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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勉三著)

例言

(一)王陽明不僅是明代的大師,而且更是中國的大思想家,大哲學家;他的學說,不僅影響中國,而且還影響到了日本。至今日本人士,仍是極端的崇拜信仰著。像這樣偉大人物的生活,真值得為我們所應當知道的。——此本書之所以作也。

(二)本書根據典籍,用有條理的文字,來介紹王陽明的生活,如家庭、幼年、遊曆、應試、政治、改過、講學、貶謫、剿匪、平逆、晚年……之各種生活,均包舉無遺(瑣屑無關大要,與荒誕不足征信者,則從略)。至於陽明的時代背景,因與他的生活有密切的關係,故亦兼為述及。目的務將整個的王陽明,完全顯示出來,在使讀者,對於王陽明,有一個深切的了解和認識。

(三)本書引文,選擇至為謹嚴;而引用者,亦適如其當,無冗堆濫舉、紛列雜陳之弊。

(四)本書參考卷籍,雖不下十餘種;但書籍無窮,個人所見,究屬有限。內容貧陋,自知難免,尚祈讀者諒之!

(五)本書因限於篇幅、時間,其不能滿讀者之意,料必甚多;加以作者學殖荒落,俗務縈擾,自不免有紕謬淺陋、貽笑方家之處。讀者倘肯惠然不吝指正,作者願誠懇地接受。

(六)此書所能告成,內子陳端玉實予以不少助力,且更任校讎勞苦。心感之餘,聊誌以謝!

一、導言

我們中國有件極可珍貴的寶物,可惜遺失在日本去了,現在願我們大家,趕快去拿回來,自己享用,不要長此讓它留在異國,替異國去發揚文化,擴張國力;而我們失主,不聞不問,還是擺起“天朝大國”的架子,以為本國的寶物很多,遺失了一兩個,算不了怎麼一回事,那就太可惜,而且是太不對呀!

這件寶物,是怎樣一件東西呢?它有怎樣的價值,可令人珍貴呢?遺失了不拿回來,有怎樣的利害呢?想要明了這幾個問題,須得請看下麵的答案。

這件寶物,不是別的東西,就是曾經支配中國思想界,有百餘年之久的“王學”!

至於要明了“王學”的價值,與其極可珍貴之點,則請先看幾位明眼能識寶物的大家,對此寶物的評估:

黃梨洲說:

有明學術,……自姚江指點出“良知”,……便人人有個作聖之路,故無姚江,則古來學脈絕矣!前夫陽明者,皆陽明之導河;後夫陽明者,皆陽明之華胄。……要皆以“王學”為中心。

毛大可說:

順治末年,……賴世祖曰:“守仁之學,有似孟子。”……皇上諭之曰:“守仁之學,過高有之,未嚐與聖學有異同也。”大哉王言!蓋自是,而姚江絕學,經二聖斷定,千秋萬世,又誰敢有非之者!

梁啟超說:

至於“王學”的大概,……可以說“王學”是中國儒教、印度佛教的結合體。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結婚所生的兒子。……實在說來,明末的一百年內,“王學”支配了全中國,勢極偉大。我自己很得力於“王學”,所以極推尊他。

好了,即此評估,已可了然“王學”的價值之一斑,不必再去“繁征博引”了。

以上是評定“王學”的價值,極可珍貴,值得我們加以研究奉行的。至於王陽明的本身,是否也值得研究;我們再看幾位大儒,對於陽明本身下的批評怎樣:

劉蕺山說:

周子其再生之仲尼,明道不讓顏子,橫渠、紫陽亦曾、思之亞,而陽明見力,直追孟子。自有天地以來,前有五子,後有五子,斯道可謂不孤。

毛大可說:

堯、舜相禪,全在事功;孔、孟無事功,為千秋大憾。今陽明事功,則直是三代以後,數千百年一人。即令無學,亦既在孝悌忠信、正誼明道、誌士仁人之上;而學複如是,雖使親入聖門,亦應不出由、賜下。

黃道周說:

文成出,而明絕學,排俗說,平亂賊、驅鳥獸……自伊尹以來,乘昌運,奏顯績,未有盛於文成者也。

梁啟超說:

陽明才氣極高,不但學問,便是事功也很偉大。

好了,有了這以上的批評,也可想見其餘了。為使讀者深一層的易於認識陽明起見,作者特再下一個簡而且淺的介紹:“陽明不僅僅是一個大哲學家,而且還是大文學家、大教育家、大軍事家、大政治家。他的文學天才、教育主張、軍事學識、政治才能,在在均能與他的哲學相媲美。別人縱博而不能專精,他卻是愈博愈專愈精,他所以能超越前人之處即在此。”

我們看了上麵的說話,已都知道王陽明是極有價值可以研究的一個人了;而他的學說,尤其是有研究的價值了。

既然是王陽明與他的學說,都有可研究的價值,那麼,我們應當怎樣去研究呢?研究之先,應從何處下手呢?

這也不用多談,當然應該先從他的生活方麵下手了。梁啟超說:“居恒服膺孟子知人論世之義,以謂欲治一家之學,必先審知其人身世之所經曆,蓋百家皆然;況於陽明先生者,以知行合一為教,其表見於事為者,正其學術精詣所醇化也。”這幾句話,真是確切而有至理。“經曆”即是生活,要是想研究“王學”與王陽明,則非先從陽明生活方麵下手不可。

陽明的生活,是個容易敘述的嗎?不,不容易。雖然有年譜、行狀等參考,然而決不能學寫謄清賬簿一般依樣葫蘆,有一件寫一件的呆板工作。如若是這樣“謄清”式寫的陽明生活,倒不如直截了當的,看年譜、行狀,還比較的好些。

綜計他一生的生活,學騎射,學任俠,學詞章,學佛修道,講學化夷,投身政海,削平盜逆……許許多多的事跡,也不是這樣一本小冊子,所能敘述得完;更不是學殖荒落的我,所能勝此重任!

最後,我敢大聲告訴讀者說:

第一,這本《王陽明生活》,乃是作者初次的試作,目的在藉以引起讀者研究陽明生活的興趣。

第二,這本《王陽明生活》,是備作讀者研究“王學”一個小小的參考資料。

第三,這本《王陽明生活》,是個催起讀者、收回遺失在日本的珍貴寶物之推動機。

二、幼年生活與其家庭

世代的書香門第

要是提起陽明的家庭,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它。哪八個字呢?就是“書香門第,詩禮人家”這八個字。自從他的六世祖性常,一直到陽明,代代都是飽學名士,而且都是氣節高超、孝行純篤的;陽明的一生學問事業,實在受了家庭不少的影響。

陽明最初的祖先,是晉朝光祿大夫名覽,原本琅琊人。覽的曾孫羲之(就是我國稱為“字聖”的),少隨父曠渡江,家於建康,不久徙會稽;後來子孫,又遷剡之華,再遷石偃,複遷達溪。二十三世迪功郞名壽者,重遷至浙江餘姚。由此以後,再也沒有遷移到別處了。

到元末明初時,陽明的六世祖,名綱字性常的,以文學知名,兼有大將之才,尤善識鑒。元末,天下大亂,奉母避兵於五泄山中,少與明誠意伯劉伯溫友善。元亡明興,劉伯溫特薦於朝;時性常年已七十,而齒發精神還如少壯,官為兵部郎中,不久,潮民不靖,遂擢廣東參議;往督兵糧,攜十六歲子彥達往,竟及於難。彥達亦隨入賊中,見父被害,則從旁哭罵求死,賊欲殺之,其賊酋不允,並容他綴羊革裹父屍而歸;禦史郭純奏其事聞於上,為廟祀增城,並錄用彥達。奈彥達痛父之死,願躬耕養母,終身不仕,所以沒有出來做官。

與準字公度,乃彥達子。少秉父教,隱居不出;時朝廷督有司訪求遺逸甚嚴,使者至縣,欲起翁,翁聞亟避,因而墜崖傷足,始免。但又恐有罪,不得已,以子世傑代之。與準長於《易》,曾著《易微》數千言。

世傑少有聖賢之誌,盡通四書五經,及宋諸大儒之說。代父被征,備邑庠弟子員,旋即無意仕進。母臨終時,囑以家貧宜仕,乃應貢;祭酒陳敬宗薦於朝,未報而歿,著有《槐裏雜稿》數卷。

天敘名倫,世傑子,人稱竹軒先生,這就是陽明的祖父了。他的父親死後,遺留下的僅僅書史數篋;竹軒於書無所不講,故異常淵博。魏瀚說他:“善鼓琴,每風月清朗,則焚香操弄數曲;弄罷,複歌古詩詞,而使子弟和之。識者謂其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無不及焉。”我們由此也可想見其為人。陽明之所以能成名,受祖父影響頗深,尤其是文學的方麵。

陽明的父親,名華,字德輝,別號實庵,複號海日翁;因曾讀書龍泉山中,所以人又稱他為龍山先生。從小,其祖授以古詩歌,經耳後便能背誦。六歲時,便道德非常之好,能拾金不昧。幼年氣概邁眾,見者無不驚歎。應試,大魁天下;不畏權勢,敢於諫君之失。陽明忤劉瑾,瑾移怒德輝;瑾微時,極慕德輝品望,聞陽明的父親,即是德輝,怒稍解。陰使人召德輝,謂一見可立令躋相位。德輝峻拒不可,因此瑾欲陷之為快。母親岑夫人歿後,寢苫疏食,哀毀逾節。那時他也已有七十多歲了。陽明的道德,多為他父親遺傳,“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話真不差呀。

德輝的元配夫人姓鄭,就是陽明的母親。陽明少年時期,他母親便與可愛的親兒長別了。繼室姓趙,生了一女,嫁給徐愛(字橫山,乃陽明門人)。又生二子,名守文、守章。側室姓楊,生守儉。都是陽明的兄弟,但都遠不及陽明。

陽明的夫人姓諸,因不育,撫從子正憲為子。諸卒,繼娶張夫人,生一子,名正億。生後不久,陽明便死了。

陽明的天資,本來就聰敏異常,又加之生到這樣的好家庭裏,受的又是家庭中良好教育,再複感受祖父、父親的道德、文學影響,故能成就如許大功業,造成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奇異的誕生

說起陽明的誕生,好像是一篇神話體的小說。你若說是“荒誕不經,不足為信”罷,他的朋友及門人都寫述得實有其事,不像是杜撰的;你若說是相信他的朋友和門人的寫述罷,卻又荒謬異常,毫無可信的價值。科學家說“事所必無”,宗教家或者要說“理所或有”。總之,作者所敘述的,乃是根據陽明的朋友與門人等所傳說;至於太荒誕不經的,則不能不刪削去了。

大凡普通的小孩子,在母親腹內到了十個月,就要如同瓜熟蒂落了;陽明卻是不然,他比別人要多四個月。他母親妊娠了十四個月,陽明才誕生,這事奇不奇怪呢?

這事還不能說是絕對的奇怪,奇怪的事,還在後麵呢。

在陽明剛要誕生的時候,他的祖母正在熟睡,忽然天上五色雲裏,立著一個緋袍玉帶的神人;鼓吹導前,神人手裏抱一個很可愛的嬰兒,由雲中降下,把嬰兒授給陽明的祖母,說:“這個佳兒,是特地送給你家的。”祖母大喜。哪知陡然驚醒了,方知是個夢。正在暗思這個夢做得古怪,忽聞家中有小兒啼哭的聲音,於是便有人來報喜,說是添了孫兒了。陽明的祖母,便知這個小兒的來曆不小;又將這個異夢告訴給陽明的祖父聽,他的祖父也為之驚奇不止。因此給陽明起個乳名,叫做雲,意思說陽明是雲中的神人送來的。漸漸人人都知道這件奇事了,於是大眾便指陽明誕生的所在,名為“瑞雲樓”,也無非是說這是一種祥瑞的意思罷了。

這事已就算得是件奇事了,但是還不止此,奇事還有啊。

陽明一出世,便得一種怪病,這個病,就是不會講話,天生的一種啞病。普通的小孩子,到了兩三歲,就要學講話了。陽明到了五歲,還是如同啞巴一樣;除了能啼哭以外,簡直一句話都不能講。這一來,倒把家裏的人憂慮萬狀;任憑如何高明的醫生,請來診治,都是束手無策。雖然吃了許多藥,也毫無一點效驗可言。大家都以為陽明成了一個天然廢疾的人,恐怕不易治痊;哪知偏偏來了一個奇怪的和尚,不用藥,隻要三言兩語,就把這個廢疾治好了。你看,這是多麼怪異啊!

有一次,陽明在門前同著一些小孩子,正在嬉戲。忽然來了一個和尚,求見陽明的祖父竹軒,並說能治陽明的啞病。竹軒當然非常快樂,又命陽明來拜見和尚。和尚一見陽明,便歎惜著說:“好個小兒,可惜把給你們說破了!”又向陽明的祖父說道:“天機是不可泄漏的,你們如何就隨便拿來泄露呢?你們既然泄露,他自然不會講話了。”陽明的祖父,也大為悔悟。和尚說畢,就飄然而去。陽明的祖父,便把陽明的“雲”的名字改了,不許他人再喚作“雲”;重又給陽明取個名字,叫守仁,字伯安。果然古怪,名字一改,陽明也忽然能張口講話了,這究竟是不是一件很有趣味的奇事呢?

三、不凡的童子

一個天才的小詩人

詩人兩個字,是多麼清雅而又神聖的。一個小孩子,居然也號起詩人來了。他不但是個小詩人,並且還是一個有天才的小詩人,這真值得人們的讚羨不已啊。

陽明確是一個富有天才的孩子,記得有一次——那時不過六七歲——他忽然背誦起他祖父曾讀過的書來,而又誦得很純熟。祖父非常地驚異了,就問:“你這個小孩子,年紀這麼小,又沒有讀過書,如何能知道背誦,而且背誦得這樣的純熟呢?”他笑著回答說:“我先前,口裏雖然不能講話,但聽卻是會聽的;因曾聽得祖父讀書,我在旁邊也默記得很熟了。”

他的祖父知道,這是天生的夙慧,心裏也自然非常偷快。

祖父從此,就教陽明讀書。他的祖父,是個極有學問的大儒,陽明又是個聰穎絕倫的小孩子,這讀書進步之速,不問可知,是有一日千裏之勢了。

陽明十歲的時候,他父親已應試中了狀元,於是派人回家迎請陽明的祖父至京侍養,陽明便隨著祖父,與可愛的故鄉暫告離別,一路到京師來。

到京後,有一天,他的祖父,帶著陽明,約了許多朋友,到金山寺裏去飲酒遊山。來的也盡是知名之士,他們飲著高興了,大眾都提議吟詩。——這位富有天才的小詩人,表現他天才的機會也來到了。

許多詩人,正在撚須的撚須,搔首的搔首,時候已過了許久,詩都沒有做出來;這位“初生犢兒,不知畏虎”的小詩人陽明,卻早已將詩做好,再也忍不住不說了:“你們的詩,還沒有吟出,我的詩卻已做好了。”

這真是笑話,以一個十一歲的小兒,連乳氣都沒有退盡,居然在一班大詩人麵前,自己承認會做詩,這不是笑話麼?無論是誰,恐都不敢相信罷。

陽明的天才,知道的隻有他的祖父。於是就命陽明將做好的詩吟出來。陽明念道: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等陽明念完這首詩,把大眾都驚異住了。——但他們還不敢十分相信,疑是他祖父的代筆,故意使他孫子來博一個天才之名的。

這真是的,以一個垂髫的童子,就會吟詩,並又做得這樣好,誰個能相信這事呢?

於是想出一個麵試無弊的法子,就是另出一個吟“蔽月山房”的題目,要陽明當麵做出來,藉以覘其真偽,就可知道,內中是不是他祖父作的弊。

題目一出,這個童子,便毫不思索的又吟了出來: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如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高月更闊。

這一下,真把大眾驚住了。果然詩人是沒有年齡限製的。於是,大眾再也沒有什麼異言,隻有驚異!讚歎!羨慕!悅服!

他祖父從此又更加喜歡他了。

“何為第一等事”

在幼年時候,陽明便豪邁不羈,頗有俠士之風。一個禮教信徒的父親,於是憂慮起來。他恐怕他的兒子:天生一副好靈性,一旦誤入歧途,則會拿來誤用了,似又太可惜。因此便想聘請一位學識湛深的先生,來約束訓導,使陽明能日往上進。——父親是常常這樣地懷憂著。

但祖父卻知道孫子,是決不會走入歧途的;他確比陽明的父親,還能了解陽明。這原因,就是陽明從祖父在家讀書,他就知道的。陽明幼年的品格、氣質、心性,都為祖父所深知,故此,祖父覺得父親的懷憂,是完全不曾了解他的兒子的緣故。

懷憂的父親,終竟請了一位先生來,教陽明讀書。

有一次,陽明和一個同窗學友,走在長安街上,偶然遇著一個看相的相士。相士一見陽明,便要看陽明的相;看完之後,便說道:“我與你相之後,須要記著我所說的話:你的須到拂領的時候,便是初入聖境了;等到須上丹田時,便是在結聖胎了;再後,若是須到了下丹田,那時聖果已圓,你就做了聖人了。”說完之後,相士便走了。

以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就會給相士相出將來會做聖人,並且果如相士之言,絲毫不爽。這是相士的相法靈驗呢?還是後來好異的人所附會的呢?……

自從聽了相士的言語之後,陽明果真受了感觸,常常對書靜坐凝思,想學做聖人起來了。一個小小的童子,就有誌要學做聖人,這是何等的誌向!何等的胸襟!即此一端,也就夠作一般少年的模範呀!

因為要立誌學做聖人,就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還重要的事,於是就去問他的塾師道:“什麼是人生第一等的事?”那位腦筋充滿了利祿思想的塾師,回答道:“讀了書,登了第,做了官,這就是人生的第一等事。”真的,在腐儒的心目中,這“讀書、登第、做官”六個字,確是人生第一等事。讀書的目的,是在應試登第;應試登第的目的,是在做官;做了官之後,人生至高無上的目的,乃算達到,便死而無憾了。哪知陽明卻誌不在此,他說:“讀書希望登第做官,恐怕不是第一等事罷!讀書希望學聖賢,才是第一等事呢!”

這樣大膽無畏不疑的說出這一句“讀書學聖賢才是第一等事”的話,足使他腐朽的老師,為之咋舌驚異。使他不能不佩服他學生的立誌之高超,他更不能不慚愧自己的立誌之卑鄙。

過後,這話給陽明的祖父也知道了。便笑問著陽明說:“你讀書是要學做聖賢嗎?”祖父是這樣笑問著,由此,也可知他心裏喜慰是如何了。

在此時,陽明做聖人的種子,已經播下了,我們再向後看:它如何萌芽!如何燦爛!如何結果啊!

四、少年時代之陽明

慷慨的遊蹤

到京師居了兩年,出了一件最不幸的事,並且是抱恨終天的一件不幸事啊!

當他在京,忽然聽得一個最不好的消息。原來他慈愛的母親,竟拋棄了他十三歲的兒子陽明,而瞑目長逝了。

這是多麼悲慘的一個消息,當他初聽知這個噩耗的時候,幾於心膽俱裂,肝腑俱摧;他此時傷痛,幾已達到了極點。

從此,他才覺得“死”是人生第一悲痛的事,而且沒有法子可以避免這個“死”字的。因為演了這一幕悲劇之後,他漸漸感覺得人生的可厭;於是,就起了修道學佛的念頭。因為“道”與“佛”,是能不死不滅的。他的人生觀,和他的思想,已趨向消極態度一途了。

因母親的死,幾乎使我們這位大哲學家,跑到佛、道兩條路上去,永遠不到儒家的這條路上來。還好,他的消極態度、悲觀思想,不過一時的為情感、意誌、環境所衝動;故不久,仍舊恢複原來的思想、態度。

在京,又住了許久。於是拋卻一切悲觀消極的思想、態度,想作慷慨的遊曆了。

遊曆出發的目的,是在居庸關外。因為此時,國內正盜賊蜂起,國外又邊患疊生。他很想藉此到關外去,研究一個禦邊之策。原因是:國內的盜賊,比較上易於剿平,不致為什麼大患;最堪憂虞的,是邊寇猖狂,以致大好神州,有淪於夷狄之隱患;所以便要想法子去抵禦它。這是陽明眼光遠大、見識精到的地方;也是他將來政治上極有名的主張。

到了居庸關,便至許多夷人所在的部落,窺察邊地形勢,又曆詢諸夷人的情況,於是邊情利害之處,了然已有成算,早以得著禦邊之策。後上疏所陳《邊務八事》,就是此次遊曆考察的心得。也算沒有辜負這次遊曆的本衷和目的了。

他又知道,國家正值多事之秋;僅僅曉得握管作文,是不能為國紓憂、經略四方的。便在關外,跟隨著胡人學習騎射,練得很為純熟,胡人也不敢稍為侮犯他。他要練習騎射的宗旨,是要為國效勞,抗禦外侮;從此,我們可知他真是意氣卓越、一個愛國好男兒呀!

因愛國思想,久縈腦際;於是,思起古時一個愛國家、禦外侮的馬伏波將軍來了。他很企慕馬伏波,能立功異域,為國爭光,是青年一個最好的模範!他因企慕馬伏波太切,故有一次,曾夢謁馬伏波廟,他還作了一首詩。詩道: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陽明這首詩的隱意,便是想繼伏波之風,立功異域;可惜他雖有伏波之誌,但因環境與伏波所處者不同,隻好仍讓伏波專美。一個負有絕大軍事學識之愛國者,僅僅隻在國內作剿賊平逆之用,不能如伏波一樣,立功異域,這是多麼可為陽明惋惜的事啊!

他因天下沸亂,很想將自己研究的心得,上策朝廷,藉供采擇;但是被祖父阻止了,並斥他太狂妄。——雖然此時被祖父所阻,可是後來還是陳了《邊務八事》的疏,究竟將他的心得,貢獻於朝了。

新婚

陽明的婚事,是從小由他父親做主,替他訂的。這次在江西,要舉行婚禮。因新婚,而在新婚那天,就鬧出一件極有趣味的笑話。這個笑話,至今還留在後人的口中,永遠永遠地不會忘記。

他的外舅,姓諸名養和,是江西布政司參議。聞知陽明已由京回歸餘姚,又知他已有十七歲,而自己的女兒,也已成人;正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時候。於是命人到餘姚去請陽明,親到江西來迎娶。若是依陽明的意思,似乎還可以再過幾年也不為遲;無奈祖父母抱孫的心太切,隻好依從。原來他心裏,總蘊藏一種修道的觀念,沒有拋棄,故此對於婚事,卻倒是非常冷淡。

到了江西,就到外舅的官署裏委禽。新婚合巹的那天,自然花燭輝煌,非常熱鬧。在這熱鬧的時候,那位新郞王陽明,卻不見了。於是四處尋覓,結果渺無蹤跡。把諸家驚駭疑慮得不知怎樣才好,尤其是一班賀喜的賓客,更弄得莫名其妙,都紛紛詫異猜疑不止。——聰明的讀者,請暫時掩卷,莫看下文,來猜一猜,這位新郞為什麼事不見了?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這真是一個極有趣味的啞謎呀。

原來這一天,因太熱鬧了,這位好靜的新郞,實在很厭惡這樣;所以乘人不備的時候,便私自出了官署,往外麵閑遊。不知不覺的,卻走到了鐵柱宮,進去看見一個精神健旺的道士,在榻上趺坐;陽明是個極想修道的,今見道士,正好藉此問修道養生的道理,於是便同道士談論養生問題起來。道士音如洪鍾,滔滔不絕的往下談,陽明也津津有味的往下聽;最後相坐對談,更覺投機。陽明此時,已聽得入迷,把身外一切的事都忘了。什麼洞房花燭?什麼百年大事?他一古腦兒都不知忘在什麼地方了。他已忘記自己還是一個將要飲合巹酒的新郞;更忘記還有一位新娘子,在那裏冷冷清清、孤孤淒淒的等候哩。

就是這樣同著道士相坐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被諸家的人找著。這時,他方才記起來了。記起昨天,原來是他的新婚佳期,被自己糊裏糊塗的同道士談忘記了;隻好重又回來,補行婚禮。這樣健忘的故事,真是古今少有;陽明個性之奇特,於此也就可以想見了。

結了婚之後,在外舅的官署裏,閑著沒有事情可做,看見官署裏藏蓄的紙很多,便天天臨池學書;許多篋裏的紙,都被他臨寫已完,由是書法大有進步。他曾自己說過,他臨帖學書的心得道:

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

在以前宋朝時候,有個東萊呂祖謙先生,也是在新婚蜜月裏,著了一部文學傑作,叫做《東萊博議》;而這位陽明先生,在新婚後臨帖學字,書法大進。這都是我國文壇上,兩個最有名的佳話。

學生生活

無論什麼人,要想成一個偉大人物,必須先要從名師受業。翻開中國偉人的曆史來看,哪一個不是受了名師的陶鎔、指授,才能成就他的大功業、大學識,我們的陽明,自然也不能逃出例外。他有兩個先生,一個是教授文的,一個是教授武的,現在來分別說之:

(一)婁一齋——教文的婁一齋,名諒,上饒人,是個大學問家。對於理學——就是哲學,有深切的研究,那時正在廣信講學。陽明在江西結了婚之後,便帶著他新婚的妻子,同歸餘姚;舟至廣信地方過,聞知婁一齋在此講學,他素來聽說一齋學問非常之好,他就很為欽慕,苦於沒有機會去見晤一次。這回恰好路過此地,便舍舟上岸,前去訪謁。一齋見了陽明,異常喜愛,於是對陽明談了許多宋儒“格物”之學。並又說:“聖人是可以學得到、做得到的。”這一次的談話,使陽明得了不少的益處。婁一齋是個大理學家,所說的話,都是極有價值的。陽明想研究哲學的動機,便在這時開始了。後來能夠發明“知行合一”的學說,在中國哲學史上,創辟一新境域,也得力於這次一齋談話影響的不少。所以一齋就是陽明的第一個先生。

(二)許璋——教武的許璋,字半圭,上虞人,是個大軍事學家。凡天文、地理,及孫、吳韜略,奇門九遁之術,無不精曉。陽明的軍事學識,多半受之於半圭;我們隻看這樣會用兵的陽明,就可以推測他的先生半圭的學問了。半圭是個淡於名祿,而又愛講修道的。陽明在陽明洞養病時,也常同他的先生半圭,共參道妙。及陽明大功告成之後,送半圭一些金帛,半圭絲毫不肯受;陽明又想薦之於朝,半圭反說道:“爵賞非我所願要的,你又何必以這些東西來相強呢!”後來活到七十多歲才死。陽明以文哭之,題其墓曰:“處士許璋之墓”。

這兩個先生,真可說是陽明的兩位益師。學說上的成就,得力於教哲學的先生婁一齋;功業上的成就,得力於教軍事學的先生許璋。要是沒有這兩位先生,陽明無論怎樣,不能成就這樣的偉大,然這正是陽明之幸啊!

在這年,龍山公因丁外艱,回歸餘姚,於是命陽明和從弟冕階、宮,同著妹婿牧相等,在一處研究八股文,講經析義,預備應試科舉之用;人多一點,也無非是取其易收切磋之效。陽明白天裏,對於課業,倒不十分用功去練習;可是每天晚上,候其餘的人都入睡鄉之後,他反而搜求經、史、子、集,殫精窮思的研究起來。

他為什麼要這樣呢?原來他另抱了一個宗旨。他覺得學習八股文,無非徒供獵取功名仕祿之用,此外就毫無用處;至如經、史、子、集,是人終身受用不了的。而且是每個人,都得應當研究的。所以,略於八股,而獨特別致力於經、史、子、集了。

過後,他的幾位長輩同學——冕、階、宮、牧相,都覺得陽明所作的文字,大有突飛猛進,一日千裏之勢,愈做愈佳,竟無半點瑕疵可尋,均皆自愧不如。及知陽明在每天晚上,另又用功於經、史、子、集,於是都讚歎著說:“他原來在學八股文之外,又另去用功於經、史,那我們怎能及得他呢?”

可憐的他們,隻知以仕祿為目的去研究八股文,哪知世上還另有大學問、大道理,亟需研究的。他們要不是因附著陽明的一點關係,恐怕他們的名字,我們都莫能知道——雖然我們不甚景仰他們——他們隻有寂寂無聞,同草木一般腐朽了。由此可見,人去研究學問,也須要放開遠大眼光,立定高尚宗旨,不誤入歧途才對呀!

陽明因多讀書,氣質也一天一天的變化了。他先前有一最不好的習慣——少年最容易犯的壞習慣,就是善謔;換句話來講罷,就是他先前很喜作輕薄語。這當然是件不好的毛病,他自從研究聖賢書籍之後,已覺得這是很不好的習慣,非得速改不可;他悔了,他悔以前這許多的過失了。

他立誌改過之後,由是不蹈先前的覆轍了。氣質陡然一變,大眾都很驚異起來。他們驚異陽明,忽然去了淳於髡、曼倩的謔態,卻驀地帶上一副晦庵、伊川的理學麵孔了。於是都來詰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回答說:“我先前愛放逸善謔,現在我已悔悟,那都是過失,我決定立誌改去不再犯了。”大眾雖是聽著他這樣說,可是還不敢十分相信他能毅然勇於改過;等待過了許多時,方才證明他的改過,並不是欺人之談。大眾不由得不對陽明肅然斂容,發生敬重之心,再也不敢同他來戲謔了。

五、應試生活

“三人好做事”

弘治五年,浙江舉行鄉試。那時的明朝,對於科舉考試,是特別注重的。讀書要想出人頭地,都非去應試一下不可。像這種科舉製度,專門考試八股文,本來不是一件好事,無非牢籠人才,桎梏思想罷了;古人也曾罵它是:“作經義賊中之賊,為文字妖中之妖。”但你不要出頭便罷,如想出頭,那麼,這道關口——科舉,不從此經過就不行。

陽明的父親,便是此中出來的第一個成功的人——狀元;當然也想他的兒子,同他一樣成功。所以在家命陽明學習八股,就是為的應試。在此,我們不能責備陽明同他的父親,說他們是腦筋腐敗。要知那時讀書,除了習八股去應試,再沒有第二條出路呀!

這次浙江舉行鄉試,當然是讀書人出頭的機會到了。陽明也來此應試,哪知在考場中,夜半的時候,忽然發現兩個很長大的人,都穿著緋綠的衣服,東西分立著,大聲說道:“三人好做事!”說畢,就不見了,許多來應試在場的士人,都異常驚異,更不知這句“三人好做事”的話,是含著什麼意思。本來愛迷信,差不多成了中國人的第二天性,尤其是在考場裏。就是沒有什麼事情,也要疑神疑鬼,鬧得不休;何況真又出現這兩個長人,並且大聲講了話呢?

“三人好做事”這句話,究竟含著什麼意思呢?又說的是哪三個人呢?——這個問題,盤旋於在考場應試的士人的腦際,結果總不能找出一個相當的答案。

還是等陽明擒了寧王以後,這個問題,便給人們答了出來。

長人口中所指的“三人”,就是胡世寧、孫燧與陽明。在這次應試考場裏,他們三人,恰都在內。後來寧王圖謀不軌時,首先摘發其奸的,便是胡世寧;其次,盡忠殉難的,便是孫燧;又次,平逆擒藩的,便是陽明。——至那時,人們方才明白,明白了長人說的話的意思。所指的“三人”,即是胡、孫、王;所指的“事”,即是寧王的叛逆。

這確是一件特別湊巧的事,寧王之亂,幾危及明室鼎祚,幸虧一個胡世寧,首先摘發其奸,使人知濠之惡,不去歸附;又虧一個孫燧,慷慨盡忠,使人感憤勃發,紛紛抗賊;又虧一個陽明,設計調兵,平亂擒逆;由是明室社稷宗廟,均告無恙。而這三人,既是同鄉(均浙江人),又是同榜(這次浙江鄉試均被取中),複是同一事(寧王叛亂),這不是一件最湊巧的事麼?

至若考場中,兩個長人所講的話,雖然幸而言中;但終恐是後人因他們三人同鄉、同榜、同事,故加附會,亦未可知。實在是說得太神乎其神,教我們不敢相信呀!

兩次京師會試的失敗

浙江鄉試己畢,陽明在家就取朱熹所著的遺書,沉思研讀,欲求宋儒格物之學。有一天,他想到先儒謂眾物必有表裏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於是就取竹來格,格來格去,結果還是格不出其理,由苦思而致得疾了。這種研究學問的精神,就是後來造成他哲學發明的因子哩。

因格物不得其理,漸覺這聖賢二字,自己是沒有份了。連聖賢的道理,都不能明,如何可以作聖賢呢?此路不通,於是又去研究詞章之學,打算作一文學家了。

到了次年春季,就是會試京師的時期,陽明與試,不料落第而歸。以一銳進的少年,忽然遭了這個打擊,心裏的不快,是不言可喻。但我們莫誤會了他,不是為落第、得不著仕祿而不快,他實在是抱著一腔愛國的熱忱,未曾發泄,不能不藉這科第,作為進身階梯,方可立功報國,顯親揚名;若是以為他是急於求進為利為祿,那就未免誤解了他哩。

在那時,有個宰相李西涯,素來是很器重陽明的。見他這次落第,心裏非常惋惜,並且還對陽明慰藉著說:“你這次科第,雖然失敗,但來科的狀元,是一定會歸你的。”又戲請陽明作一篇《來科狀元賦》,他也就提起筆來,略不思索,一揮而成。當時在座的諸老,無不讚稱之為“天才”,西涯也自佩服讚賞不已。

後來這事,漸漸傳將出去,便有許多人嫉妒起來。說:“要是讓陽明真個作了狀元,他的眼中,還有我們這些人嗎?”於是一個天才卓越、意氣飛揚的少年,幾成了眾矢之的。

過了三年,又要京師會試。預備作來科狀元的陽明,因遭忌抑者的暗算,結果大失所望,還是“名落孫山”。與陽明同舍應試下第的人,都以這落第為恥,非常懊喪;哪知陽明,卻完全不以為意,反來慰藉著別人說:“這應試落第,算得什麼一回事呢?諸君還以此為恥麼?我卻是以不得第而動心,方才為恥哩!”大家不由得不佩服他的胸襟闊大。真的,對於科第榮辱,實在不在陽明的心上,得了也沒有什麼可驕,失了也沒有什麼可恥;看他後來,對他的門人徐愛說“君子窮達,一聽於天,但既業舉子,便須入場,亦人事宜爾。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則大惑矣……”的一篇話,就可知道他這時,不是矯情騙人了。

兩次的失敗,在普通人,是無有不懊喪萬狀的;然而陽明卻不如此。他回到餘姚時,與一班朋友,反在龍泉山寺,結起詩社來;每日拈題分韻,大作其詩。陽明的文學天才,本就超群絕倫,無出其右;而他的詩,更是旁人莫能及。那時,有個致仕方伯魏瀚,也是個作詩的能手,原是陽明的父執。有次與陽明共登龍山,對弈聯詩。不料所有佳句,總是被陽明先得了去,魏瀚實在佩服到了極點,連說:“你的才太高,我惟有甘拜下風,退避數舍。”可惜他在少年時代的作品,集裏大多數未曾收入。有人說,這是因他年少的作品,未臻爐火純青之候,故不收入集中。但我們可以斷定的,魏瀚既是個雄才自放的老詩人,也這樣的佩服,被他壓倒,作品當然總還不壞;惜乎我們不能一讀,真是一個遺憾啊!

環境衝動的矛盾個性

陽明在餘姚住了些時,仍又到京師來。這時邊警甚急,舉朝倉皇,朝廷想推擇一個有大將之才的去捍衛國家,抵禦外侮。可是一班醉生夢死的朝臣,誰都不敢負起衛國禦侮的責任;即使有一二忠義奮發之士,但又非大將之才,不能荷此重任。陽明感到國家需才如此之急,而真才又如此之缺乏;專靠文事,是不足衛國禦侮的。於是就立誌從事兵家之學,並慨然說:“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擊刺之士,而無韜略統馭之才;平時不講將略,而欲臨時備用,不亦難乎!”本來,陽明對於騎射,早就嫻習,對於軍事學識,也受過了許璋的傳授;但因為專心文事,所以對於軍事一道,倒忽略未講求了。這次受了邊患複熾的感觸,又才覺得軍事之學,是不可拋棄,而且很為重要。於是便把兵家的秘書,一一精研熟究起來。

要是說起陽明少年時代的個性,卻是一個極矛盾,而又極可笑的。一會兒抱著極端入世主義;一會兒又抱著極端出世主義。一會兒要學文;一會兒又要學武了。一會兒報國心極重;一會兒又一切都不願管,隻抱個人享樂主義,入山修道了。這大概他太富於衝動性的原故,隻要環境一有轉換,他便會受這轉換的衝動,把原來的宗旨、心情,都給改變了,連他自己都拿不定。你看他剛才把一切拋開,專致力於研究兵法,預作他日為國效忠,這是何等愛國精神的表現!可是,不久他就變了宗旨,又去棄武習文了。——依然又去研究哲學了。

自從探求格物之理不得,乃去致力詞章藝能之學,後來又覺這是不足以通至道的學問,也沒有什麼大用處,便就遺棄,仍複回頭研究哲學。又因自己所學不足,想遍訪天下名師益友,互相切磋啟導。但又不遇,他已徘徊歧路,惶惑莫知所從了。

有次,又去翻閱朱熹的書籍,忽讀到上光宗的疏內有段“居敬持誌,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的話,心中很悔以前自己的錯誤,雖然探討甚博,卻未循序致精,宜乎無有所得。於是,一反前之所為;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但是,物理終是物理,吾心還是吾心,總判然是兩樣東西,不能融合為一。愈思腦筋愈模糊,愈不能得其解了。沉鬱既久,老病複發,他更覺得這“聖賢”二字,自己確實沒有份了。

因兩次沉思朱熹的學說,不得其解而致病,使他漸感覺朱子的哲理,有許多短缺地方,不得不另圖開辟。結果,便造成千古光耀與朱學並駕齊驅的“王學”。

為厭棄哲學,又偶聞道士大談其養生之論,“聖賢”已知無分;遂想跟著道士入山修道,去講養生的學問,不再過問世事。這個念頭一起,他的人生觀,陡的又變了。

一時要報國,一時又想入山;一時想作聖賢,一時又想講養生;一時熱度,幾達沸點;一時又降到冰點之下。學業複雜,信仰無定,我們無以名之,惟有名之曰:環境衝動的矛盾個性而已。

弘治十二年,陽明已有二十八歲。在這年春季,又屆會試之期,想入山做道士的念頭,已經收起;又是豪興勃勃,要來雪以前二次之恥了。揭榜之日,赫然名居南宮第二,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二人。雖然不是狀元,卻比狀元也差不了幾多;有誌者事竟成,以前之二次失敗,就是助成這次的成功。較之一班稍為失敗,而就氣沮神喪、不再求前進的少年,真有天淵雲泥之比呀!

一腳跳進了宦海,生活上自然起了大大的變化。這次試中,就是生活轉變的一個大關鍵。我們看他少年的生活,已閉幕了;而政治的生活,卻啟幕將開始表演了。

六、初入仕途的政治生活

遊曆心得的貢獻——禦邊政策

這一次會試,本來是應讓陽明居第一名的,因為徐穆力爭,所以退居第二;雖是第二,卻反比第一名徐穆的聲望大得多。天子又命他觀政工部;這時他已成為一個新貴少年,大有意氣不可一世之概哩。

秋間,工部特差陽明去督造威寧伯王越的墳墓,陽明很勤苦的替他鳩工修造;後來造好,威寧伯王越的家裏人,都很感謝,特地送他許多金帛禮物,作為酬勞,陽明絲毫都不肯受。威寧伯家裏的人,見他堅辭不受禮物,隻好再用別的東西來送給他;明知財物他決不受,除非是點高貴清雅的物品,或者他還肯留下。想來想去,隻有威寧伯自己用的一把寶劍,現在還遺留在家裏,而且家中又沒人會使用;於是便把這劍送給陽明,並堅要收下,不準再辭。陽明一見這劍,心中不勝驚異。原來他在未及第之先,就夢見威寧伯贈他一把劍;現看見的,就是夢中所見的寶劍一樣。這樣奇巧的事,教他如何不驚異呢?一來是威寧伯家裏的人要他非收留此劍不可,二來正符夢中情事,所以就拜謝收了下來。

有天,京師忽然天空裏發現彗星,弄得京師內外,人心惶惶,驚懼變色,都視為大禍將至。這時又值邊境不寧,虜寇猖獗,愈覺疑慮紛紛,連天子也有點心驚膽戰。因為這個彗星,是個極不祥之物;如果一出現,就是刀兵四起,國事陵夷的先兆,惟有趕快設法禳解才好。至於禳解的法子,就是天子自己向天祈禱,引過自責;又一方麵,下詔求言。這次京師忽然發現這個不祥之物,天子當然也異常憂慮,循例向天祈禱,又循例下詔求言了。

求言詔一下,陽明發展抱負的機會,也就來到。蘊積胸中的治邊政見,藉此正可以大大地發泄一下,於是便上了一疏。這篇疏內所陳共有八事:第一,是蓄材以備急。他眼見那時朝廷,雖設武舉,所得不過偏裨之材,並非能韜略謀猷的大將。而公侯的子弟,又是虛應故事,陽奉陰違。一會議便倉皇失措,如何還能負起大任?國家不預為儲蓄大將之材,以備急需,這是最危險的。第二,是舍短以用長。他覺人材是不易得,過於吹毛求疵,決定是不對。即子思所說“勿以二卵,棄幹城之將;勿以寸朽,棄連抱之材”的意思。第三,是簡師以省費。這是主張兵貴精而不貴多。多而不精,且又耗餉。第四,是屯田以給食。這裏頗含有寓兵於農之意。也是省餉持久的兵家要訣。第五,是行法以振威。這乃因他憤恨當時一班喪師辱國的人,藉著來頭大,靠山好,雖是喪師辱國,卻反逍遙法外,“朝喪師於東陲,暮調守於西鄙”。這樣法等虛設,如何不懈戰士之心、興邊戍之怨呢?惟有嚴厲執法,不稍寬徇,方可克敵製勝。第六,是敷恩以激怨。這是說要撫恤為國喪亡的將士,使死者無怨言,生者會感動。一方麵激勵其愛國心,一方麵又使其恨敵複仇。第七,是捐小以全大。即兵法“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的誘敵之策。第八,是嚴守以乘弊。這是說中國的軍隊,工於自守;胡虜的軍隊,長於野戰。最好用中國軍隊之所長,嚴守勿戰,蓄精養銳,以逸待勞,乘其疲罷,然後用奇設伏,出其不意,以擊潰之:這篇疏是陽明以前調查胡虜虛實、研究兵法秘訣、參合當日情勢的結晶品,也是陽明初步政治軍事才能的表現。因其見得遠徹,所以說得這樣剴切。隻可惜因權臣秉柄,天子暗弱,竟把這疏,摒置而不采用,以致國勢日削,竟召覆亡之禍,都是明代天子自取啊!

九華山之遊

自陳上《邊務八事》的疏後,陽明的聲望,更加隆起。天子雖然未采用他的奏疏,但是也很器重他有膽有識,才能邁眾。授他為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職,並命他往直隸、淮安等府,會同各該巡按禦史,審判重囚。什麼叫做重囚呢?就是犯了很重大罪的人,名為重囚。這些囚犯,其中真實犯了很重大罪的人,固然不少;但是沒有犯罪,受了寃枉的,也不能說絕對無有。陽明在審判的時候,很為留心注意,絲毫不忽;一件一件,都斷得異常清楚公平。有罪的自然逃不出森嚴的法網;無罪被誣的,自然就都得釋放。獄平之後,人民都稱頌不已。

在京當小京官,乃是最清閑的一個差事。陽明也是小京官中之一,幸虧還做了兩件事——造威寧伯墳,與審江北重囚——,藉以破破岑寂,一到這兩件事辦完之後,依然還是清閑的日子。有次,忽動遊山之興,乃往安徽青陽九華山去遊曆,遊畢還做了一篇《九華山賦》,這賦做得頗為當時人所傳誦的。

他做的賦內並含有三重意思:第一,抱著救國救民的極端入世思想;第二,因入世不能,卻又抱著獨善其身、個人享樂的極端出世思想;第三,是如若初心可紹,還是入世貫徹初衷為得。這賦實可以代表此時陽明的思想,由此也可窺見其生活尚在歧路上彷徨著。這賦裏麵前麵多是說山,後段則幾全是述個人的懷抱。我們於此要認清此時的陽明,乃是一個極端入世主義者。他的出世觀念,乃是由於入世不能所致,決非原來的本旨。他之所以想出世之切,便是他愈想入世之深了。

在遊九華山時,住宿的是無相、化城諸寺。那時有個道士,名叫蔡蓬頭,善談仙。陽明遇著他時,款待極其恭敬,問他關於仙家的事。蔡蓬頭答以“尚未”。陽明恐他是因人多處不便說,便避開左右的人,將蔡蓬頭引到後亭,再拜而問,蔡蓬頭笑道:“你的後堂之禮貌雖隆,但你終忘不了官相呀!”說畢就一笑而去。原來蔡蓬頭,明知陽明不是學道修仙的流侶,所以不願多談。

這時,陽明似真要抱著求仙的思想了,恭恭敬敬的問蔡蓬頭,結果反受一頓譏訕,無故被他奚落而去。照情理說,他似應死心塌地,不再往仙家的路上跑,免得白碰釘子了。但他偏不忘情,又聽見人言:地藏洞有個異人,坐臥鬆毛,不食人間煙火,確是一個活仙人。“求仙若渴”的陽明,聽了這話,好奇的心又被打動。心想:這乃是一個好機會,不要輕輕錯過了。於是就動身前往,沿途經曆了許多的艱險,才能走到地藏洞。恰巧那位異人,正在熟睡未醒。陽明不敢去驚動他,就在異人的足旁坐下,一邊用手來慢慢摩撫異人的足。異人忽地驚醒了,睜眼一見陽明,也不疑訝,好像已預先知道他來了的一樣,隻問:“路這樣的艱險,你是如何來的呢?”問了之後,就同陽明談論最上乘的道,末後又說:“周濂溪、程明道,是你們儒家的兩個好秀才啊!”依這話的意思,便是有勉勵陽明,還是學儒家周、程最好。言外之意,便是教他莫向仙家的路上跑,免得誤了自己。陽明到了第二次再去訪他,異人已不在原地方;這大概為避免陽明重來,所以早就暗自遷徙別處去了。陽明隻好悵悵而歸,後來時常發“會心人遠”之歎,就是為的想念這個異人。

在這時期,陽明好像入了魔似的,天天總在發“仙迷”,幾乎除了學道修仙以外,簡直再沒有別的事情,放在心上。我們這位大哲學家,難道就長此以往,這樣的發“仙迷”麼?不啊!不啊!光明的燈,已在那裏,輝煌開始將要照耀著他,他不久就會棄這黑暗的歧途,去走上那光明的大道了。

七、改過自新的生活

溺於詞章仙佛之最後覺悟

陽明在幼年時候,還能遵規循矩,立誌上進;哪知一到了少年時代,便任性所為,宗旨無定。學業既是複雜異常,信仰又是朝遷夕易。綜記起來:一溺於任俠,二溺於騎射,三溺於詞章,四溺於神仙,五溺於佛氏。這五溺之習,到了此時方才悔悟,而歸正向聖賢之學。由此可以知道少時之豪放縱性,適所以鍛煉其品格性情,養成其晚年之大器啊!

他在以前,原是個肆力古詩文的人,所作文字,力避當時一種模擬的風氣,推倒一些陳腐的濫調,努力表現他創作的天才;至今中國文學史上,他還是高據一席,與韓、柳、歐、蘇諸人並駕齊驅。可知他不獨在哲學上獲了大成功,就在文學上也是獲了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