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陽明行到臨江,知府戴德孺大喜,請入城調度。陽明道:“臨江地臨大江,又與省城相近,是個衝道,不如吉安為便。”又把宸濠的進兵方略,細細推想,分做三條計策,和幕士道:“宸濠若出上策,直向北京,出其不意,國家就很危險了;如若出中策,順流而下,東去南京,大江南北,也要被害;如若出下策,僅僅據著江西省城,那勤王的事,還容易做得。”陽明說到這裏,胸中靈機獨斷,看定第一要著在這南北兩京沒有準備的當兒,必須阻撓他遲留省城一月半月,然後好集兵牽製,待得南北兩京有兵趕到,更成了個夾攻之勢,事便易舉。陽明卻喜自己有便宜行事的特權,就連夜和幕士造成許多文書,假說奉朝廷密旨,又備有兵部題谘,行令兩廣、湖、襄及南北兩京,各命將出師,暗伏要害地方,候寧府兵到,要擊襲殺。陽明取得伶人數名,多給安家銀兩,將文書分縫袷衣絮中,令趕到伏兵處所,飛報竊發日期。將發,忽報捉到寧王太師李士實家屬,即命捆縛船梢,又故意做作一番,教他們看明那事。伶人去訖,陽明假意大怒,令將李士實家屬,牽上岸去,斬首報來,又暗中使人偷放。士實家屬,逃到寧府,把船中所見,備細說知。宸濠立刻派人尋緝,果然拿到伶人,從袷衣絮中搜得文書,遂不敢妄動。後來宸濠又搜到許多文書,說許泰、卻永分領邊軍四萬,從鳳陽陸路進;劉暉、桂勇,分領京邊官軍四萬,從徐淮水陸並進;王守仁領兵二萬,楊旦等領兵八萬,陳金等領兵六萬,分道並進,克期夾攻南昌。宸濠忽又搜得李士實、劉養正願做官兵內應的書信,閔念四、淩十一投降官軍的密狀。這些把戲,都是陽明一人所玩,弄得宸濠驚疑不定,益發留兵省城,不敢妄動。
陽明探明宸濠中計,暗暗歡喜,四天四夜,趕到吉安。知府伍文定接著,喜極不堪,軍民遮道呼號,進得城中,略略撫慰,一麵上疏告變,請命將南下征討;一麵傳檄四方,露布宸濠罪狀,激勵列郡起兵勤王。奏章到京,尚書王瓊與眾大臣道:“王守仁在南贛,據南昌上遊,反賊必被擒拿,不久,定有捷報。但非命將南下,去助他的聲威不可。”因奏明正德,命南和伯方壽祥防江都,禦史俞諫領淮兵護衛南都,尚書王鴻儒供給糧食。然後下令,王守仁領南贛兵從臨江、吉安一路進攻,禦史陳金領湖兵從荊、瑞一路進攻,李充嗣守住鎮江,許廷光鎮守浙江,從蘭鎮守儀真。另傳檄江西各路,如有忠臣義士,能起義師擒拿反賊者,功成封侯。
宸濠從六月中旬反叛,被陽明鬧得觀望不進,直到七月三日,才確知中計,懊悔不迭。即命宗支朱栱樤與萬銳等,留兵萬餘,鎮守南昌。自與宗支朱栱栟、李士實、劉養正等領兵六萬,號十萬,派劉吉監軍,王綸參讚軍務,葛江為都督,總分一百四十餘隊,分做五哨,浩浩蕩蕩,出鄱陽、過九江,順流東下,直攻安慶!
陽明聽得宸濠已經出兵,便催促各軍義兵,會齊出師。他自己督領知府伍文定及通判談儲、推官王煒等,從吉安起行,到樟樹。臨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璉,贛州知府刑珣,瑞州通判胡堯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贛州都指揮餘恩,新淦知縣李美,泰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與,萬安知縣王冕,各起義兵來會,義氣凜凜,將士一心,直向南昌進攻。行到豐城,陽明升帳傳令,分布哨道,令伍文定攻廣潤門,邢珣攻順化門,徐璉攻惠民門,戴德孺攻永和門,胡堯元、童琦攻章江門,李美攻德勝門,餘恩攻進賢門,談儲、王煒、李楫、王天與、王冕等,乘七門之隙,從旁夾擊,壯七軍聲勢。陽明又聽得細作報到,新舊墳廠,宸濠有伏兵一千多名,安排接應省城。陽明傳令,奉新知縣劉守緒,領兵四百,從山僻小道,趁夜間破賊營,搖動城中。
正德十四年七月十九日,諸軍集,旗幟鮮明,部伍整肅,陽明登市汊誓師,再宣告朝廷威德,露布宸濠罪狀,約諸將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勝,立斬伍卒,四鼓不勝,立斬將領。宣誓既畢,諸將個個切齒痛心,踴躍奮發。將晚,眾兵徐徐發動,限二十日黎明各到汛地。那時,南昌城中守備極嚴,滾木、灰瓶、雷石、弩機、毒箭,各種守城器械,色色完備,忽見新舊墳廠敗兵狂奔而回,全城大驚。接著,又見官兵四麵雲集,個個震恐。不一刻,七門戰鼓動地,喊聲振天,義兵奮勇直前,處處搭上雲梯,踴躍登城。賊兵神傷氣敗,舍命奔竄,南昌遂破。生擒朱栱樤、萬銳等一千餘人。寧府宮眷縱火自焚,延燒居民房屋,陽明急令眾官分頭救火,安撫軍民,分釋脅從,封禁庫車,搜出原收大小衙門印信九十六顆。陽明一麵略辦善後事宜,一麵分兵四路,追捕餘黨。南昌人心大定。
安慶據南都上遊,宸濠直攻安慶,是陽明所料的中策。安慶不保,南都就岌岌可危。陽明何以不去救安慶的呢?當會師樟樹時,也有人出來說,請先救安慶。陽明道:“如今南康、九江,都被賊兵據住,我兵倘要越過二城,去救安慶,賊兵必回軍死鬥,那時腹背受敵,怎能支持?不如先破南昌,賊恐失去根據,必回兵來救,如此不但可解安慶之圍,連宸濠都可坐擒。”那人才喏喏而退。待得陽明兵到豐城,宸濠聞報,急急引兵回救,果然不出陽明所料。
二十三日,陽明探得宸濠回兵江西,屯紮沅子港,分兵二萬,來收南昌。陽明便召集將士,商量破敵之計。諸將多說賊勢強盛,隻宜堅壁自守,靜待四方援兵到來,再謀進取。陽明道:“這便失卻時機了!賊勢雖然強盛。卻沒有經過大敵,宸濠又全靠拿爵賞誘人,到如今進無去處,退無歸路,兵氣早已沮喪,我們趁此疾出奇兵,必敗宸濠,先入有奪人之氣,正是這等時候。”說罷,忽報撫州知府陳槐,進賢知縣劉源清,提兵到來。進見已畢,陽明傳令,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各領精兵五百,出其不意,分道進攻。宸濠也發悍卒千餘,從間道來攻收省城。兩兵相遇,各各交鋒,伍文定等因風勢不順,支持不住,隻得退敗。陽明聞報大怒,即欲依照軍法,立將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斬首示眾,親自督查。左右竭力代請,稟說:“兵無統領,必要散亂,願都堂恕伍文定等一死,讓他們立功贖罪。”陽明才仍命伍軍等奮死督戰,繼令餘恩領兵四百,往來湖上,專去誘敵。陳槐、胡堯元、童琦、談儲、王煒、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軾、劉守緒、劉源清等,各領兵四百餘,四麵埋伏,多張疑兵,候伍文定兵接仗,包圍合擊。陽明分布既定,自己端坐都察院中堂,大開中門,令前後可見,和門人賓客,講道論學,神色態度,和平時一樣。
第一日,甲寅,探得宸濠已到樵舍,風帆蔽江,前後數十裏。官兵急乘夜進攻,伍文定以正兵當前,餘恩備後,邢珣引兵繞出賊背,徐璉、戴德孺各趨左右翼,分殺賊勢,按時疾進。
第二日,乙卯,見賊兵乘風鼓噪而來,直逼黃家渡,意氣甚驕。伍文定與賊略戰數合,佯為敗北,緩緩勒兵引退,賊兵爭先衝突,前後中斷。邢珣已抄到賊背,從後橫擊,伍文定反軍夾攻,左右兩翼有徐璉、戴德孺,四麵有陳槐等伏兵,一齊發動,把賊兵圍在核心,痛殺一陣,擒斬賊兵二千餘級,落水而死的幾及萬人。宸濠大懼,急急收拾殘部,退保八字腦。
第三日,丙辰,宸濠親自激勵將士,查明踴躍當先的,賞銀千兩,被傷兵士,賞銀百兩;又傳令飛調九江、南康守城各兵,準備大戰。誰知陽明聞得宸濠大敗,必向九江、南康調取守兵,兩城恐虛,正好襲取。一旦九江得手,他在湖外就無險可據;南康得手,他更後無退路。卻巧建昌知府曾嶼,也領兵到來,便好分兵行事。陽明即令陳槐領兵四百,合著饒州知府林瑊部下,攻收九江;曾嶼領兵四百,合著廣信知府周朝佐部下,攻收南康。那日,賊兵並力衝來,盛氣挑戰,兩下接仗,風勢不順,官兵前隊稍稍退卻,立刻斬首示眾,伍文定挺身立於銃炮之中,胡須被炮火燒著,依然不退,督領各兵奮勇死戰。忽官兵隊裏,飛起一個炮彈,打中宸濠副舟,宸濠嚇得連連退走,賊兵大亂。官兵蜂擁過去,擒斬二千餘級,落水溺死無算。宸濠敗退,聚兵樵舍,連舟結成方陣,盡出金銀分賞將士。陽明得報,督同伍文定等連夜預備火攻器物,令邢珣當左,徐璉、戴德孺當右,餘恩等埋伏要道,候火發合擊。
第四日,丁巳,宸濠聞得九江、南康失守,心中已是焦急,早朝時,嚴責不肯用命將士,將推出斬首,一時爭論不定。誰知官兵偃旗息鼓的飛渡而來,乘風縱火,逞火掩殺,賊兵措手不及,紛紛逃命,哪裏還能戰鬥?宸濠看看火到副舟,將士分散,妃嬪環聚左右,大哭一場,也跳入湖中。宸濠慘痛一會,正想脫身之計,知縣王冕領兵一擁而入,生擒宸濠以及世子眷屬。接著,各軍逼入,連同黨李士實、劉養正、劉吉、餘欽、王綸、淩十一、閔念四等數百名,都被官兵拿住,擒斬賊眾三千餘級,落水的數約三萬,湖中所棄衣甲、器仗、財物和浮屍,積聚一起,縱橫十餘裏,遠遠望去,好像新漲了一座湖洲。餘賊數百艘,四散逃竄,陽明又派官分路追剿,不許逃入他境,擾害地方。連日大破樵舍、昌邑、吳城,賊兵死傷殆盡。陽明自起兵到此,不滿十日,竟把那時國家的一場大禍,煙消火滅了去。
有一班看書的,無論正史、野史裏,碰到交鋒打仗的事跡,便精神百倍,看過以後,還津津有味的說:“某人,計策高妙;某人,義勇無敵。”全不回想某人會生出這高妙計策,某人會發動這無敵的義勇,在沒有當事以前,是怎樣修養成功的,這便是看書人的大錯。還有人說:“這等英雄豪傑,是天然生成,不完全靠著學問養成。”那人的讀書,更錯到十二分了。所以,我們讀《王文成公全集》,全在注意陽明平日的學養,臨事時的實行。那贛南山賊,原是從前地方官養成,平了他值得什麼?那寧王造反,是他們姓朱的家事,平了他值得什麼?就是後來思、田八寨的苗民作亂,也是邊疆大臣撫化不當,平了他也不值得什麼。不過他人隻會促成亂端,偏偏陽明一到,就會平服。即此可以見得陽明的修養,更可以見得陽明學術的切於實用了。至於那封侯拜相、榮宗蔭子的虛名兒,在世俗上看得很重,在研究學術的看著,何嚐值得半文呢?所以下文的一場把戲,毫沒有價值。但是,玩在這把戲裏麵的主人公,要有很深的學養,才能夠處之泰然哩。
當下,王冕將宸濠等一幹叛逆,押進都察院。宸濠一見陽明,高聲呼道:“王先生,我願把護衛所有,一律削盡,請降做平民,可還行麼?”陽明答道:“這個自有國法。”即令押送囚所,小心監視,就此拜本告捷。
那時,朝廷已差安邊伯許泰為總督軍務充總兵官,平虜伯江彬為提督等官,左都督劉暉為總兵官,太監張忠為提督軍務,張永為提督讚畫機密軍務,並體勘宸濠反逆事情,及查理庫藏宮眷等事;太監魏彬為提督等官,兵部侍郎王憲督理糧餉。聲勢浩大,直下江西討賊。行到中途,忽聞陽明捷報,大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於是一場孩子家玩的把戲,從此開幕。
許泰等愣住一會兒,遂商議要奪陽明頭功,必須攛掇皇上親領六師,奉天征討,才得濟事。因此,一麵暗中阻止陽明捷報,一麵密請正德禦駕親征。於是,就借著“元惡雖擒,餘黨未盡,倘不肅清,必有後患”等話頭,做個大題目。原來,正德是被這班小人哄慣了的,果然自稱“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往江西親征。眾大臣竭力進諫,一概不聽,竟有廷杖身死的。許泰等聞信,火速領兵直入南昌。頓時,城中大街小巷,都被兵馬塞住,連行人都不能走動,陽明隻得一一接見。
許泰、江彬、張忠等,傲慢非常,特設旁席,令陽明就坐。陽明暗想,一受節製,將事事聽命,那還了得,便裝做不知,公然上坐。許泰等沒法,隻好旁坐相陪,各懷恨在心,造作謠言,說陽明本與宸濠同黨,聽得天兵親臨,才反兵征討,擒拿宸濠,藉此脫罪。又說等到皇上南下,須一並拿問。他們稱心如意的算盤,是要教陽明把宸濠安放鄱陽湖中,待正德親與遇戰,然後奏凱論功。
陽明充耳不聞,酌帶精兵,押解宸濠及宮眷、逆賊情重人犯,突出南昌,將親到禦前獻納。許泰等聞知,急派人追到廣信,陽明置之不理,星夜前行,過玉山到草萍驛,上疏獻納叛徒,力止禦駕南征。群小阻卻不報正德,陽明因暫到杭州候駕。誰知提督讚畫機密軍務官張永,早在杭州守候。兩下相見,陽明和張永道:“江西人民,久遭宸濠毒害,經此一番大亂,接著又遇旱災,更加供給京軍、邊軍糧餉,如此困苦重重,除掉逃聚山穀,去做盜賊,卻沒有第二條去路。宸濠作亂時,還是脅從;如今窮迫而成,弄得奸黨群起,天下土崩。到那時,再想興兵定亂,也就難了。”張永聽罷,連連稱是,也慢慢的和陽明道:“我的來意,專為著皇上左右,都是小人,要想替你從中調解,並不是與那班小人前來邀功。要知現在情勢,順著聖意,還好挽回萬一,倘若逆著,徒然激起小人之怒,於國家大計,毫無好處哪。”於是陽明深信張永,別無他意,即把宸濠等一幹重犯付與張永去迄。
忽報皇上用“威武大將軍”牌,差錦衣衛千戶,前來追取宸濠,陽明不肯出迎,三司竭力苦勸。陽明道:“誰能忍心阿諛。”三司又苦勸不休,陽明不得已,令參隨負勅同迎入內。有司問“勞錦衣禮”,陽明道:“隻好給銀五兩。”有司準命送出,那錦衣衛大怒,不受而出。明日,那錦衣衛來辭行,陽明站起身來,握手言道:“我當年坐禁錦衣獄中好久,從沒有見過輕財重義像公這樣的為人。昨天命有司送上薄物,隻算備個禮兒,聽得公竟不受,教我惶愧,我沒有別的長處,隻會做幾句文章,將來應當表章我公,好教世人知道錦衣衛裏麵,也有像公這樣一個好人。”說罷,再拜稱謝。那錦衣衛竟不能道出一句話來,長揖而別。陽明當把平定宸濠之功,改上捷音,說全靠著“欽差總督”威德,指示方略,才得攻克堅城,俘擒元惡,歸功總督軍門,藉此止住正德親往江西,以減輕百姓供給。自此,陽明稱病西湖淨慈寺,打算不再出山。
張永將宸濠等押到江西,交付許泰等收管,聽得正德已到南都,急急東下侍駕,乘機力言陽明盡心為國,忠誠有功,並說許泰、江彬、張忠等,要加害於他。正德遂命陽明兼巡撫江西。陽明目睹江西人民,連遭困苦,恐怕鋌而走險,激成大亂,因再奉旨回任。許泰、江彬等正挾著宸濠,百般搜羅,軍馬屯聚,橫行糜費。隨軍紀功給事祝續、禦史張綸,又望風附會,造作謠言,中傷陽明。
陽明進得省城,隻見沿路北軍,對著他肆坐謾罵,故意來衝道尋釁。陽明如無其事,處處以禮相待。城中居民,早預令巡捕官暗暗囑咐,收拾細軟,移住四鄉,隻剩老弱守門,打算犒賞北軍,許泰等預令禁止,一個不準收受。陽明因傳示內外,告諭北軍離家苦楚,居民務要竭盡主客之禮,又常常出院視察,遇見北軍死喪,特地停車詢問,給送棺木,妥為殯殮,徘徊嗟歎,良久才去。北軍感動天良,個個歎服。看看冬至節近,陽明傳令城中,分奠遇難、遇亡之鬼魂。市民新遭戰禍,男女老幼穿著素服,提著紙錢,都悲悲切切的走來哭亡酧酒,聲聞不絕。北軍聽著,個個觸動思家之念,多擁到軍門,涕泣求歸。陽明每和許泰等會話,端身正色,一言不苟。許泰等見著,心中就有幾分畏懼,竟奈何他不得。
後來,許泰等想到陽明是個文弱書生,斷然不通武術,卻喜自己長於弓馬,因約陽明較射,好當眾侮辱一番,發瀉胸中悶氣。約書過去,陽明勉強答應。當日,各軍會齊教場,甲仗鮮明,部伍齊整,如臨大敵。城中市民,也哄動一時,擠來觀看,許泰、江彬、張忠等各與陽明見禮完畢,措手齊聲請教。但見陽明不慌不忙,跨上馬背,流上箭道,別有一樣儒雅風流的態度。看看馬蹄漸緊,陽明鉤弓搭射,照中紅心,“颼”的一響,射個正著。北軍哄然舉手,全場采聲如雷,說時遲,那時快,陽明三發三中,北軍舉手呼跳如狂。許泰等大懼道:“咱們北軍,難道都歸附王都堂了麼?”便即日商議班師。
二十七、昭雪冀元亨
正德十五年(1520),陽明四十九歲
許泰等雖然班師東下,心中懷恨不已。到得南都,便商議偽造詔書,召陽明引見,安排半途要殺。張永聞知,急差幕士錢秉直,報知陽明。許泰等見陽明屢召不到,料定不敢出江西一步,正好藉此誣他謀反,就齊奏正德,說明陽在江西必反。正德因問:“怎麼可以驗得?”許泰等奏說皇上倘傳旨召見,他必不到。正德即下詔,召陽明麵見,張永又急令錢秉直告知實情。陽明得旨,立刻東下,行到蕪湖,許泰等聞知,大失所望,深恐坐著“誣奏”之罪,火速從中阻止。陽明在蕪湖留待半月,一腔孤忠,四麵讒口,落得進退兩難,便換上綸巾野服,入九華山中,得一草庵,終日默坐。張永聞知,又乘機麵奏正德,力言:“王守仁實是忠臣,今因許泰等和他爭功,已棄官入山,安心修道去了!”正德即差人入山探視,據實回報,正德歎道:“王守仁是個道學人,召他便到,怎樣會反呢?”因傳旨,命陽明回江西視事。
江西當兵殘之餘,宗室、人民,凋敝不堪;官府衙門,居民房屋,十九燒毀。陽明勤勞安撫,竭力賑恤,奏免租稅;又把城中沒官的房屋,連宸濠所築違製宮室,以及革毀一應衙門,或修或改,變做公廨;宸濠占奪民間田地、山塘、房屋,也奏請給還原主執業,其餘依照市價,變賣銀兩入官。從此,南昌各屬百姓,愛陽明如父母,家家畫像,歲歲報祀,和南贛一樣。
當年宸濠謀為不軌,攬結名士,收羅幕府,凡江西官吏有些才能的,禮遇極隆,屈誌結納,好廣植黨羽。他知道陽明名重朝野,用兵神奇,暗想若得此人,大事可成,即令劉養正前往遊說。當日劉養正奉命而行,到得贛州,拜見陽明,便開口道:“如今寧王尊師重道,有湯武之資,想從公講明正學,公願賜教麼?”陽明笑道:“殿下能舍去王爵麼?”劉養正聞言,知道陽明不上此船,留住兩日,隻得別去。陽明自思宸濠來意誠與不誠,倒要借此試探一番,便命門人冀元亨前往,佯與講學。
那冀元亨,表字惟乾,湖廣武陵人氏,也曾中過舉人。他的學問,以“務實不欺為主”,而“謹於一念”。陽明愛他忠信可托,命教授公子正憲,因而有此一行。冀元亨到得南昌,徑投寧府,坐與宸濠論學。宸濠是個良心失陷的人,忽聽一番道學話頭,心中以為迂腐不堪,便大笑道:“好好一個人,難道就癡到這樣麼?”說罷拂袖而入。冀元亨也就出府回贛,備細說知,並且斷定宸濠必反。陽明大驚道:“禍根種於此了!”急派人從山僻小道,護送元亨回鄉。
待得許泰等在南昌和陽明尋釁不遂,沒法出氣,打聽得陽明曾叫冀元亨到寧王府講學,正好借此坐實陽明“私通宸濠”之罪,遂火速派差,將冀元亨捉到,肆行拷打,元亨竟沒有半句阿順話兒,隻得嚴禁獄中。元亨妻子李氏和兩個女兒,處著這等環境,毫不恐懼。李氏曾對人說:“我夫尊師講學,豈肯做叛逆的事麼?”長日帶著女兒,績麻不息,閑著就讀書歌詩。冀元亨監禁獄中,對待同監囚犯,和兄弟一般,見他們苦痛涕泣,就把淺易明白的學問,提起精神,多方講說。一班囚犯竟歡喜聽講,不但把苦痛忘掉,還漸漸知道遷善改過。當時,各科道交章論辯,陽明也谘部白冤,然直到世宗嘉靖登基,才下詔釋放元亨。誰知冀元亨在獄中早已得病,詔書下後五日,竟病死獄中。陸澄、應典一班同門聞知,備棺收殮,訃告同誌。陽明聞訃,設位慟哭,厚恤家屬。過後提及,還哀痛不止。
那年,陽明巡撫江西,政務雖然忙碌,四方學者,前來請益,依舊講說不倦。泰州王銀,古冠古服,手執木簡詩稿,昂然而來,謁見陽明。陽明遙見大異,降階相迎。禮畢,王銀巍然上坐。陽明問道:“你這冠兒叫做什麼?”王銀說:“有虞氏冠。”又問道:“你這衣服叫做什麼?”王銀說:“老萊子服。”陽明跟緊一步問道:“你學老萊子麼?”王銀答應一個“是”字,陽明再跟緊一步問道:“你學老萊子,止不過學著他穿的衣服,還沒有學他那‘上堂詐跌,掩麵啼哭’罷?”王銀聽到這裏,頓時心海中起了個浪花,臉上也就變了顏色,覺得身居上座,老大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慢慢兒移到側首一邊。陽明知道他已經心動,便把“致知格物”的學說,和他細講一番。王銀起立大悟道:“我們的學問,專在外麵裝飾做作;先生的學問,是精刻在心裏的。”就此,他的有虞氏冠也不戴了,老萊子服也不穿了,恭恭敬敬,執著弟子之禮,投拜陽明門下。陽明便把他的名改做“艮”,表字改做“汝止”。
中國有一等人,稍微有些知識,便大模大樣,不肯移樽就教,對著知識不如他的,常把兩隻眼睛一直,鼻子裏哼一哼,冷冷的說道:“我和他們‘對牛彈琴’啊!”社會上多了這等人,那教育前途,還有希望麼?請看陽明先生,他上自士大夫,下至苗民、囚徒、盜賊,隻要是人類,無所不行其教育,而且經著他一番教育,沒有不感興鼓舞的。所以陽明純粹是教育家,那治軍行政,隻算他的餘事。
一天,左右來報說:“外麵有個啞子,叫做楊茂,是吉安府泰和縣人氏,定要求見問學。”陽明高高興興的答應了。楊茂進見,連連叩頭,陽明做個手勢,問他可識字。楊茂點頭,表示識得。陽明便用字和他問答道:
陽明: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你心還能知是非否?
楊茂:知是非。
陽明:如此,你口雖不如人,你耳雖不如人,你心還與人一般。
(楊茂首肯,拱謝。)
陽明:大凡人隻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個聖賢的心。口雖不能言,耳雖不能聽,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聖賢心。若不存天理,是個禽獸的心。口雖能言,耳雖能聽,也隻是個能言能聽的禽獸。
(楊茂扣胸,指天。)
陽明:你如今,於父母,但盡你心的孝;於兄長,但盡你心的敬;於鄉黨、鄰裏、宗族、親戚,但盡你心的謙和恭順。見人怠慢,不要嗔怪;見人財利,不要貪圖,但在裏麵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一‘非’的心,縱使外麵人說你‘是’,也不須聽;說你‘不是’,也不須聽。
(楊茂首肯,拜謝。)
陽明: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凡說是非,便生是非,生煩惱;聽是非,便添是非,添煩惱。你口不能說,你耳不能聽,省了多少閑是非,省了多少閑煩惱。你比別人倒快活自在了許多。
(楊茂扣胸,指天躄地。)
陽明:我如今教你,但終日行你的心,不消口裏說;但終日聽你的心,不消耳裏聽。
(楊茂頓首,再拜。)
二十八、詔封新建伯
正德十六年(1521),陽明五十歲
陽明連年經曆宸濠、忠、泰等事變,益信他那“良知”兩個字,可以忘憂患,出生死。他說:“守定這兩個字,好比船家手裏把著舵柄,平瀾淺瀨,沒有不操縱如意,就使遇到顛風逆浪,手裏把住舵柄,終可以免掉沉溺的危險。”到了五月,陽明大集門人於白鹿洞,講明學術。那年武宗正德晏駕,世宗嘉靖繼位,特下勅旨,召陽明到京內用。陽明即於六月二十日起程,暗中卻被輔臣阻擋。
陽明到得錢塘,便上疏懇乞便道歸省,輔臣又暗使嘉靖準奏。八月到越城,九月到餘姚,拜見父親王華,祭掃祖宗墳墓,訪到瑞雲樓,指著他藏胎衣的所在,灑淚良久,因為想到他老母不及奉養,祖母又不及親自含殮的原故。自此天天和宗族親友,喝酒遊散,隨處指點“良知”兩字。十二月裏,正和父親王華祝壽,大會親朋,熱鬧非常,忽報聖旨到來。製曰:
江西反賊剿平,地方安定,各該官員,功績顯著。你部裏既會官集議,分別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還兼兩京兵部尚書,照舊參讚機務,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並妻一體追封,給與誥券,子孫世世承襲,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準兵部吏部題。
朝廷差行人齎白金綺慰勞,兼下溫旨,存問父華於家,賜以羊酒。宣讀完畢,接待行人。陽明親到父親席前,捧觴上壽。忽見王華皺著眉頭說與陽明道:“當年宸濠作亂,大家都道你要死於國難的,你竟沒有死。又大家都道你這番大難,斷不容易平定的,你竟會平定。到後來小人進讒,禍機四發,將近兩年,終以為你不能免的了。幸而天開日月,顯忠遂良,高官厚爵,濫冒封賞,我父子們今日重聚一堂,這不是僥幸極了麼?然而盛便是衰的起點,福就是禍的根源,今日雖然大幸,我卻以為大懼哩。”陽明聽罷,洗爵跪進道:“大人的教訓,兒子牢記在心,夜不能忘。”眾賓聽了,都歎王氏一門會遇的隆盛,又都感覺著“盈虛”的警戒!
二十九、作業教育的證明
世宗嘉靖元年(1522),陽明五十一歲
這一年中,陽明家居。正月,上疏辭封爵,不報。二月,父親王華去世,居喪。七月,再上疏辭封爵,不允。九月,葬父親王華於石泉山。此外,四方學者來問學,大都不見,叫他們回去自求孔孟哲理。有時不能不見,隻檢出緊要處,略說幾句。幾百年後的讀者,都似乎覺得在這一年中,陽明沒有重要的問題可以研究。殊不知,陽明教育中,還包含一種“作業主義”在裏麵,到此完全可以證明。可惜當年錢德洪記到這裏,也沒有多搜事實,詳細錄出,僅僅三兩句話,就把他老夫子的大主張,輕輕擱過;反把那請辭封爵的奏稿,大費抄寫。可惜呀!可惜!不過我們讀書要和學字一樣,隻要得著古人善書一二行,終身學之,便成名家。那麼,錢德洪記得雖然簡略,也足夠我們研究了。
這年二月十二日,王華七十歲,病歿。陽明先戒家人勿哭,把冕服各事,內外料理完畢,然後舉哀。陽明一哭頓絕,病得不能辦事。即命門人子弟紀喪,因才分派。其中有個仙居縣人金克厚,謹恪可靠,使他監廚。金克厚出納物品,十分謹慎,稍微有些不合,立刻追還,辦得內外井井,不豐不嗇。那時浙江的風俗,大戶人家舉辦喪事,禮堂上必須鋪設得文綺光采。吊客到來,先上餅糖細點,然後烹鮮割肥,大吃大喝,務要供待得吊者大悅,才算麵子。那種競爭奢侈的惡俗,陽明一律革除,隻備素食,供應吊客,遇著高年遠賓,才添設兩樣肉食。這種辦法,已經算得力矯弊風了。後來湛甘泉老先生,還寫信來責備一場,陽明引罪不辯。
百日以後,治喪完畢,倒把個金克厚,從“監廚作業”中,得著許多實學。從此立身處世,讀書科考,都照監廚一般做去,竟事事通泰,科科連捷。即在那年中舉人、舉進士,他竟以為獨得之秘。一天,他私下和錢德洪說及,錢德洪道:“先生原常說的‘學必操事而後實’,真是至教哪!”這“學必操事而後實”一句話,不是和現在教育家所講的“作業教育”,暗暗符合麼?陽明在四百年前,就首先發明。他們當中腦筋敏銳的,就秘守著得到實效。且不要說這四百年中沒有學者提倡實行,隻願四百年後的學者,能夠不把他這“作業教育主義”再埋沒下去,也就算恭喜了呀!
三十、家居講學
嘉靖二年至六年(1523—1527),陽明五十一歲至五十六歲
這五年中,在錢德洪當時,多錄陽明與人論學的書信。這許多信,卻是精華,有誌陽明學術的,可以進一步向《王文成公全集》中去研究。現在隻揀五年中緊要事跡,記出四項:
第一項,這五年中,是陽明講學全盛時代,也是陽明精神上極快活時代。陽明的大誌,隻在倡明學術,革新人心,歸於大同。此番得閑居越中,沒有政務的紛擾,正如所願。四方學者,也因此日聚日多。所以陽明有“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穀,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天地之間,寧複有樂於是者”一段談話。他們會學的場所,一處是稽山書院,一處是龍泉寺的天中閣。學者的籍貫,除掉近省以外,可考據得見的,北到直隸,西到兩湖,南到廣東,這“良知”種子散布的區域,也就不算小了。他講學講到這裏,越說越簡,把他的哲理歸約成四句宗旨道:
無善無惡是心之體;
有善有惡是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嘉靖三年天泉橋聚會,要算最盛。那日,正當中秋佳節,晚上,月明如晝。陽明命侍者設席碧霞池上,門人隨侍的有一百多人。一時間,師生舉杯邀月,對月暢飲;酒到半酣,四座歌聲漸動。一會兒,隻見眾門人有投壺的,有聚算的,有擊鼓的,有泛舟的,陽明也一時興發,提筆賦詩道:
萬裏中秋月正晴,四山雲靄忽然生。
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物外定能攖。
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鈞天滿太清。
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
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
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
鏗然舍瑟春風裏,點也雖狂得我情。
第二項,陽明對於初及門的學者,必使他有一種經過,也很有研究的價值。他這幾年中,不論遠近學者,新到門下,執贄請見,陽明暫不和他會麵,命錢德洪、王畿等一班先進弟子,引導一番,看他求學的誌向,確實堅定,一心一意要請見,方才許他。待得進見,卻又和他焚香默坐,相對無言。這種“啞巴教育”,在粗心人看著,不說陽明搭架子,就要說陽明學著釋、老的道兒。倘使也焚香默坐,靜心一想,便覺初學的有這番經過,在心的方麵,極有益處。試問學者心不歸一,誌不堅定,這教育怎樣入得進去呢?
第三項,要說朝廷方麵,對於陽明的態度,拿正當心理來論,陽明功高望重,極應該請他入閣辦事,平政安民。哪知朝中大臣,正怕他功高望重,倘然進得內閣,私心不利。便一麵諷人舉劾他提倡“偽學”,一麵暗中阻止嘉靖帝召見。所以陽明服滿之後,雖然有禮部尚書席書上疏特薦,說:“生在臣前者,見一人曰楊一清;生在臣後者,見一人曰王守仁。”在嘉靖帝前推重到如此,依舊前後六年不召。
第四項,雖然是陽明的家事,也不可不略提幾句。嘉靖二年九月,改葬父親王華於天柱峰、母親鄭太夫人於徐山。嘉靖四年正月,諸氏夫人病歿;四月,也祔葬徐山。嘉靖五年十一月庚申,繼室張氏生子正億。此外,還有門人南大吉從薛侃所刻《傳習錄》三卷以外,增錄二卷,前後合五卷,嘉靖三年十月在越中出版。
三十一、恩田平苗
嘉靖七年(1528),陽明五十七歲
在民國紀元前四百年左右,中國南方各省,苗族的勢力,還很厲害。南嶺一帶洞溪山穀,都是他們的世界,而漢民多聚居平原。曆朝治苗政策,起初常發大兵征剿,眼看著他出入山穀,無法進攻,隻得招撫而罷。明朝開國之初,兩廣雲貴一帶,要算恩田八寨的苗瑤,犄角屯聚,最為凶猛。他們善用利鏢毒弩,當之立死。況且寨壁天險,進兵無路。都督韓觀,曾經統兵數萬,前去圍攻,竟不能破,也隻好唱那招撫的老調。後來都禦史韓雍,統兵二十萬,去征斷藤峽的苗民,雖然破得,但撤兵沒有幾時,依舊攻陷潯州,據城大亂。當時勉強招撫,敷衍過去,從此時反時服,全看疆吏的措置。
到得正德年間,廣西田州土知府岑猛作亂,提督禦史姚鏌,奉旨征討,岑猛父子被擒,奏到京師,正論行賞,忽報岑氏手下頭目盧蘇、王受又勾結苗民,聚眾作亂,攻陷思、恩。姚鏌調集四省兵將,再行討伐,誰知日久無功。巡按禦史石金,大不為然,上章論劾。內閣會議,侍郎張璁、桂萼,特薦陽明總督兩廣軍務,度量事勢,隨宜撫剿。那時陽明已有痰疾,奉到諭旨,即上疏力辭,舉尚書胡世寧、李承勳自代。輔臣楊一清奏說:“姚鏌不去,王守仁決不肯來。”遂一麵傳令姚鏌自行告退,一麵催促陽明上道。陽明無法推辭,隻得扶病動身,從錢塘江乘舟西進,路過江西、湖南,直到廣西梧州開府。接著,又奉旨兼理巡撫兩廣。這是嘉靖六年六月以後的事。
到此,我們要研究陽明治苗的政策了。他從浙江動身,一路詳細查問,把田州苗亂實情,訪得徹底徹清。第一層,認定從前兩廣軍門,失卻威信和責任,又無兵將可用,專靠土官狼兵(即苗官苗兵)行事,因此他們的氣焰,一天高似一天。待得事平,又功歸上官,土官狼兵,懷恨在心,遂不時乘機竊發。第二層,當地苗族勢力,還大於漢民,改土歸流,不但流官鎮壓不住苗民,反生苗、漢兩族的猜忌,所以常常多事。第三層,思田八寨,南接交趾,西連雲貴,倘使不把苗民妥為安撫,認真開化,收做有用之民,不但西南各省,弄得稀糟,連南邊藩籬,也就此破碎。
當下陽明既把苗疆根源探清,即擬定進兵行剿有“十害”,罷兵行撫有“十善”,還有“二幸”、“四毀”。他一麵奏明朝廷,一麵與布政使林富、紀功禦史石金觀看。林石二人大為讚成,陽明便直到南寧,下令盡撤原調防守各兵,限數日之內,解散歸農,隻有湖兵數千名,為著路途遙遠,不易便歸,遂令分留南寧、賓州各處,解甲休養,待時發還。
再說那大頭目盧蘇、王受,都知道陽明治盜江西,一片仁心,不肯好殺,早生了投生的念頭,日夜打聽陽明南下。後來看著陽明在南寧把數萬雄兵,立刻遣散,他們投生的念頭,高到沸點,急派手下頭目黃富等十餘人,先投軍門,訴告從前反抗苦楚。陽明把朝廷威德曉諭一番,又把改過自新的話,開示明白。過了一天,盧蘇、王受和手下眾頭目數百人,都囚首自縛,投到軍門,哀號控訴。陽明再把朝廷恩德,當眾告諭,又喝令左右將盧蘇、王受按下,各杖責一百,眾頭目都同聲叩頭,代求寬恕。陽明命人解縛言道:“今日所以赦爾一死,是朝廷好生之仁;所以杖爾一百,是我等官府執法之義。”大眾聽了,個個悅服。
陽明即日親到盧蘇、王受各營,安撫餘眾,人人感泣歡呼,情願誓死答報,殺賊立功,自贖前罪。陽明又曉諭道:“朝廷隻願生全爾等。如今方來投生,難道還忍心再教爾等去死在刀兵裏麵?爾等逃竄日久,家業破蕩,且速歸去,完爾室家,依時耕種,修複生理,那各處盜賊,我軍門自有區處,不須爾等剿除。待得爾等家事粗定,我軍行用得著時,慢慢再來調發。”陽明說罷,眾人又都感泣歡呼!陽明即委布政使林富、總兵官張祐,分頭安插,督令各歸複業。這一來,並沒有動一個兵,斷一枝箭,竟把那姚鏌統帶數萬大兵,日久不能平定的一場亂事,不消數天,就在幾回感泣歡呼裏麵,暗暗消滅。難道陽明真有什麼法力麼?不過他能夠看清事情的裏麵罷了!就是這能夠看清事情的裏麵。要有真學問哪!
那時,廣西一帶漢、苗雜處,正是兩族互相消長的時候。在苗民呢,隻知道饑餐渴飲,飽淫暖嬉,天大的事情就完了。漢族人數雖然少於苗民,凶悍不及苗民,獨有開創的能力,卻大過苗民。漢民又有政府幫助經營,學者提倡文化,所以人口日多一日,文明也漸漸開發。苗漢勢力的消長,就此一點,分判高下。陽明之政見,主張事事要從根本上著力的:他貶謫到龍場,貴州就有了文化;督兵贛州,江西就興禮讓,平時到東到西,苦口婆心,也隻此一事。他此番巡撫兩廣,目睹這蠻煙瘴雨之鄉,芸芸眾生,鄙野失學,怎不油然興感?陽明因此便想在田州建設學校,當地卻滿目瘡痍,居民又逃竄一空,沒有學生可招。
陽明遂親自案行提學道屬,著儒學招收儒生,選委教官,和他們講習息遊,興起孝弟;同時又舉行鄉約,隨時開導;再興南寧學校,和各學師生,朝夜開講,看看漸漸奮發。陽明又怕窮鄉僻地,不能親身前去講演,便委派原任監察禦史降合浦縣丞陳逅,主教靈山各縣;原任監察禦史降揭陽縣主簿季本,主教敷文書院,並牌示教授方法。卻巧有個福建莆田的生員陳大章,到南寧遊學,陽明考問他冠、婚、喪、祭、鄉射等各種儀節,陳大章均一一通曉。陽明大喜,即派他往各縣教演;又牌示各屬官吏說,現在各學生徒,大都束書高閣,飽食嬉遊,散漫度日,不如督令他們,和陳生朝夜講習各種儀文節度,好收他們的放心,固束他們的肌膚筋骨,免得博弈飲酒,敗壞學風。陳生到時,各官在學舍中妥為招待,選取年少質美有誌習禮學生,與他講解演習。從此,廣西的文化,又被陽明提高一步。這一節,關係地方風教還小,關係苗漢兩族勢力的消長,邊疆的拓殖開發,就很大了。
陽明見各事略有頭緒,便暗傳邊城入內,令其速往八寨斷藤峽,探明路徑出入與苗兵虛實,詳細來報。那邊城生得矮小醜陋,麵黃肌瘦,素日衣衫襤褸,像個叫化子;哭喪著臉,像個苦鬼。看他外貌,誰也想不到他力過猛士,胸藏智略,而且飛山越澗,如履平地。邊城曾經浪遊名都,遍曆關寨,不遇識者。上年悵悵南歸,聞得陽明出征思、田,遂徑往投效。陽明一見大異,留與西來。
當日,邊城奉著密諭,就裝做化子,一路行乞而入,周曆思吉、周安、古卯、古蓬、古缽、都者、羅黑、殺丁八寨,又把斷藤峽、仙台、花相各洞,探個仔細,正是神不知,鬼不覺。邊城回得軍門,麵稟陽明道:各寨苗人頭領,起初聞知軍門解散防守各兵,還疑有詐意。後來確不見調兵聚糧,才各各放心,不做準備。說罷,又將各寨出入要道,細細稟明。陽明大喜,火速傳齊參將張經,指揮馬文瑞、彭飛、王良輔,統兵宣慰彭明輔、彭九霄等,以及目兵彭愷、盧蘇、王受,各領壯兵,分路布哨,暗間襲擊。陽明又令布政使林富、副總兵張祐、參議汪必東、副使翁素、僉事汪溱等,調齊湖兵,佯為遣歸,暗搗寨巢。各路分撥已畢,陽明嚴申軍令,限定日期,務要必勝。可憐數萬無知苗人,平時靠著山壁天險,嘯聚橫行,小覷官兵。斯時正在各寨嬉遊快樂,忽見四麵官兵雲集,大家箭不在身,刀不在手,嚇得驚惶亂竄,多被生擒死殺。至此,不滿一月,各寨蕩平。
那時正值七月天氣,流火鑠金,疾疫大盛,陽明也就班師奏凱。他又周曆山川,詳問地方父老,山溪苗酋,開圖立裏,經理城堡。他並順著苗地實情,設立土官,牽製苗人頭領,又特設流官,分設土官巡檢,散開苗瑤部眾,務使苗漢交和,公私兩便。一時間,陽明選官任用,遣將鎮守,忙得神倦心疲,病勢加重。
三十二、陽明逝世
嘉靖七年(1528)十二月,陽明五十七歲
陽明巡撫南贛,出入山穀,就曾中著熱毒,常常上咳下痢;後來退休越中,延醫調治,稍微好些,但終不能斷根。上年又奉命入廣,益發住在那炎荒煙瘴地方,力疾從公,終致舊病重發。到十月間,漸覺已撐持不下來了。於是,陽明便一麵上疏乞歸養病,一麵決計從梧州直下廣東,到韶、雄左右候命,誰知朝廷留中不報。
船路過烏蠻灘,船家指說,上麵便是伏波廟,陽明還上去拜謁;待到得增城,一來這裏是他老友湛甘泉的故居,二來此地有他五世祖王綱的祀廟,陽明也上去設祭題詩。不料,陽明又因此加重腹瀉,疲乏不堪,兩腳不能坐立。他還念著許多門人,伏枕草書,去勉勵他們;他心裏也知病勢無望,遂把歸田的夙願,漸漸丟開,隻想和他的陽明洞,會過一麵,就此長別,也算了卻最後私願。
到了十一月中旬,看看不能候待朝命,陽明隻得緩緩東歸。二十五日,將過梅嶺,廣西布政使王大用在侍。陽明因言道:“你知道孔明所以托付薑維麼?”王大用聞命,心中不覺淒然,即發兵沿路護送,暗選上好的壽木,私帶後車。行到南安,陽明一行上船,其門人周積,在那裏做推官,趕來拜見,看陽明咳喘不止,半晌,才慢慢問道:“你近來進學如何?”周積回說:“被政務牽累。”周積因問:“道體如何”?陽明道:“病勢危亟,隻存些元氣罷了!”周積退出,迎醫診視。
二十八日晚上,陽明忽問:“這時候船停泊什麼地方了?”侍者回說,已到青龍鋪,陽明就默默無話。二十九日早上,陽明命傳周積入侍。周積站立好久,才見陽明慢慢睜開兩眼,向周積看了一看,說道:“我去了!”周積一聽,淚如湧泉,回問道:“先生可有遺命?”陽明微微的笑了一笑,說道:“此心光明,還有什麼說的。”言罷,瞑目而逝。
那時,門人贛州兵備道張思聰,已把王大用所選壽木,暗招匠人,親自監工作成,帶著追到南安,此時即將陽明靈軀,迎入南野驛,就中堂沐浴,鋪梱設褥,喪裏裼襲,如禮衾斂。十二月三日,張思聰和官屬師生,設祭入棺。次日,陽明輿櫬登舟,遠近士民聞知,遮道痛哭,像沒了爺娘一般。自此一路從贛州、南昌過去,不但官府迎送祭奠,連深山窮穀的男女老幼,都穿著素服,匍匐哀迎,一路哭聲不絕。錢德洪、王畿等一班門人,和公子正憲等,都迎來成喪,訃告同門親友。到嘉靖八年四月,才迎入府中,奠柩中堂,如禮舉哀。陽明的四方門人,紛紛來吊,從初喪到卒葬,聚居不散。那年十二月,安葬陽明於洪溪,墓地離越城三十裏,距蘭亭五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