陽明一些不受。威寧伯府裏沒法,便取威寧伯生時所佩的一把寶劍相贈,陽明才受了,回京覆命。
中國從前很信天數,凡遇著天、地、日、月、星辰,起了個不常見的變化,朝廷之上,不是進退大臣,就是下詔求言。那年恰巧有彗星出現天空,弘治皇帝也虛行故事,下詔求言。偏那韃靼族人,在這個當兒,領兵入寇。陽明天性愛國,讀了詔書,以為皇上真要圖治,就草擬《邊務八事》,說得非常切實緊要,拜本奏上,究竟哪裏采用?還不是擱到檔案裏去麼。
九、九華求道
弘治十四年(1501),陽明三十歲
陽明在上年,已授為刑部主事。到此,奉旨差往江北淮甸一帶,審錄各縣罪犯。陽明生性清廉,遇事明斷,往往輕囚被他察出實情,就加等治罪;也有重犯被他審出冤枉,就減等發落。各縣審錄完畢,乘便去遊覽那九華風景,登高作賦,發泄胸中一番抱負,在山中無相、化成等名刹,隨意遊息。那時九華山中,有位道士叫做蔡蓬頭,善談仙術。陽明為著先聖先賢的哲理,不易透徹,因此很信那套養生之術,便恭恭敬敬的把蔡蓬頭請來,直到後堂,待以上賓之禮,叩求指引學仙之術。蔡蓬頭回答兩個字說:“尚未。”二人坐了好久,各不言語。陽明因屏退左右,引導蔡蓬頭到後亭,再拜請問,蔡蓬頭依舊回說“尚未”兩個字。陽明接連又問了幾遍,蔡蓬頭道:“看你從後堂,到後亭,禮貌雖然隆重,終忘不掉官相!”說罷,哈哈大笑,邁步而去。
陽明受了蔡蓬頭一番冷落,那求道的心念,依舊熱烈。又打聽得九華山地藏洞有個異人,終年坐臥鬆毛,不吃煙火食。欣然往訪,曆盡山岩險石,果然有個地藏洞,入得洞來,見一異人閉目熟睡,陽明不敢造次驚動,坐在一旁;半晌,拿手去撫摩他的腳脛,又半晌,忽見異人醒來,睜目駭道:“如此險地!怎樣得到?”陽明備道來意,即便談論起來,漸漸說到那最上乘的話。異人道:“北宋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陽明會意辭出。過了幾日,再去尋訪,那異人已經他去,遂有“會心人遠”之歎!
十、築室陽明洞
弘治十五年(1502),陽明三十一歲
陽明在三十歲以前,以為孔子、孟子的哲學,不容易學到,連宋朝一班大儒的理學,也不容易精通;又受著朝臣的壓製,不能進握政權,替國家外安異族、內靖盜賊,所以除掉和一班知名之士,講究文學以外,便留心仙術,兼求佛學。到了三十一歲那年的五月,回京複命,依舊如此。日裏清理案牘,夜間挑燈讀書,把五經以及先秦兩漢各種書籍,刻苦討究,文字日見精工。父親王華聞知,嚴禁。家人不許在書室安放燈火,陽明便候父親熟睡,再去燃燈誦讀,每到深夜,才去休息。
一天,陽明忽然歎道:“我王某怎樣可以把這有限的精神,去做那無用的虛文呢?”此時陽明本來有虛弱咳嗽之病,遂奏請歸養。回到越城,築室陽明洞中,一心學習道家“導引”之術。日久,竟有先知之明。一天,正在洞中靜坐,忽覺好友王思輿等四人來訪,已到五雲門。即命仆人前往迎接,說明某某等五人,從哪一條路走來,仆人依言迎去,果然接到。當把主人的話一一說明,王思輿等大為驚異!都說陽明已經得道了。陽明雖然也明白這種道術,不過簸弄精神,並非聖賢大道。但久坐洞中,過那清虛寂靜的生活,益發起了個離世遠去的心念。待要側身逃入深山,卻又忘不掉家中祖母和父親,如此千回百轉,決定不得,後來忽然大悟道:“這愛親的念頭,從小生成,這個念頭,可以去得,不是斷滅種性了麼?”
明年,陽明三十二歲,決意離開洞中,到杭州西湖養病,日漸健旺,依舊想出山用世。時常往來南屏、虎跑等名刹,見一和尚,坐關三年,口不說話,眼不觀看。陽明走近前去,高聲喝道:“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日眼睜睜看甚麼?”和尚聞聲驚起,便舉目凝看,開口說話。陽明問道:“你有家麼?”和尚道:“家裏老母還在。”陽明又問道:“你還起念想到老母麼?”和尚說:“不能不起念。”陽明便將愛親原來是我們人類本性的話,與和尚講說一番。和尚感動天性,涕泣道謝。陽明再去,那和尚已出山去了。
十一、始授徒講學
弘治十八年(1505),陽明三十四歲
弘治十七年,陽明三十三歲,仍到京師。巡按山東監察禦史陸偁,特聘他做山東鄉試考官。那一科取出的舉人,後來都稱重海內。考試完畢回京,改授兵部主事。自此陽明的學問,漸漸歸向“理學”一路,把那學仙,學佛,學古詩、文辭的念頭,一一撥開;目睹當時學者,大家溺於詞章記誦,不知道從根本上去研究心身之學!還有一層,陽明在當時不敢公然說的,就是大家會做了八股文,便可致身青雲,是他心理上最反對的。所以他在山東考試,叫士子對策,和學者說:這道“溺於詞章記誦”。如此一想,陽明的主張,顯而易見了。因此在京裏首先提倡,到處講說,有些頭腦清楚的聽著,漸漸興起,情願投拜門下,恭執弟子之禮,陽明就索性授徒講學。那時,師友之道久廢,一班固執的士大夫都說,陽明立異好名。隻有一位湛甘泉先生,名叫若水,廣東增城人,原是白沙先生陳獻章的高徒,講究“主靜”之學,正在翰林院裏。陽明和他一見,大家誌同道合,竟成知交,共約擔任倡明聖賢哲理的責任!
十二、忤旨下獄
武宗正德元年(1506),陽明三十五歲
明朝自從正德皇帝入承大位,寵用太監馬永成、穀大用、張永、羅祥、魏彬、邱聚、劉瑾、高鳳等八人,個個命他執掌宮中大權。那班太監,費盡心思,造作許多巧偽的事,去引誘正德。從此正德日夜在宮中,不是擊球、走馬,便是放鷹、逐狗,荒蕩淫樂,無所不為,把國家大事,盡行交付太監去辦。其中劉瑾掌的是司禮監,權力最大,無惡不作。一班諫官,交章彈劾,宮中置之不問。大臣劉健、謝遷等也連本伏闕上疏,請誅八人。無奈正德被一班太監圍困宮中,與諸大臣不得見。劉健、謝遷等沒法,便上章求去,劉瑾趁勢矯詔聽從;又把其餘懷恨諸臣,暗中害死,就此獨攬朝綱。給事中劉菃、呂翀,聽得劉健、謝遷等一班剛直老臣,免官去位,朝裏沒有正人,國事益發不堪,連忙抗章請留,正德不聽。南京戴銑、薄彥徽等許多科道官,聽得正德如此胡為,也星夜連本奏上,說元老不可去位,太監不可任用。劉瑾聞奏,暗暗挑動正德發怒,正德果然下了一道詔書,把戴銑等一律提解到京,廷杖削籍,監禁天牢。那時,陽明正在兵部,目睹老臣去國,直士受困,怎好畏禍不救,便草草上奏,請複戴銑等原官,照舊供職。劉瑾大怒,立刻矯詔拿問,廷杖四十。陽明隨時氣絕,停了好久,才漸漸醒來,又傳旨押到錦衣獄中,從嚴監禁。
陽明押到獄中,正值隆冬天氣,北京地方已是非爐不暖,那獄中牆高簷接,日月無光,格外陰寒,平日勞苦多病,又新帶一身杖疤,肉體上的苦痛,是不必說。若論精神方麵,自己滿腔忠直,反被小人羞辱,不但喪盡體麵,從此群小用事,大明天下,哪堪設想。照此說來,陽明落到這種境地,內憂外傷,一時齊奏,是萬無生理的了。誰知陽明到得獄中,起初雖然不能安眠,究竟養心功深,自有主宰,天天對著一部《易經》,研究我們中國最古的哲學;有時看看那牢獄的建築,想想那陽明洞的風月,以及屋罅裏的月光,牆壁裏的大鼠,都收做詩料,在這幽室之中,歌詠度日。
十三、佯狂避禍
正德二年(1507),陽明三十六歲
陽明囚禁獄中,不覺冬盡春回,外邊氣候雖然大變,監裏卻是無冬無夏。他依舊玩易詠詩,一班同誌常來探望,陽明和他們講道論學,毫沒有那種憂愁悲苦的罪犯樣兒。一天,有詔書下來,把陽明貶謫到貴州省修文縣龍場地方,去做個小小驛丞。
陽明當日奉旨出得監來,領了文書,帶些銀兩,準備出京,友人都來送行,賦詩贈答,極為繾綣。看他詩中的意思,雖免不了離別家國,遠投蠻荒的苦趣,獨有提倡中國古代聖賢哲理一層,心腸熱烈,一刻不忘,所以向同道的一再囑托。出得京城,一路南行。太監劉瑾,知道陽明是當代數一數二的一個名士,性情又公正不屈,而且世代簪纓,廣有交遊,將來萬一得勢,那還了得。看他廷杖不死,監禁又不死,怕他貶到邊方,或者也不至於死,便打定主意,密派幾名心腹刺客,隨後追跟,就便行事,結果了性命,好斷絕後患!偏遇陽明,聰明絕世,知道劉瑾慣用這等暗殺手段,當年司禮中官王嶽,剛直嫉邪,惱動劉瑾,發充南京淨水軍,派人半路追殺,便是個前車之鑒,暗想我這番南去,他如何肯輕輕放過。因此一路之上,小心提防,那班刺客,一來不得其便,二來知道陽明武藝來得,怎敢造次動手。
如此一麵南進,一麵追跟,行到浙江錢塘江邊,在常人心裏,必定以為已到家鄉穩可無事,盡好放心行宿。偏偏陽明的識見,高出常人,料定必有人追他,又料定我越近家鄉,那追我的人,心裏越是發急,旱道之上,可以曲折躲避,到此江岸,是有一定渡口,倘若錯過這最後機會,待我渡過江去,益發不易行事,奉命而來,怎好空手而回?非舍命追尋、出手硬做不可。想到這裏,陽明益覺危險,便站在江岸,四野裏看個仔細,不見一人,急把衣冠除下,隨手取出紙筆,胡亂寫了一首投江自盡的絕命詩,和衣冠一起,安放江岸,急忙從斜刺裏鑽入路草叢中,蛇行而遁。不一刻,那班刺客,果然追到,狂奔大索,不見陽明蹤跡,大家慌做一團。有個眼快的,瞧見江岸一堆衣冠,認得是陽明之物,並且有詩為證。這班粗魯的人,哪裏會透進一層著想。大家確信陽明投江自盡,沒有疑義,便收拾衣冠、詩稿,回京複命去了。
陽明在蘆葦中鑽行一程,恰巧一隻商船,從江上駛將下來,乃高聲喊住,搭上商船。起初,監禁獄中,隻指望赦歸田裏,安居陽明洞中,躬耕養親,苟全性命;及今奉詔謫赴龍場,自想這等荒煙蠻瘴的邊方,去了必無生理,決計抱定出世主義,浪遊名山,尋訪異人。當日那船乘風破浪的出了錢塘江口,在大海中駛行一程,停泊舟山群島,陽明上去盤桓一番。回船再行,忽然颶風大作,那船隨風飄動,做不得主,如此一天一夜,船才近岸。上去問時,已是福建地方,陽明舍去熱鬧城市,徑向武夷山中走來,行了幾十裏路程,天色已晚,見山中有座寺院,上前叩問求宿。寺裏和尚,開門看時,見他背囊沉重,料定有些銀兩,暗想臨近有座野廟,是個老虎窩兒,我不留他,別無去處,定到野廟投宿,落了虎口,那背囊裏的銀兩,是我穩得的了!想罷,竟閉門不納。陽明沒法,翻身便走,果然著了那和尚的道兒!陽明尋到野廟,困乏已極,便倚著香案,沉沉睡去,剛到夜半,忽聞廊下大吼一聲,山鳴穀應,林木颼颼作響!陽明張目看時,廊下一隻斑毛大虎,繞著回廊,隻是發吼,卻不進來。陽明暗想,我陽明子曆盡艱險,那生死問題,看得稀鬆,你要吃便吃,大命所在,決難勉強,依舊閉目靜睡。
次早,那和尚欣然走來,準備來取這筆意外之財,踏進廟門,往裏一張,那昨夜投宿之人,倚著香案,安然熟睡,不覺大吃一驚!上前喚醒,歎口氣道:“公真非常人哪!要不是那樣!入了虎穴!哪裏便會沒事呢!”說罷,叩問姓名。陽明說出來曆,和尚驚歎不止,遂請到寺中,竭誠款待,並引入內室,見一異人。禮畢,異人抽出一詩。陽明看時,中有兩句道:“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讀到這裏,頓時回想到當年江西鐵柱觀所遇道士,恍然大悟。便與異人道:“目下朝廷閹官當國,正人君子,個個遁世,我也決意匿跡深山,不願奉詔了。”異人正色道:“這樣做去,必有大禍。你父親在南京做禮部尚書時,也曾得罪劉瑾,弄到免官歸去;加上你在京裏那番舉動,一門怨毒,深到極處。路上假托投江,瞞得劉瑾的刺客,恐未必瞞得劉瑾;也許劉瑾確信你投江,卻信不得你必死;便捉拿你父親,誣他個縱子遠遁,抗違聖旨的罪狀,便怎樣應付?此禍還小,你名重朝野,如果從此匿跡,也許有那不逞之徒,假托你的名兒,出來鼓動人心號召。黨羽幹起叛逆的舉動,那時朝廷尋究汝家,不到滅門赤族,怎肯罷休?所以今日的事,為禍為福,全在你這一出一入哩。”陽明聽罷,深然異人之言,決定回越省親,然後到驛,便提起筆來,高詠一律,題在壁上道:
肩輿飛度萬峰雲,回首滄波月下聞。
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諳路,精舍千年始及門。
歸去高堂慰垂白,細探更擬在春分。
陽明當日別了異人,從武夷山而回。十二月裏,才拜別親友,收拾起行,直向貴州進發,一路之上,遍遊名勝,飽看山水,遇著學者前來請益,隨地講說聖學。無奈那時士林中積習已深,一班學者,大都慕著陽明的大名,借著問學做進見之路,聽些話頭,出來裝個幌子,實在真心感發的,百無一二。隻有他的妹婿徐愛,聞道興起,所以後來很深明陽明學說。
武夷山拜見異人一回事,照陽明門人錢德洪所著《年譜》演述。倘使拿湛甘泉所撰的《陽明先生墓誌銘》細細一看,就知道這些怪異的事,完全為避世之計,憑空虛造。
湛甘泉《陽明先生墓誌銘》中有一段道:
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於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詩曰:“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為之作詩,有雲:“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及後數年,會於滁,乃吐實。彼誇虛執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誌哉!
甘泉子和陽明子的交情極深,自然見得到陽明的用意;陽明處世,雖然很有用權的地方,斷不肯欺騙道義之友,所以拿實情相告;甘泉子又極不願世人相信陽明有這些虛偽神怪之事,所以特地替他表明。這是我們應該注意的。
十四、謫居龍場
正德三年(1508),陽明三十七歲
陽明在路,辛苦數月,到得貴州,自處逐臣地位,所有上司,一概不敢拜見,徑去尋訪龍場地方。那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之中,滿地荊棘,是個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的世界,山穀洞溪裏麵住的都是苗民,麵上雕著花,言語和鳥鳴一般,身披獸皮,俗重鬼巫。間或有些中土人氏,卻多是亡命之徒。莫說那衣冠、宮室、文儀、揖讓,種種文化,一點沒有,連草屋都不見一所,依舊像個洪荒世界、太古時代。那劉瑾斷送陽明到此死地,料他萬無生還的了。
從前漢官看待苗民,常把他當做野獸,因此苗、漢兩族,意見很深,有時苗民反抗,漢官就帶兵入去,不知撫化,一味放火收捕,肆行殺傷,所以苗民一見漢官,如同仇敵;新官到任,更大家到蠱神麵前,虔誠占卜,兆象不好,便放出蠱來,害他性命。當日陽明到得龍場,苗民聞信,又去叩問蠱神,虧得陽明僥幸,蠱神不協,苗民才慢慢走來親附。苗民見陽明帶著仆從、行李,休息在草樹之中,還沒有安身所在,便到山的東峰,找個石洞,請陽明安頓在內,老的、少的,常常閑著走來玩耍,見陽明待他們和愛溫恭,個個歡喜。陽明本來是個研究“心學”的大家,就趁此觀察苗民的性情,知他們同是人類,同具至性,而且那種質樸誠實的態度,斷不是機械變詐的文明人類能夠學到!因此住在蠻鄉,反較京華快活起來,便興了個開發文化的念頭。
石洞裏麵,陰濕異常,陽明居住不得,遂親自率同苗民,尋些粘土,教他們做成土坯,燒窯製磚,伐木架屋,造成一所房子,外麵種些鬆竹卉藥,裏麵分起堂階奧室,把帶來的琴編圖史,陳列得整整齊齊,起個名兒叫做“何陋軒”。這一來,不但苗民看得有趣,連遠方的學者也都走來瞻仰。後來苗民歡喜,益發逐漸興工,在附近建築了許多屋宇,叫什麼“君子亭”啦、“賓陽堂”啦、“玩易窩”啦,陽明一一詳記其事。龍場地方,得有文化,自此為始。
那時劉瑾在京,看見貴州長官,奏陽明已經到驛,心中恨恨不已。陽明也料定他放心不下,自思得失榮辱,都能超脫,隻有生死一念,還覺不能化除。就尋塊大石,琢成石槨,發誓道:“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坐,澄心默想,深究“靜一”功夫。如此好久,覺得胸中快活自然。隨身三個仆從,哪裏有主人的功夫,辛苦數月,到此蠻荒,風土不合,個個臥病不起。陽明親自斬柴、取水、煮粥、燒湯,服侍仆從;又怕他們胸中憂悶不快,便在旁唱歌、詠詩,無奈他們懂不得詩歌,依然不悅;就改唱浙江的小調、雜曲,說些古今笑話,逗他們歡樂忘憂,果然疾病漸去,憂思念消。陽明因此歎道:這等境地,叫聖人處此,也就沒得說了!
陽明在這難患之中,依舊靜默思道,一心要參透那大學上“格物”之說,不但日裏思索,連睡夢中都在那裏著想。一天,睡到半夜,忽然大呼大跳起來,把左右仆從,一齊驚醒。原來陽明經過好騎射、好任俠、好辭章、好神仙、好佛氏等變遷,到此居夷處困,胸中完全大中至正,才能夠把這“格物”之說,悟個徹底,當下心中恍然道:
是了!是了!聖人之道,從我們自己的心中求去,完全滿足。從前枝枝節節的去推求事物的原理,真是大誤,哪知“格”就是“正”的意思,正其不正,便歸於正心以外沒有“物”,心上發一念孝親便是“物”。淺近說來:人能“為善去惡”,就是“格物功夫”;“物格”而後“致知”,“知”是心的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知孝,見兄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這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倘若“良知”勃發,更沒有私意障礙,就可以充足他的惻隱之心,惻隱之心充足到極點,就是“仁”了。在常人不能夠每有私意障礙,所以要用“致知格物”一段功夫,去勝私複“理”。到心的“良知”沒有障礙,能夠充塞流行,便是“致知”。“致知”就“意誠”了。把心這樣推上去,可以直到“治國”“平天下”。
陽明想到這裏,胸中爽快異常,樂得在睡夢中大跳大呼起來。隨即又把五經裏各種學說,一一會合證明,處處貫通。陽明的哲學根據,從此立定;以後對著學者講,隻發揮“致良知”三個字。他說:“我們成天到晚把這‘致良知’三個字,常常念著,所作所為,就沒有不從良知上發現的了。”
驛丞官小俸微,龍場地方,又感貧苦;苗民雖然愛戴,卻沒有餘力能夠前來供養。所以陽明居此,弄得時時絕糧斷炊,他自己打著個“君子固窮”的主義,自然不動聲色;那些仆從,挨餓不過,就形狀難堪了。陽明沒法,出去畫塊山中平坦地土,覺得肥厚可種,辦些農具,親率仆從,打算耕種度日。無奈一片荊棘,沒法下手,他也學著苗民,在山原上放起火來,燒成一片焦土,然後翻土下種,這叫做“火耕”,一來那蓁莽荊棘、毒蛇害蟲,省得斬伐驅除;二來還可借它的灰燼,充做肥料。當日仿習起來,果然稌稷豐登,蔬蕷甘美,不但主仆們飽食有餘,還可借此提倡農政。
陽明在龍場開辟荒穢,大啟文明,聲名一天大似一天,四方有誌之士,多有不辭勞苦,遠來請益的。那日,正和許多苗民閑話,忽報思州太守差人來驛,陽明命他進見。那班差人竟大模大樣踱進裏麵,把陽明全不放在眼裏。苗民見著,已覺不悅。差人進來回話,驕慢不堪,竟當堂把陽明羞辱起來。苗民一聽,比羞辱自已還覺難受,惱動性子,發一聲喊,圍住思州公差,打個結實。那公差舍命奔竄而回,稟明太守,說陽明率同苗民,有意侮辱本府。太守聽罷,拍案大怒,立刻麵稟副憲毛應奎,定要嚴治陽明侮辱公差之罪。虧得毛副憲心重賢士,當下竭力勸解,一麵命太守回府,一麵派人到龍場曉諭禍福,令陽明親到太守府謝罪。這樣的和事老,也就不易相遇了。誰知陽明主見,全重在氣節,立刻提起筆來,修書一封,回複毛公道: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可容。但差人至龍場陵侮,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鬥,此自諸夷憤恨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未嚐辱某,某亦未嚐傲太府,何所得罪而遽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嚐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苟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鍾,爵以王侯之貴,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於流離竄逐之微乎?某之居此,蓋瘴癘蠱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遊,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嚐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太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誠有以取之,則不可謂無憾;使吾無有以取之而橫罹焉,則亦瘴癘而已爾,蠱毒而已爾,魑魅魍魎而已爾,吾豈以是動吾心哉?執事之諭,雖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勵,不敢苟有所隳墮,則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頓首以謝。
毛公得書,閱畢,即付與思州太守觀看。太守讀罷,頓時慚服。宣慰使安公,深慕陽明為人,特差人前來,供給使用,饋送來米、肉,一連又送金帛、鞍馬過來。陽明隻受了兩石米和些柴炭雞鵝,其餘一概璧還。後來安宣慰為著“減驛”以及“酋長阿賈阿紮叛亂宋氏”諸事,陽明一一替他說明利害,才得保安眼前,提防後患,這也是安宣慰能夠給交正人的好處。
十五、初講“知行合一”
正德四年(1509),陽明三十八歲
陽明自從徹悟《大學》“致知格物”之說,到此便下一句直捷痛快的話,去教人實踐,就是“知行合一”四個字。他常對學者說: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隻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後來和徐愛的問答,說得最為明白,錄在下麵:
徐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決於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已知父當孝、兄當弟矣,乃不能孝弟,‘知’與‘行’分明是兩回事?”先生曰:“此被私欲隔斷了,非本體也。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人‘複本體’。故《大學》指出‘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夫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色時已是好矣,非見後而始立心去好也;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臭時已是惡矣,非聞後而始立心去惡也。又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體。”愛曰:“古人分‘知’‘行’為二,恐是要人用工有分曉否?”先生曰:“此正失卻古人宗旨。某嚐說:‘知是行之主意,行實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實知之成’,已可理會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為二者,緣世間有一種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是之為冥行妄作,所以必說‘知’而後‘行’無謬;又有一種人,茫茫然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是之為揣摸影響,所以必說‘行’而後‘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見得時,一言足矣。今人卻以為必先‘知’,然後能‘行’,且講習討論以求‘知’,俟‘知’得真時,方去行,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某今說‘知行合一’,使學者自求本體,庶無支離決裂之病。”
一天,貴州提督學政席元山,親到龍場,拜見陽明,請問朱陸異同之辨。陽明卻不和他說朱陸之學,隻告訴自己所悟的“致知格物”之說,席公懷疑而去。明日,席公又來,陽明舉出上麵所講的知行本體,並且拿五經諸子各種學說,一一證明。席公漸漸有些省悟。如此來往請問了三四次,席公恍然大悟,歎道:“聖人之學,重見今日,那朱陸同異,無需辯說,我們隻要從自己的性中去求,明明白白了。”便約著副憲毛應奎,修葺貴陽書院,親率貴陽諸生,恭執弟子之禮,拜陽明為師。自此陽明常到書院講學,不但興起貴州士風,連苗民都大受開化。
十六、升治廬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