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1510),陽明三十九歲

那年春天,陽明升授江西吉安府廬陵縣知縣。臨行之時,貴州許多學者,和龍場的苗民,自有一番依戀,不必細表。一路北行,經過湖南常德、辰州,門人冀元亨、蔣信、劉觀時等,都來拜見,談到孔子哲學,個個大有成就,陽明大喜。因住在寺院裏,再教他們“靜坐”,使自悟性體。後來又寄書說明這“靜坐”:“並非要坐禪入定,因為我們終日被事物紛拏,到得暇時,靜坐一會,把放心收攏起來,心身上才有進步。”那冀元亨是陽明門下一位研究很深、氣節很著的學者,一生學問,就在此番得力不少。

陽明一路遊覽,一路講學,直到三月裏,才入廬陵,接印任事。說到這裏,要請讀者注意:陽明自此以後,凡治民政、治軍政,以及一言一動,沒有不根據他的“良知哲學”的。也可以說:陽明從三十九歲以後的事功,都是這“良知哲學”演成的,卻不要把他的事功和學術,看做兩事。“知行合一”,陽明是躬行實踐的。

湛甘泉說:陽明在廬陵,臥治六月,百務具理。其實陽明在廬陵任上,哪裏偷閑一天。不過他的治民政策,專意開導人心,不像他人那種妄肆刑威,外麵鬧得落花流水,好像勤於政事,裏麵反擾亂民情,滋生事端。看他一到任所,先把裏役一個個分頭傳來,詳細盤問,把鄉裏人戶,誰富誰貧、誰奸誰良,考察得清清楚楚。眾百姓前來告狀,把狀子一齊收好,不即開庭審理,先查考明朝舊製,慎選裏正三老,大家圍坐申明亭上,傳齊投告民眾,分付各鄉裏正三老,各自委曲勸論,個個悔悟息訟,多有涕泣而歸的,從此監犯日空;又時時張貼告示,勸慰父老,叫他們督教子弟,不許遊蕩邪放;戶口繁盛地方,舉辦“火政”,保護安寧,立起保甲,杜絕盜賊,真把個廬陵縣治得家家安樂,人人歌功。

那年八月,太監劉瑾,暗中謀反。大臣楊一清攛掇太監張永,麵奏正德。正德大怒,誅戮劉瑾,抄沒家財,有詔下來,命陽明入京覲見。十一月裏,陽明到京,寓居大興隆寺。後軍都督府都事黃綰,慕名請見,和陽明談起孔孟之學。陽明喜道:“孔孟之學,斷絕已久,你從哪裏聞來?”黃綰道:“雖然粗有誌願,實未用功。”陽明道:“為人最怕是沒有誌向,不怕不能成功。”從此黃綰欽仰陽明,也執贄拜入門下,到了十二月,陽明升授南京刑部主事,曾和黃綰、應良等,論實踐功夫,中有幾句精意道:

聖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刮磨一番,盡去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習氣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裏麵意思,此功夫日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

十七、論朱陸異同

正德六年(1511),陽明四十歲

陽明從上年十二月升授南京刑部主事,到今年正月,改調吏部主事,留居北京。他一身拿治學問做第一件大事,而且他的治學態度,和當時學者不同,因為自己能夠特具一種見識,無論哪一家學說,定要拿出自己的真識見研究,斷不肯偏信一家,也不肯對於當時人所崇奉的學說,絕對不懷疑。所以能夠卓然獨立,自成一家。

中國當南宋時代,有兩位大儒,並生南方,一個叫做朱熹,一個叫做陸九淵。朱子主張“道問學”,陸子主張“尊德性”;朱子主“敬”,陸子主“靜”。兩家門弟子,不把師門精義,切實發揮,竟各分門戶,紛紛是朱非陸、是陸非朱,鬧個不休,到得今日,還聽見這種論調,徒費筆舌,毫無實益。在陽明時代,世人多有說他袒護陸子,其實陽明還是本自己的真識見去采用兩家精華,成就自己學說,並沒有什麼偏袒。不過當時學者,偏信朱子已久,似乎不好提到陸子,倘若偶爾提及,就要說他是陸子的信徒,這都是學者先存主觀,遂犯這個病根。

那時有個王與庵,讀了陸子的書,心中頗覺契合;還有一位徐成之,是專信朱子學說的。兩下因此辯論起來,不得解決,徐成之便寫信請問陽明,陽明覆他一封信道:

……是朱非陸,天下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雖微吾兄之爭,與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今二兄之論,乃若出於求勝者,求勝則是動於氣也。動於氣,則於義理之正,何啻千裏,而又何是非之論乎?……昔者子思之論學,蓋不下千百言,而括之以“尊德性而道問學”之一語。即如二兄之辯,一以“尊德性”為主,一以“道問學”為事,則是二者固皆未免於一偏,而是非之論,尚未有所定也,烏得各持一是,而遽以相非為乎?……夫論學而務以求勝,豈所謂“尊德性”乎?豈所謂“道問學”乎?……姑務養心息辯,毋遽。

細看信中,實含有兩種意思:第一種,教治學問的,先要涵養自己德性,斷不可棄實務名,去紛紛議論古人學說的是非;第二種,是說朱陸各有精華,學者應當采取精華,去成就自己學問。倘哪一家學說裏確有短處,他自然會淘汰,學者反去提出,便覺多事。當下徐成之讀了陽明覆信,倒說陽明漫為含糊兩解,好像暗中幫助王與庵似的,便再寫信去責問陽明。陽明又覆他一信道:

……仆嚐以為君子論事,當先去其“有我”之私。一動於“有我”,則此心已陷於邪僻,雖所論盡合於理,既已亡其本矣。……

與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性”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嚐不教其徒“讀書窮理”,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於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複禮”,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者哉?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係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於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於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與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

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嚐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乎?獨其平日汲汲於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於之注釋考辯,而論者遂疑玩物。又其心慮恐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於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煩,而失之愈遠,至有弊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後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所以是也。

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必盡其所以非乎?……夫君子之論學,要在得之於心,眾皆以為是,苟求之於心而為會焉,未敢以為是也;眾皆以為非,苟求之於心而有契焉,未敢以為非也。心也者,吾所得之於天之理也,無間於天人,無分於古今,苟盡吾心以求焉,則不中不遠矣。學也者,求以盡吾心者也,也是故“尊德性而道問學”,尊者,尊此者也;學者,學此者也。不得於心,而惟外信於人以為學,烏在其為學也已?……

夫學術者,今古聖賢之學術,天下之所公共,非吾三人所私有也。天下之學術,當為天下公言之,而獨為與庵也哉!……

看他第二封信,不但第一封信裏的兩種意思,表得明明白白;不但徐王二人沒有探索到朱陸根源,徒為意氣之爭,益發可以征明陽明治學的態度。這種治學的態度,在中國從前的學者裏麵,很少很少,在今日一班學者,大可取法。他以學術為公,隻知道求之於心,不問他朱子陸子,連當時學者所諱言的佛學,也倡言吸收,門戶之見、教派之分,一律打破。在這專製時代,又範圍在這朱子勢力圈內,又處這士習頑固的環境,他公然發表這種言論,晴天霹靂!膽子多麼大啊!

那年二月,陽明做會試同考官。吏部郎中方獻夫,位在陽明之上,聽得陽明論學,深自感悔,遂執贄投拜門下。又在京師和湛若水、黃綰三人,訂終身之盟。三人辦公餘暇,必會在一起,講論聖賢哲學。

十八、與徐愛論學

正德七年(1512),陽明四十一歲

三月,陽明升做考功郎中;十二月,又升授南京大仆寺少卿。海內學者,都聞風興起,同來投拜門下,有穆孔暉、顧應祥、鄭一初、方獻科、王道、梁轂、萬潮、陳鼎、唐鵬、路迎、孫瑚、魏廷霖、蕭鳴鳳、林達、陳洸、應良、朱節、蔡宗兗、徐愛一班。陽明出京時候,卻巧徐愛也以祁州考滿進京,升授南京工部員外郎,便與陽明同舟南下,便道歸省。一路之上,徐愛請問《大學》“在親民”“知止而後有定”和陽明所講“至善隻求諸心”許多問題。陽明一一和他解釋,徐愛聽得踴躍痛快,如狂如醉。這幾條問答,都載在《傳習錄》卷首。所以後來徐愛說:“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此皆傍溪小徑,斷港絕河了。”

十九、遨遊山水

正德八年(1513),陽明四十二歲

陽明治學,有兩種得力的境界。第一種是靜坐,便在這靜中,收起放心,冥思默想,參悟不少;第二種是遊曆,便在這山水中,開拓胸襟,放大眼光,也啟發不少。那年疏請省親,給假回越,二月到家,便約同徐愛,要出遊天台、雁蕩,一時被親戚絆住。到五月終,才從上虞直到四明,遊觀白水、龍溪、杖錫、雪竇、千丈岩諸名勝,打算從奉化取道赤城,一路遊去。卻值天久不雨,見那山田,幹得憔悴可憐,陽明心中,大為不忍,便從寧波回歸餘姚。一路之上,講道論學,不但自己別有感覺,連徐愛等一班從遊之士,都大受點化。

到了十月,陽明往安徽滁州,督理馬政。事簡官閑,滁州地方,又山水佳勝,便日與門人遨遊琅琊、瀼泉之間。每到月下,從者數百,環坐龍潭,大家唱歌取樂,聲振山穀。門弟子隨地請問,陽明隨問答解,個個踴躍鼓舞,連一班老師宿儒,都來聚會,從遊之眾,滁州為始。有個門人叫做孟源的,也學著靜坐,哪知才坐下去,各種思慮便紛紛雜集,竭力凝神扼製,無奈此念一去,彼念又來,禁止不得,便來請問。陽明教他“不要把思慮勉強禁製,隻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又有個劉易仲,從湖南辰州,遠來滁陽,侍候多時,還沒通過來意。一天,候著機會,上去請問陽明道:“先生和我說了罷?”陽明答道:“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爾要知我苦,還須爾自吃。”易仲聽罷,點頭大悟。

二十、警誡學者

正德九年(1514),陽明四十三歲

陽明在滁七月,升授南京鴻臚寺卿。臨行之時,滁州許多門人故友,直送到烏衣渡,還依依不舍。大家留居江浦,候陽明渡江。陽明因賦詩道: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複來滁州。

相思若潮水,往來何時休?

空相思,亦何益?

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

掘地見泉水,隨處無弗得。

何必驅馳為,千裏遠相即?

君不見,堯羹與舜牆?又不見,孔與蹠,對麵不相識?

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門轉盼成路人!

陽明一班門人故友,讀了這詩,大家各各回去,努力自修。陽明渡過江來,入了南京,門人徐愛,也在南都,又有黃宗明、薛侃、馬明衡、陸澄、季本、許相卿、王激、諸偁、林達、張寰、唐愈賢、饒文璧、劉觀時、鄭騮、周積、郭慶、欒惠、劉曉、何鼇、陳傑、楊杓、白說、彭一之、朱箎一班門人,同聚師門,朝夜磨礪,一刻不懈。一天,有個客人對陽明道及滁州一班學者,近來多放言論,漸漸違背先生之教。陽明歎道:“這幾年來,我為著士林風習卑汙,才引接他們向高明一路走去,矯正現時弊風,乃知今日學者,漸漸流入空虛上去,好倡脫落新奇的議論,我也知自悔了。”因此陽明在南都論學,隻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欲”,做那省察克治的實功。

門人中王嘉秀、蕭惠二人,好談仙佛。陽明警誡二人道:“我幼時研究聖學不得,也會去學仙學佛,後困居龍場,得見聖人端緒,大悔錯用功二十年。釋老之學,他的好處,與聖人隻有毫厘之間,所以很不容易辨明。隻有篤誌聖學的人,才能夠究析他的隱微,斷不是靠著個人臆測,能夠及到的呀!”

二十一、留居京師

正德十年(1515),陽明四十四歲

陽明在這幾年中,他的誌願,隻想去官南歸,在天台、雁蕩之間,結個茅廬,一心和學者倡明孔孟哲學。他講習的主義,越說越簡,到此隻講“良知”兩字。正月進京,便上疏乞休,朝廷不允;八月上疏乞歸養病,又不允;他祖母岑太夫人,年已九十六歲,陽明日夜想回去省親,無奈朝命難違。所以在六月裏,先命他兄弟守文南下,臨行之時,陽明握手相送,高聲歌道:

爾來我心喜,爾去我心悲!

不為倚門念,吾寧舍爾歸。

長途正炎暑,爾行慎興居。

涼茗勿頻啜,節食但無饑。

勿出船旁立,勿登岸上嬉。

收心每澄坐,適意時觀書。

申洪[2]皆冥頑,不足長嗔笞。

見人勿多說,慎默真如愚。

接人莫輕率,忠信持謙卑。

從來為己學,慎獨乃其基。

紛紛多嗜欲,爾病還爾知。

到家良足樂,怡顏報重闈。

昨秋童蒙去,今夏成人歸。

長者愛爾敬,少者悅爾慈。

親朋稱嘖嘖,羨爾能若茲。

信哉學問功,所貴在得師。

吾匪崇外飾,欲爾沽名為。

望爾日慥慥,聖賢以為期。

九兄及印弟,誦此共勉之。

二十二、巡撫南贛

正德十一年(1516),陽明四十五歲

江西南贛地方,東接福建,南連廣東,西鄰湖南,是四省要區;而且山險林深,盜賊最易盤踞,四出窺伺劫掠,大為地方之害。從前,陳金、俞諫等,先後領兵前往搜討,未能盡搗巢穴,官兵去後,他們依舊嘯聚橫行。橫水、左溪、桶岡,有個大賊首叫做謝誌珊;上中下三浰頭,有個大賊首叫做池仲容,都聚眾稱王,劫掠府縣。大庾賊首陳曰能,大帽山賊首詹師富,又互通聲氣,遙相應合。於是江西、福建、廣東、湖廣交界一千多裏地方,遍處是賊,聲勢浩大。不但府縣個個聽命於賊,連江西巡撫文森,也束手無策,托疾避去。朝廷聞知,大為震恐。兵部尚書王瓊,知陽明才堪大用,一力保奏。朝旨下來,升授陽明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陽明上疏懇辭,朝廷不允,督旨益嚴,陽明受命南下。當時大臣中就有人說:“陽明此番前去,必定立功。”也知他的學養功夫,已到火候了。

二十三、江西平寇

正德十二年(1517),陽明四十六歲

陽明一路進發,行到江西吉安府萬安縣地方,忽報流賊數百,沿途劫掠,商船不敢前進。陽明下令聯合商船,結成陣勢,揚旗鳴鼓,準備開戰。流賊瞧見官兵聲勢利害,一齊拜伏岸上,大呼道:“饑荒流民,乞求賑濟。”陽明把船停泊岸傍,差人曉諭賊眾道:“本院到得南贛,即便差官前來,撫插爾等,爾等各安生理,毋得作歹為非,自取殺戮。”流賊聽罷,個個怕懼,一齊散歸。行到正月十六日,才入南贛,告示開府。陽明暗暗打聽,知道贛州人民,多數是山賊耳目,官府舉動,還未做出,山賊已先得知。衙門裏有個老隸,最為奸滑。陽明偵探著實,出其不意,把他傳進臥室,厲聲喝道:“事到如今,隻有生死兩路,聽你的便罷?”老隸情知奸情敗露,抵賴不過,隻得一一實說,叩頭免死。陽明轉打了個利用他的主意,仍舊聲色俱厲的說道:“今日赦你一死,以後得知賊情,不許隱瞞,倘有報告不實,便難活命。”老隸叩頭退出。

陽明要杜絕盜賊蹤跡,先編十家牌法:使十家為一牌,詳開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日輪一家,沿門按牌查察,一遇麵生可疑之人,立刻報告審問,倘有隱匿,十家連坐;一麵告諭父老子弟,務要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婦隨、長惠、幼順,小心以奉官法,勤謹以辦國課,恭儉以守家業,謙和以愛鄉裏,心要平恕,毋得輕易忿爭,事要含忍,毋得輒興詞訟,見善互相勸勉,有惡互相懲誡,務興禮讓之風,以成敦厚之俗。這是陽明第一件正本清源的辦法。

第二件,要去平寇,須練兵。從前贛南一帶,每聞盜賊猖獗,就會奏請調土軍狼達,往返費時,縻費錢糧,待得兵集舉事,盜賊已經退居山穀,一個不見,打聽得官兵班師,他又四出騷擾。如此日積月累下去,不但屢失機宜,反大張盜賊氣焰。當下陽明細細一想,這臨時調兵和長期屯兵兩種辦法,都極不妥,非選練民兵,斷難收功。即暗暗傳知四省兵備官,從各屬弩手、打手、機快等項,挑選驍勇絕倫、膽力出眾的,每縣多或十餘名,少或八九名,合計江西、福建二兵備,大約各五六百名,廣東、湖南二兵備,大約各四五百名,中間倘有魁傑出眾的,多給糧餉,升做將領,把南贛兵備做大本營,自行編選,其餘四兵備官,從每縣原額數內揀選可用兵士,酌留三分之二,委該縣賢能官統練,專門守城防隘,餘下一分,揀選疲弱不堪的,豁免差役,隻出工食,追解該道,以益募賞。所募精兵,專隨各兵備官屯紮,另行選官,分隊統帶,認真教習。如此一來,各縣屯戍的兵,足以護守防截。兵備召募的兵,可以應變出奇。

陽明布置妥當,密令各省兵備官調兵要道,分斷山賊,使他彼此不得連絡;又委官統領,準備夾攻。各山洞賊,都以為陽明初到,雖然各方新有設備,究竟兵力薄弱,又把些文縐縐書生出身的府縣官,充當將領,哪裏夠得一陣廝殺,暗間好笑,打算趁此機會,集齊眾賊,殺個下馬威,好教陽明安身不得,便也暗暗調動,準備大殺。陽明探聽明白,心中大喜。急忙密令諸將道:“各山洞賊,既離巢穴,利在速戰,各軍可乘險設伏,厚集以待,各鄉村往來路徑,各張疑兵,使他進無所獲,退無可據,不過旬日,可以生擒,一違節製,便當軍法從事。”各軍得令,安排去迄。陽明知道軍門裏許多門皂、門軍、吏書,連那市上陰陽占卜人等,都和山賊私通,日在官府左右,打聽動靜,不但言出於口,賊已先知,連官府的意向顏色,賊都曉得。陽明便故意指東說西,指西說東,混亂他們觀聽,又常常叫進陰陽,命他擇日出師,陰陽擇定日期,他偏不用,有時決定依用,到臨時忽又中止,有時明令整兵飽食,準備出發,卻又按兵不動,弄得各山洞賊,滿心生疑,六神無主。

誰知陽明從正月十六開府,不過十日,已布置妥貼。密令各路從徑道進兵,行至長富村,遇賊大戰,擒斬拿獲無算。賊敗奔象湖山,依險把守,官兵追到蓮花石,安營對壘,南方廣東兵,也急急趕到,打算前後合圍,山賊見勢不佳,舍命突圍而出,指揮官覃桓、縣丞紀鏞,馬陷陣亡。諸將紛紛進帳,力請奏調狼兵,待到秋令,再行大舉。陽明怒責諸將失機之罪,使立功自贖,把賊黨和官兵雙方情勢,透徹申明。於是親率銳卒,進屯上坑,就佯借諸議論,假意傳令犒眾退師,候來歲秋令,再行大舉,借此懈怠賊心。卻巧廣東布政使邵蕡,路遇到此。陽明暗自歡喜,一麵差義官曾崇秀,密探山賊虛實,果然疏懈,不做準備。即選兵分三路,約定二月十九日,趁著月光未明,銜枚並進,守據隘口;一麵借護送邵蕡為名,領兵從官道出發,掩飾眾賊耳目。到得夜半,陽明自領百騎,傳令合搗象湖山老巢。那時,山下要隘,盡被三路官兵奪去,賊兵分據絕徑,跳躍如飛,驍勇非常。官兵步步上逼,賊在上層峻壁,把滾木礌石,四麵飛打下來,死守不退,官兵奮勇鏖戰,自辰至午,喊聲振地。福建、廣東、湖南三省奇兵,又從間道鼓噪突登,賊才大敗驚竄,官兵乘勝追殺,分路收捕。福建兵攻破長富村等賊巢三十餘處,廣東兵攻破水竹、大重坑等賊巢十三處,斬殺賊首詹師富、溫火燒及賊黨七千有餘,俘獲牛馬貨物無算。前後不過三月,漳南數十年盜寇,全數掃平。上疏奏捷,不居己功,從征將士,奏請勅賜獎齎,升賞有差。四月,班師回贛,設立兵符,認真演習,準備掃蕩橫水、左溪、桶岡、浰頭諸大寇,並在河頭地方,奏設平和縣,治理山民,永絕後患。

九月,朝廷有旨下來,升授陽明為提督南、贛、汀、漳等處軍務,並給旗牌,得便宜行事。那時漳寇雖然平定,樂昌、龍門一帶許多賊巢,還嘯聚不散。陽明本意,著重撫化,非到萬不得已,才用兵剿伐,便差人攜帶牛、酒、銀、布,前往犒賞,並發一道極痛切的告示,曉諭他們道:

人之所共恥者,莫過於身被為盜賊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過於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憤然而怒;又使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豈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為官府所迫,或是為大戶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其中,後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憫。然亦皆由爾等悔悟不切耳。爾等當時去做賊時,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從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爾等肯如當初去做賊時拚死出來,求要改行從善,我官府豈有必要殺汝之理?爾等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豈知我上人之心,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況於人命關天?……

我每為爾等思念及此,輒至於終夜不能安寢,亦無非欲為爾尋一生路。惟是爾等冥頑不化,然後不得已而興兵,此則非我殺之,乃天殺之也。今謂我全無殺人之心,亦是誑爾;若謂必欲殺爾,又非吾之本心。爾等今雖從惡,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須去二人,然後八人得以安生。均之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殺二子,不得已也。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惡遷善,號泣投誠,為父母者,亦必哀憫而赦之。何者?不忍殺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聞爾等為賊,所得苦亦不多,其間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爾為賊之勤苦精力,而用之於耕農,運之於商賈;可以坐致饒富,而安享逸樂,放心縱意,遊觀城市之中,優遊田野之內。豈如今日,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潛形遁跡,憂苦終身,卒之身滅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

爾等若能聽吾言,改行從善,吾即視爾為良民,更不追爾舊惡。若習性已成,難更改動,亦由爾等任意為之。吾南調兩廣之狼達,西調湖湘之士兵,親率大軍,圍爾巢穴,一年不盡,至於兩年;兩年不盡,至於三年。爾之財力有限,吾之兵糧無窮,縱爾等皆為有翼之虎,諒亦不能逃於天地之外矣。嗚呼!民吾同胞,爾等皆吾赤子,吾終不能撫恤爾等,而至於殺爾,痛哉!痛哉!興言至此,不覺淚下。

這道告示張貼出去,果然有氣質好些的酋長,像黃金巢、盧珂等,率眾來降,情願效死答報。獨有那江西、湖南、廣西三省接近的桶岡、橫水等賊巢,和江西、廣東、福建三省接近的浰頭等賊巢,恃著賊兵眾多,橫行不改。到了十月,忽聞橫水、桶岡的大賊首謝誌珊,率領大賊鍾明貴、蕭規模、陳曰能等,並約合樂昌賊首高快馬,大修戰具,添造呂公車,趁著廣東官兵有事府江,要想攻破南康,乘虛入廣,希圖大舉。

那時湖廣巡撫都禦史陳金,差人下書,請三省夾攻。陽明因傳集府中從事,商議破敵之計,大家紛紛不定。陽明道:“桶岡、橫水、左溪諸賊,荼毒三省,為害雖同,事勢卻各不相同。從湖廣方麵論,桶岡是咽喉,橫水、左溪是腹心;從江西方麵論,橫水、左溪卻是腹心,桶岡便成羽翼。目下我兵坐鎮南贛,當然要拿江西做本位,倘不除去江西腹心之害,反和湖廣夾攻桶岡,進兵兩寇右上間,腹背受敵,勢必不利。今我出其不意,進兵速擊,可以得誌。橫水、左溪得手,再攻桶岡,便勢如破竹了。”即升帳傳令,命指揮郟文領兵千餘,從大庾縣義安一路前進;知府唐淳領兵千餘,從大庾縣聶都一路前進,知府季斅領兵千餘,從大庾縣穩下一路前進;縣丞舒富領兵千餘,從上猶縣金坑一路前進,自己也領兵千餘,從南康進屯至坪。約期十一月初一日,諸軍齊會,直搗橫水老巢。又領副使楊璋、參議黃宏,監督各營官兵,往來給餉,在後催促。十月初七日,各哨齊發。初十日,陽明行到至坪,探卒報說:“賊在各地險隘,設著滾木礌石。”陽明暗想賊已據險,勢難即近,便率兵乘夜催進,離賊巢三十裏下寨,派人伐木立柵,開塹設堠,陽為久屯之計。賊首謝誌珊也出來探望,隻道大兵未集,戰期還遠,又料必約湖廣兵夾攻桶岡,然後回兵再攻左溪、橫水。如此,正好放他過去,在後襲擊。計算已定,暗自歡喜。

陽明安營已畢,便差人召集許多善於登山的樵夫,合著鄉兵,派官分領,共約四百人,各給一旗,多帶快炮鉤鐮,從間道攀山崖而上,分布遠近山頂,多掘灶炊,預備草茅,約定時刻,張立旗幟,舉炮縱火相應。又令千戶陳偉、高睿,各領數十名壯士,緣崖而上,專奪賊險,盡發其滾木礌石,也約期行事。十二日黎明,陽明進兵到十八麵隘,賊依險迎敵,兩軍正在酣戰,忽覺遠近山頂,炮聲如雷、煙焰四起,官兵旗號,處處飄展,各路又呼哨進逼,銃弩齊發,山賊驚惶失措,以為各處巢穴都被攻破,便棄險亂退。不料指揮官謝昶、馬廷瑞突入賊巢,到處縱火追殺,賊軍退無所據,各路官兵,又如期合圍,才大敗奔潰。生擒大賊首謝誌珊,斬獲賊首五十六名,首級二千一百六十八顆,拿到賊屬二千三百二十四名,其餘軍仗、牛、馬什物,不計其數。陽明見連日霧雨,便下令休戰犒賞。

二十七日,諸將請乘勝進攻桶岡。陽明知道這桶岡是個天險,四山壁立萬仞,中間盤旋百餘裏,連峰插天,處處深林絕穀,不見日月,便傳向導詢問,向導回說:“桶岡山賊出入要道,隻有鎖匙龍、葫蘆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處,處處架棧梯壑,攀懸絕壁而上。隻有上章一路,稍微平坦,卻在湖廣那邊,繞道過去,須得半月路程。”陽明聽罷,暗想賊據天險,坐發礌石,已足敵我,倘使勞師遠進,又極不便,況且橫水左涇餘賊,都逃入桶岡,同難合勢,守戰必用全力,如今要想乘全勝之鋒,兼三日之程,爭百裏之利,去屯兵險地,真是“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了。想罷,決計把大營移屯近城,休兵養威,派人前往曉諭,乘他猶豫之際,暗暗發兵襲擊。便傳令將擒獲賊目鍾景,押進帳中,命釋其縛,放回山去,勸令投降。當下鍾景奉命而行,縋入賊營,見過大賊首藍天鳳,約會眾賊,到鎖匙龍聚議。橫水、石溪奔來的賊眾,堅持不降,往返遲疑,把準備迎敵的事,掉在腦後。那天早晨,天方大雨,各賊會議未散,忽見各地敗兵紛紛報來說:“四山險隘,都被官兵攻破。”眾賊聞信,都驚惶亂散。藍天鳳鎮壓不住,急急驅遣男女賊眾一千餘人,把住內隘絕險,隔水列成陣勢。安排未畢,見官兵渡水來擊,分部左右夾攻,支持不得,且戰且退,戰到午刻,雨止天晴,官兵格外鼓勇前進,賊才大敗。

這樣險地,陽明怎樣能取勝呢?原來陽明命鍾景去後,即傳令縣丞舒富,領兵數百,屯紮鎖匙龍,逼賊出降,令知府邢珣進兵茶坑,知府伍文定進兵西山界,知府唐淳進兵十八磊,知縣張戩進兵葫蘆洞,一律限那月晦日,乘夜趕到分地。各兵到時,果見賊兵不備,奮力進攻,大破賊巢三十餘處,擒斬大賊首藍天鳳等三十四名,從賊首級一千一百零四顆,生擒賊屬二千三百零一名。陽明一麵料理善後事宜,一麵上章奏捷,並請在上猶、大庾、南康三縣中間,添設崇義縣治,分設巡檢司,扼守要害。到了十二月,班師回贛,路過南康,百姓沿途頂香迎拜,所過州縣隘所,大家建立生祠,遠鄉民戶,各畫像祖堂,歲時拜祝。

當年審問大賊首謝誌珊時,陽明道:“你這許多黨羽,怎樣得來的?”誌珊答道:“也不容易。”陽明便問:“怎樣?”誌珊道:“平生遇著世上好漢,斷斷不輕易放他過去,百計鉤誘:知他愛喝酒,便盡量縱他喝個痛快;知他沒錢使,便竭力去周濟他。待他感恩知德,和他說出實情,就沒有不答應的了。”陽明聽著這番誘人做賊的話,心中大受感觸,退堂下來,和隨從的門人說道:“我們儒家一生求朋友的好處,與這個難道有二樣麼?”

二十四、征服三浰

正德十三年(1518),陽明四十七歲

陽明自到南贛開府,雖然天天在那裏策畫平寇方略,征剿安撫,政務忙碌,卻並不把提倡孔孟學說的大事,一刻忘掉,依舊和門人講說,也常常給信一班學者,去勉勵他們,看戊寅年(即本年)與人論學的書,也就很多,中間有兩句說:“此間朋友,聚集漸眾,比舊頗覺興起。”便可知道。又看他與薛侃書,借題發揮,警惕不少,略道:

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已如期並進,賊有必破之勢矣。向在橫水,嚐寄書仕德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奏捷有期矣,何喜如之!……

湖廣閩贛四省交界諸寇,次第平定,隻有浰頭山賊池仲容,又叫做大鬢,依然聚眾稱王,擾害百姓。陽明上年去攻橫水時,深恐浰頭乘其間隙,便派人多發告示,勸令投誠。眾賊看了,大家感動,情願為善。獨有那池仲容和眾賊道:“我等做賊,不是一年,官府來招,也不止一次,紙上說話,怎麼憑信?且待金巢等投降以後,果然沒事,再作計議。”那浰頭賊黃金巢等,天良發現,情願去做新民,池仲容留他不得,隻好聽其出山。

金巢等投到軍門,陽明釋其罪惡,推誠安撫,新民個個悅服,於是選出五百人,隨征橫水。後來池仲容聽得橫水攻破,心中著實怕懼,然而他那良心,依舊一絲沒有萌動,看看兵機一天迫似一天,便想出一條緩兵之計,命他的兄弟池仲安,帶領老弱二百餘名,假意投奔軍門,情願隨眾效死,好乘機探看虛實,準備內應。陽明是心學功夫最深的人,他那一顆心,像明鏡一般,當下把池仲容的來意,照個透亮,但他有一個主張,以為世上沒有不可化的人類,便將計就計,想去教育一番,即刻受降,把來眾妥為安置,小心提防。待得進兵桶岡,命池仲安帶領部下,到上新地去截路,使他消息隔斷,路遠難歸。那時池仲安已竟疑惑不定,後來聞得桶岡又破,格外發急,才大修戰備,準備迎敵。陽明也差人前往,賞賜浰頭各酋長牛、酒,藉此觀察動靜。池仲容情知隱飾不過,對來使詐說,龍川新民盧珂、鄭誌高、陳英等,將來掩襲,所以預做防備,並非憂慮官兵。差人回報,陽明佯為聽信,大怒盧珂等何得擅兵仇殺,立刻派官查察實情,並傳令伐木開道,將回兵浰頭,取道討伐。賊眾聞知,且喜且懼,也差人來到軍門叩謝。

原來盧珂等本是龍川舊招新民,部下有三千人馬,卻被池仲容威勢所逼,封做金龍霸王,然本心不願從賊,聞得陽明聲威遠大,盧珂便收拾偽官爵印信,趕來自首,正值陽明假意發怒之時,裝做不信,暗暗囑付行杖人手下留神,喝令將盧珂捆綁起來,打了三十大杖,押入牢中,又使人密告用意。盧珂心中明白,派人回去整頓兵馬,聽候調遣。陽明又差人到浰頭用好言慰諭池仲容,暗中結納親信頭目,勸同部下自來投訴,然後班師回贛。這是上年閏十二月的事。

陽明回到贛州,召巡捕官入內,佯言道:“如今大征已畢,又值時和年豐,這也是難得的奇事,可傳令民家,盛作鼓樂,大張燈彩,官民同樂。聞得那些樂戶們,現多住龜角尾,恐招盜匪,可一律遷入城中。”又下令大享將士,散兵歸農,示不再用。於是贛州城中,家家張燈,處處擊鼓,商旅雲集,百戲爭奇,賊眾打聽明白,自是歡喜,也就解嚴不備。那池仲容心中,究竟有些疑惑,和親信賊目言道:“若要伸,先用屈,贛州的伎倆,必須親去勘破才好。”於是率領麾下悍首九十三人,親來贛州。陽明探得池仲容果然上路,密派人先行各屬,勒兵分哨,候報出發,又派千戶孟俊,督領盧珂部下防變。那池仲容到得贛州,安營教場,自與數人親投軍門進見。陽明一看,厲聲喝道:“爾等都是我的新民,為什麼不全體進見?反安營教場,難道還疑心我麼?”仲容聽罷,惶恐不堪,連稱:“不敢冒昧叩見,所以安營在外,聽候大府命令。”陽明便差人引他們到祥符宮安住。賊眾瞧見屋宇清潔,各各歡喜,這是上年閏十二月二十三日的事。

自此府中官僚,逐日盛設羊酒,輪流犒賞,把池仲容絆住館中,又製成青衣油靴,教賊眾學習禮節,借此考察他們誌意的向背。無奈那些山野悍賊,良心汨沒已久,貪殘成性,不可教化,常常出外吵鬧滋事。城中士民,怨聲載道,都說陽明養寇貽害。陽明聞知,才有殺傷他們的意思。過了數日,池仲容稟辭回山。陽明道:“此去三浰,須得八九日路程,今年未必趕得到,新正又要來,趕拜正節,何必這樣自取勞苦呢?況且今燈彩正盛,還是盤桓數天,到正月回山罷。”池仲容隻得聽命,天天喝酒看燈,過殘年,拜罷元旦正節,即又稟辭。陽明道:“待吾犒賞正節,再行動身。”正月初二日,傳令有司,大享於祥符宮中,準備明日大宴。當晚密令龍光,暗領甲士,設伏府中。初三日早,引池仲容等入府,出其不意,個個擒拿,陽明升堂推問,拿出盧珂告狀,擲與池仲容觀看。池仲容無法抵賴,隻得招認,便分別監斬。事訖,陽明暗想不能感化諸賊,必致殺戮,心中著實不快。到了午上,竟眩暈嘔吐,水漿不入。

當日晚間,陽明依舊起來,急急傳令催發各縣屬兵,限初七日入巢。各哨兵多從徑道疾進,自己也率領帳下官兵,從龍南冷水直搗下浰大巢。眾賊散處不備,忽聞官兵四路並進,驚懼出禦,盡發精銳千餘,據險設伏,並力迎敵於龍子嶺。官兵聚做三衝,犄角而前,大戰良久,賊連敗連戰,奮擊數十合,才失上中下三浰。官兵共破賊巢三十八處,擒斬賊首五十八名,從賊二千餘名,餘賊都向九連山,狂奔而去。

那九連山在廣東惠州連平東麵,周圍數百裏,四山石壁峭絕,環連九縣,比浰頭形勢,格外猛惡,是個著名老巢,離浰頭又須半月路程。陽明因為大功將成,怎肯放過,領兵急急追趕,將到九連,探得賊已據險,且把大兵就林木深處,暗暗紮住,另選精兵七百,取出浰頭搜來賊衣,個個換上,候著暮色蒼茫的當兒,裝做敗奔模樣,直向山賊所據的崖下間道,狂奔而過。賊眾以為同黨,多從崖下招呼,官兵也假意應答,賊眾疑信參半,不敢攻擊,官兵渡險,即轉入山上,斷其後路。當夜陽明料定兵已深入,必能得勢,預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遇賊邀擊。

次日,山賊探明誤放官兵入據要隘,急合力擊打,官兵反客為主,從上下擊,賊兵正支持不來,忽又聞西路伏兵大起,嚇得驚惶亂竄。誰知去路盡斷,哪裏得脫?當下官兵擒斬無算,獲男婦牛馬器物,不計其數。賊餘黨張仲全等二百餘人,以及遠近村寨,一時被賊脅迫,從惡未久的,勢窮計迫,都聚在九連山穀中,呼號痛哭,誠心投降。陽明派知府邢珣,前去驗實,酌量責治。珣錄名數,安插在白沙地方。陽明一麵上章告捷,一麵相度地形,在浰頭奏設平和縣治,留兵防守。陽明班師回贛,一路百姓焚香遮道,歌功頌德,不必細表。

二十五、布告教育宗旨

正德十三年(1518)四月,陽明四十七歲

贛州民風鄙野,又多和盜賊相通,那時可算得沒有文化。陽明因為盜賊稍平,民困漸息,急急把增進社會文化,看做根本上第一件大事。要增進文化,全仗興學;興學有效,全仗教育;教育得法,全仗教師懂得兒童心理,這是一定的順序。明朝的小學,叫做“社學”。當下陽明班師回贛,即告論所屬各縣父老子弟,興立“社學”,延師教練。陽明規定“教條”頒行各處,又做了一篇訓蒙大意,布告教讀劉伯頌等道:

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誌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利達,摧撓之則衰痿。……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誌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複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誌也。……若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遊,設詐飾詭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

這一篇“訓蒙大意”,倘把他細細演示出來,可以成一部“陽明教育”的專書。他所以能夠發現這極有價值的“兒童心理學”,和這極有價值的“教學科目”,都從他的“良知哲理”裏麵化生出來的。而且他的根本教育,完全注重小學,是中國從前教育家中有數的主張。他既然注重小學,所以對於小學教師,看待極重,督責也就極嚴。陽明一麵興立“社學”,一麵舉行“鄉約”,常常勸諭,時時查察,出入街市,遇著人民叉手拱立,表示敬意,立刻讚賞訓誘。經過這一番倡導,居然贛州市民往來街市,都冠服整齊,儀態雍雍,裏巷村麓,到處有“歌詩”“讀書”之耳。從前鄙野之風,就此大變。

那時確有兩件事,不但引起當時學者的爭論,還惹動後世學者的許多考證。第一件是刻《古本大學》,第二件是刻《朱子晚年定論》。這兩件事,讀者須另行研究,不再細表。還有表章陸象山的後代,和修濂溪書院兩件事,也與學風很有關係。

二十六、平定宸濠

正德十四年(1519),陽明四十八歲

贛南一帶,盜賊稍平,朝廷嘉獎陽明功績,升授都察院右都禦史,蔭子錦衣衛,世襲副千戶。陽明一再上疏,懇請放歸田裏。大臣中忌他的,多主張準其所請,獨有尚書王瓊,預料江西寧王宸濠,必將謀反,竭力要安置陽明在江西,暗暗防變。卻巧有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脅眾謀反,就借此奏明正德,命陽明前往福建,勘處叛軍。陽明乞休不準,隻得奉旨,在六月九日動身。十五日午上,行到豐城縣界,忽見知縣顧,倉皇迎來,稟說:“寧王宸濠,脅眾叛國,且發兵前來追劫。”陽明聽罷,默然不語。

原來江西寧藩,世有異誌,傳到宸濠,格外奸惡。正德初年,宸濠就內通太監,外結奸豪,聞得安城舉人劉養正,能詩能文,名重一時,竭力招進府中,裝做尊賢禮士的幌子,去鼓動人心,日夜毒害富民,收刮財物,放縱大賊閔念四、淩十一等,四出劫掠,屯糧聚金,招兵買馬,想學他老祖宗燕王棣的故事,入承大統。一天,正德在宮,看到宸濠暗囑江西當道頌揚自己的“賢孝”一疏,便疑道:“保官好升,保寧王賢孝,他要怎樣呢?”當下有個太監聞知,把正德疑心的話,出宮傳語大臣。於是各大臣有暗中主持的,有明裏奏發的。正德準奏,特差太監賴義、駙馬都尉崔元、都禦史顏頤壽,前往江西宣諭,並革除他的護衛。

然而,正德肯毅然決然的下這道勅旨,暗中還有一個原故:那時有個伶官,叫做臧賢,正德最為寵幸,宸濠聞知,特差秦榮北上,借著學習音樂的名兒,私送白銀萬兩、金絲寶壺一把,巴結得臧賢滿心歡喜,甘心和宸濠私通。從此,宸濠的著名偵探林華等,多藏在藏賢家中。臧賢特地把家屋造複壁,外麵看去,隻見一座一座的木櫥鎖著,把櫥門開將進去,便是一道長巷,暗通密室,躲藏逃避,十分妥便。一天,正德遊幸臧賢家中,臧賢取出那金絲寶壺來斟酒。正德看時,精巧可愛,因問臧賢從何處得來,臧賢恃著皇上寵愛,並不隱瞞。正德道:“寧叔為何不獻給我呢?”那時小劉(亦是伶人,新得正德之寵)隨駕在側,深恨宸濠沒有孝敬到他,便把正德的話,記在心頭,回得宮來,笑著對正德道:“爺爺倒還想寧王的物事呢,寧王不想爺爺的物事就夠了!難道記不得江西當道薦的疏麼?”正德一聽,心中大疑,才準諸大臣所奏,一麵差官南下,一麵查抄臧賢家。林華聞信,急從複壁脫逃,星夜策馬南下,飛報寧王。

正值寧王誕辰,大會宴樂,忽聞警報,大家麵麵相覷,草草散筵。宸濠召心腹計劃,劉養正道:“事已危急,明日眾官入謝,即可行事。”當夜,集兵以待。明早,諸司入謝,宸濠出立露台,大聲宣言道:“你們知得大義麼?”禦史孫遂等應口反對。宸濠大怒,立命左右拿下,拖出惠民門斬首。午上,黑雲密布天空,陰暗異常,宸濠下令圍劫鎮、巡諸司下獄,收奪卻信,眾官有不屈而死的。宸濠便設立屬官,命劉吉、餘欽、萬銳等為太監,迎接李士實為太師,劉養正為國師,閔念四等多為都指揮,其餘官屬,不必細述,傳檄遠近,改易年號,分派親信,四出收兵,招羅亡命,逼勒壯丁。一時兵勢浩大,人人震恐。豐城知縣顧聞信,才飛報陽明。

那時,陽明默然良久,暗想手下無兵,倉卒之間,又征調不及,如此怎好勤王?想了一會,陽明決計打定主意趕回吉安,再定辦法,卻值南風大作,船家又聽得宸濠發兵追來,嚇得不敢回船,便借“逆流無風,不好開行”的話,回絕陽明。陽明仰天長歎道:“天若哀憫生靈,願即反風,若無意生民,我王守仁無生望了!”不一刻,風勢漸轉,張帆盡起,船家依然不動。陽明大怒,抽出佩劍,頓把船家的耳朵割下,才回船進發。陽明也知道自己據著南昌上遊,宸濠要斷絕後顧之患,決不會輕易放過,必有追兵前來,勢將不利,便心生一計,隨把衣冠脫下,和麾下一人兩相換過,命那人安坐大船,自己暗與幕士蕭庾、雷濟一班人,悄悄喚條漁船,暗伏艙中,急急向吉安進發。那大船行未一刻,果見宸濠派內官喻才,領兵一千多名,飛追而來,襲劫大船,拿住假陽明,將要殺死,一人道“殺了他有什麼好處”,才舍下大船,四下追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