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京師,與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禎卿,山東邊貢等人,以才名爭相馳騁;這般人都是長於詞章的文學家,其中更以李夢陽、何景明二人為最負盛名。陽明因這時也愛研究詩章,故亦加入他們的團體,隨著一樣去以文筆賭出鋒頭。過了一些時,他才悔悟,同這般人去爭詞章之虛名,是不對的,而且也沒有什麼好結果的。充其成功,也不過是個曉通詞章的文學家,究與自己有何補益?乃歎道:“我焉能以有限的精神,去學這些無用的虛文呢?”從此就收拾詞章舊習,與一班詞章之友告別,打算回越另找新工作來幹了。
次日,便上疏告病歸越調養。這也並非飾詞,在以前他就有個虛弱咳嗽的毛病,幸虧有個高明醫生,給他診愈了,但是病根尚未治絕;故此囑他服食藥石,還是不能間斷,否則恐有複發之虞。陽明因見病已痊,對於醫生的叮嚀囑誡,早已遺忘。自從造威寧伯的墳,勤督過度;又加以奉旨往淮甸審理重囚,沿途衝風冒寒,辛苦自不待言;複以審判時用心太過,以致舊疾又複萌芽。更以回到京師,嘔心血,絞腦汁的爭詞章之雄;在日裏要治理案牘,晚上又要燃燈攻讀五經,及先秦兩漢的書史。龍山公也曾屢屢教他不可過勞,並禁止家人,不許書室裏置燈;但是每等龍山公一就寢後,依然還是燃燈重讀,每每讀到夜深人靜,還是未曾去睡。照這樣長此下去,就是再強健無病的人,也要生出病來;何況陽明,以一文弱書生,而又宿疾未痊愈呢?他的疾之複發,是不消說得的,而且還加上一個嘔血的重症;少年肺癆,似已形成。這一病勢,來得不輕,龍山公也為憂慮異常。陽明自己也知道這病複發的原由,多係勞苦過甚所致;兼之又悔詞章之虛而無用,白白地糟蹋精神。因此便上了一乞養病回籍調息安養的疏,幸得天子允許,遂暫棄政治生活,回鄉養病過清閑生活去了。
回鄉後,便築室於會稽山陽明洞,自號為陽明子。所以後來學者,都稱他為陽明先生,就是根據這陽明子之號而來的。久在惡濁的城市中、煩囂的生活裏,一旦換到這山清水秀地方,新鮮淨爽的空氣之中,所見的是草色花香,所聽的是泉聲鳥語,便覺心曠神怡,另有一個天地。陽明的疾,忽地霍然愈了一半,他不由得不醉倒在這大自然的懷抱裏啊!
靜居在陽明洞不久,病已好了許多;無事時,便習道家的導引術。至於這導引術,究是何人授給陽明,則不可知。此術行之既久,漸漸能先知未來的事,現在我要引一段陽明能知未來的故事在後麵。這段故事,是根據《陽明年譜》而敘述的,至若是否真有其事,作者亦不敢妄為臆斷。聖人也曾說過:“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陽明所行導引術,是否即是“至誠之道”?究竟如何“可以前知”?那就無從知道了。
陽明在築室於陽明洞時,有一天,他的朋友王思輿等四人,聞知他在洞中行導引術,思欲偕往一訪,藉觀其修道若何;不料,剛行出五雲門時,便遇著陽明派來歡迎他們的仆人。原來陽明,果能知道未來的事了;他已知王思輿等今日來訪了,故特命仆人先往迎迓,並對仆人言:來者係為何人,同伴共有幾位,由何處而來,在何處必能遇見,現在果如他的所料,毫厘不爽。仆人乃將陽明所料一一告知王思輿等,王等大為驚異,均以陽明果真得道,能知未來的事了。晤麵之後,思輿等佩服恭維得幾乎五體投地,陽明自己也得意非常。過後好久,他自己忽然悔悟,這行導引術、能知未來,乃是左道異端之事,決不是正道。故說:“此簸弄精神,非道也。”由此便摒棄導引術,拋開一切雜念。已而靜久,又想離世遠去,但又舍不掉祖母同父親;此念在心,總不能釋。又久之,更徹底地大覺大悟了。想道:“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除,是斷滅種性矣。”於是對於求仙修道一事,根本覺悟,不再誤入迷途了。從此一大覺悟,便頓由黑暗的歧途,而躍上了光明的大道,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學業複雜,變為學業純粹;信仰無定,變為信仰專一。溺於任俠、騎射、詞章、神仙、佛氏的王陽明,從此悔過自新,要作一中國的大哲學家了。要作修身敦品、重節礪行的大聖賢了。這一最後的覺悟,即是他一生成敗的大關頭,他的人生觀,已在此一刹那之間,大變而特變了。我們再要看以後他所過的生活,須得另換一副新眼光;不可用看過去的陽明的舊眼光,來看這現在未來崇高博大的陽明先生呀!就是作者,寫到此處,也是要另換一副筆墨及手腕,來敘述這位勇於改過的陽明先生之理學生活、聖賢生活啊!
授徒講學
自從覺悟之後,便不再在陽明洞作這“播弄精神”的玩意兒了。一切學道修仙的迷念,被他都擊得粉碎無餘;離世遠去消極的觀念,一變而為入世致用積極的觀念了。離開了陽明洞,便移居西湖,因自己的病尚未十分複原,西湖也是一個養病的最好所在。陽明趁養病的餘閑,在寓則讀讀書、寫寫字;出外則周遊南屏山、虎趵泉的勝景,領略山光水色,倒也清閑自在。又因心無雜騖,病也一天比一天的痊好。
有一次,他在湖邊閑眺,見一個和尚,正在那裏坐禪關。聞已坐了三年,也不語,也不視;他一見就知這個和尚,已是走入魔道。便思破他的迷念,乃大聲喝道:“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日眼睜睜,看甚麼?”坐禪入定的和尚,被他這一喝,不由得不陡起一驚,即開視對語起來。他又問道:“你這和尚,家裏還有甚麼人沒有?”和尚回答說:“有個母親在家裏。”他又詰問道:“既然有母親在家裏,你起不起念呢?”和尚對道:“不能不起念。”陽明知道和尚已有醒悟的轉機,即以“愛親本性”之旨向他曉諭。和尚一顆枯寂如死的禪心,被陽明當頭棒喝的一聲,又加上一篇義正詞嚴的大道理,好似如夢方覺;聽見陽明說到極親切的地方,更是禁不往涕淚如雨。立時禪關也不坐,和尚也不做,棄缽拋經,連日趕回家去,侍奉母親去了。
在西湖靜居許久,病也漸漸調養大愈,因曠職日期太多,不能不告別可愛的西湖,依舊回到京師來,銷假視事。
恰值這年山東舉行鄉試,巡按山東監察禦史陸偁,素來很為欽慕陽明的品端學粹,特聘請他擔任這次鄉試的總裁之責。陽明礙於情麵,不便推辭,故就應允下來。
同著陸偁到了山東,開始要舉行考試。其中所有《試錄》,均皆出於陽明的手中;從此他的經世之學,便喧傳遐邇,大家都已知道,並且無不佩服。他還做了一篇《山東鄉試錄序》,更博得許多人們的讚頌。
陽明是嚐過考試滋味的,故此對於考試其中之利弊情形,了然於心。他知道中試所取者,難免不無“滄海遺珠”之事,故說:“夫委重於考校,將以求才也,求才而心有不盡,是不忠也;心之盡矣,而真才之弗得,是弗明也。……雖今之不逮於古,顧寧無一二如昔賢者;而今之所取,苟不與焉,豈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歟!”他自己是落第過數次,故此深恐有遺珠之憾,他又藉以勉勵應試諸生,紹繼前賢,不要“司考校者以是求之,以是取之,而諸生之中,苟無其人焉以應其求”,這都是他以己度人,立心忠厚之處。
鄉試完畢,沒事再可流連,重複回到京師。九月裏,改為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官秩依然一樣,隻不過工部換到兵部而已。
自從山東《鄉試錄》一出,陽明的聲譽,益發光大。那時一般學者,都溺於詞章記誦之學,專務虛名;對於講求身心的學問,聖賢經傳的要旨,再也沒有人去願意潛心研究探討。陽明卻毅然首先提創,使人先立必為聖人之誌;聞者漸漸相繼興起,多願執贄及門,甘居弟子之列,隨後來者接踵不絕,弟子益眾。陽明見學者多來附和他的主張,竊喜聖學昌明之期不遠,他就開始實行授徒講學了。
明代此時師友之道久廢,陽明一旦發起授徒講學,大家都不免目他是立異好名,其實他們何嚐能知陽明用心之苦、立誌之大呢?
在許多人,都目為陽明是立異好名的當兒,卻有一人,不但不附和眾人的俗見,反極端的讚成陽明,欽佩陽明的毅力大誌。這人就是陽明後來第一個益友甘泉湛若水先生。
甘泉是增城人,字元明,名若水,時為翰林院庶吉士,也是當時一個著名的大儒。他們倆初次會麵時,陽明就說:“守仁從宦二十年,未見此人。”甘泉也說:“若水泛觀於四方,未見此人。”邂逅定交,大有相見恨晚之概。由是這兩位大儒,共同攜手,以發揚聖學為己任。從此聖學果日趨於昌明,講學之風大盛,直到明末,流風猶自未息。雖然明室之亡,一半是在講學,這是後來之學者不善,故致流弊叢生,不可即說是倡始者之過。要知倡始者,原是法良意美呀!
八、貶謫中的虎口餘生
抗疏入獄之生活
這一期陽明的生活,可以名之為:“倒黴生活”,也可以說是陽明最倒運的時代。我為什麼用這樣不好的字句,來加於他的生活之上呢?因為他在這一時期裏,為了一道疏,弄得官秩大降,又受行杖,又下獄,又等於“充軍發配”式的貶謫;好容易僥幸從虎口裏“九死一生”逃出來,所過的生活,隻有危險痛苦。這如何不是倒黴?更如何不是倒運呢?
弘治十八年,孝宗崩駕,繼登大位的,就是武宗。改元正德。武宗為孝宗長子,名厚照。他一登位,卻不像他的父親那樣勤於國政;他所喜歡的是佛學梵語,自稱為廣法王西天覺道圓明自在大定慧佛,還教手下的人,鑄了一個大定慧佛的金印,佩在身上。在宮裏,又建一個豹房新寺;又曾命使臣,到遠方去迎佛教;雖有臣子進諫,他都斥而不納。然這乃宗教上的信仰,不能即說是他不好的地方;他不好地方,是喜歡聲色狗馬,寵信的是些奸佞陰險的小人。又喜微服私行,曾夜入人家,大索婦女,以致樂而忘返。總而言之,他是一個無道昏君罷了。陽明遇著這樣的主子,就是他“倒黴”“倒運”的機會到了啊。
武宗所以這樣無道,固然是他自己的不好;然而最大的原因,就是受了一班小人的誘導。其中有個最壞的壞蛋,名叫劉瑾,是興平人,本姓談,從小就有些鬼聰明,立誌要做太監,因此拜在中官劉某的名下為螟蛉義子,藉以為進身之階,故此冒作姓劉。在孝宗時候,坐法當死,幸得救免,故切齒痛恨廷臣,誓欲複仇為快。武宗在東宮作太子時,他知武宗將來必繼孝宗之位,故此百般的附順奉承。武宗在為太子時,已被他引誘得無所不為,種下壞根,故此武宗同他非常要好,到了身登九五之後,便命他掌鍾鼓司。每逢退了朝,與他不是肆意鷹犬,就是縱情歌舞;劉瑾以此益得武宗歡心,又升為內官監,總督團營。劉瑾性素陰狠險詐,至是擅作威福,無惡不作;以致國事日非,萬民嗟怨。這時卻惱了一位大臣劉健(洛陽人名希賢,時為文淵閣大學士),便首先出頭諫勸武宗,不可寵幸閹宦,導作狎遊。武宗不從,瑾複矯旨削去劉健的官爵,罷歸田裏為民。於是又惱了兩位正直敢言的臣子,一個是戴銑(字寶之,婺源人,時為南京戶科給事中),一個是薄彥微(陽曲人,時為四川道監察禦史)。因見劉健無故削職,不勝憤怒,便共上一疏,大意請帝起複劉健,磔誅劉瑾,以謝天下,而整朝綱。武宗見疏,斥其不應故彰君惡,以沽直諫美名,特差錦衣衛將戴、薄等拿解赴京;弄得朝臣都噤若寒蟬,不敢再諫。但其中卻有一位不怕死的小臣,偏要抗疏戴、薄了。這人是誰呢?不用我講,讀者早已知道了呀。
陽明見武宗被劉瑾一班閹宦,引得日事荒淫,不治國事,就已預備拚了生命,要嚴劾劉瑾的。劉健削職,他就欲上疏抗救;這次戴、薄被解赴京,他一腔忠憤之氣,再也忍捺不住;明知那時的劉瑾,勢焰正炙,自己不過一區區兵部主事,當然雞蛋碰石卵,總是自己吃虧。而且武宗正恨有人諫勸,不諫固然可以無妨;要是進諫,百分之九十九是“死得成”的。但想做忠臣,又決不能貪生畏死。他於是就上疏道:
臣聞君仁則臣直。大舜之所以聖,以能隱惡而揚善也。臣邇者竊見陛下以南京戶科給事中戴銑等上言時事,特敕錦衣衛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當理與否,意其間必有觸冒忌諱,上幹雷霆之怒者。但銑等職居諫司,以言為責。其言而善,自宜嘉納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隱覆,以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過少示懲創,使其後日不敢輕率妄有論列,非果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舉為非宜;然而莫敢為陛下言者,豈其無憂國愛君之心哉!懼陛下複以罪銑等者罪之,則非惟無補於國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過舉耳。然則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製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明超絕,苟念及此,寧不寒心!況今天時凍冱,萬一差去官校,督束過嚴,銑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溝壑;使陛下有殺諫臣之名,興群臣紛紛之議,其時陛下必將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則既晚矣。伏願陛下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聖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將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實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許諸人直言無隱”之條,故敢昧死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勝幹冒戰栗之至!
疏上,武宗大怒,劉瑾更是切齒痛恨陽明,不應道他有危宗社。於是在闕下,先杖四十,打得陽明皮開肉爛,死去活來;然後又下在獄中,現在他所過的,是黑暗囹圄中的生活了。
囹圄生活,是個極黑暗、而且極痛苦的。下獄的時期,又是十二月,正風緊雪飛、天寒地凍的時節,陽明的苦況,也就可想而知。天寒歲暮,思鄉憶親;況又待罪遭讒,生死莫測,陽明處此境域,真是萬感紛集,亂箭攢心。我們且看他在獄中的作品,如:
天寒歲雲暮,冰雪關河迥。
幽室魍魎生,不寐知夜永。
……
兀坐經旬成木石,忽驚歲暮還思鄉。
高簷白日不到地,深夜黠鼠時登床。
……
屋罅見明月,還見地上霜。
客子夜中起,旁皇涕沾裳。
……
天涯歲暮冰霜結,
……
思家有淚仍多病,
……
幽室不知年,夜長苦晝短。
……
來歸在何時,年華忽將晚。
蕭條念宗祀,淚下長如霰。
等等句,都足描寫他心中的苦怨。他還做了一首《有室七章》的古詩,玩其字裏行間,還是時時流露忠君愛主之意;體效《國風》,義取《離騷》,陽明幸而不死,或則就是得此詩之力,亦未可知。詩道:
有室如簴,周之崇墉。窒如穴處,無秋無冬。
耿彼屋漏,天光入之。瞻彼日月,何嗟及之。
倏晦倏明,淒其以風。倏雨倏雪,當晝而蒙。
夜何其矣,靡星靡粲。豈無白日,寤寐永歎。
心之憂矣,匪家匪室。或其啟矣,殞予匪恤。
氤氳其埃,日之光矣。淵淵其鼓,明既昌矣。
朝既式矣,日既夕矣。悠悠我思,曷其極矣!
在獄中囚了許多時候,天子旨下,將陽明貶謫為貴州龍場驛驛丞。陽明出獄時,又做了一首《別友獄中》的詩,道:
居常念朋舊,簿領成闊絕。嗟我二三友,胡然此簪盍。
累累囹圄間,講誦未能輟。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悅。
所恨精誠眇,尚口徒自蹶。天王本明聖,旋已但中熱。
行藏未可期,明當與君別。願言無詭隨,努力從前哲!
貴州那時,與京師相去萬餘裏,還是未開化的蠻荒之域,他的朋友,都替他憂慮不已,均恐一入荒漠瘴癘之遠地,沒有生命還家的希望。但陽明之意,卻不在此。他答汪仰之的三首詩中,第一首道:
去國心已恫,別子意彌惻。
伊邇怨昕夕,況茲萬裏隔。
戀戀歧路間,執手何能默。
子有昆弟居,而我遠親側。
回思菽水歡,羨子何由得。
知子念我深,夙夜敢忘惕。
良心忠信資,蠻貊非我戚。
由此詩中,可以知他是“蠻貊非我戚”了。他之念念不能忘者,就是他家中的人。甘泉子也說道:“謫貴州龍場驛,萬裏矣,而公不少怵。”益足證明他是不懼遠謫了。
甘泉是與陽明感情最厚的朋友,雖是一旦判袂,卻也並不顯出嗟怨之態,特歌九章以贈,並以勉勵陽明。如“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便已道出道義相交,心已互通,雖隔千萬裏之遠,也如一室晤對一樣。又如“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便有以賢聖之道相互勉之意了。陽明也和以八詠,內第三首雲:
洙泗流浸微,伊洛僅如線。
後來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遠。
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節倡予敢。
力爭毫厘間,萬裏或可勉。
風波忽相失,言之淚徒泫。
在這一贈一酬的詩中,便可窺出這兩位大儒的人格,是如何的崇高偉大了。
艱難困苦的途中
陽明這次出獄遠謫,全是出於武宗之意,若依劉瑾的心,似非置他於死地不可;但武宗不欲這種幹,故也不敢在獄暗加陷害。他既出獄遠謫,瑾心還是不甘;於是暗遣心腹,囑在路途乘隙刺殺陽明,務要去其生命,以泄宿憾。刺客領命,於是追隨陽明來了。
陽明由京赴杭州,在北新關遇著自己的兄弟守文等。難後手足重逢,不勝傷感,曾有詩紀其事雲:
扁舟風雨滿江關,兄弟相看夢寐間。
已分天涯成死別,寧知意外得生還。
投荒自識君恩遠,多病心便吏事閑。
攜汝耕樵應有日,好移茅屋傍雲山。
時方盛夏,因積勞致肺疾複發,乃養病靜慈,旋移居於勝果寺,得門人徐愛為伴。徐愛乃是陽明妹婿,而拜陽明之門的;陽明門人中第一高足,就是徐愛;最先北麵稱弟子的,也是徐愛。這年為有司所選,將同蔡希顏、朱守中(均陽明門人)入京,陽明還做了一篇《別三子序》贈勖他們之行。不料這天夜深時候,劉瑾遣的兩個刺客已到了,陽明的環境,頓時險惡危殆起來。
恰巧有個救星,就是勝果寺的鄰居沈玉殷。他素來欽服陽明,因見有兩操北音的漢子,挾著陽明出寺前行,心裏就大疑;尾隨之行三裏許,追至密向陽明說:“頃見彼二漢之挾公行,恐不利。”陽明也明知生命操於刺客的手中,危機四伏,無力抗拒,隻好任其所為了。沈又與刺客虛作殷勤,問何故欲殺陽明;刺客雲為殺之覆命,始知乃係瑾所主使。沈又向刺客道:“王公今夕,當然不能生存,我具鬥酒,與之訣別,且與君等痛飲,君等願意答應嗎?”刺客料知陽明,已成釜中之魚,籠中之鳥,決不會有何變卦,也就允許姓沈的話。飲畢,刺客均大醉。破曉,沈乃密教陽明他逸;以石沉江,解遺巾履,放岸上,作自溺狀。事後,沈故作痛哭,說陽明已投江自溺;刺客也明知乃沈所行詭計,雖怒沈,亦無可如何,恐害沈而己亦獲貪杯之罪,陽明因此便僥幸脫險了。
陽明的兄弟守文,這時正在杭州應鄉試,聞沈報陽明投江,於是大家都說陽明已自溺死。他父親又派人至遺巾履處撈覓屍身,一班門弟子互相告知痛哭;獨有徐愛不哭,並謂陽明決不會自溺,又說:“先生將昌千古之絕學,豈忍輕於一死乎?”後果然被他料著。
陽明既脫虎口,私自慶幸,乃附商船往舟山。忽遇颶風大作,一日夜忽吹至閩界福州武夷山。登岸行山徑數十裏,見一古寺,想要叩門進去投宿,寺僧不許。天色已晚,沒有法子,隻好跑到另外一個野廟香案下息臥。哪知所臥的地方,卻是一個虎穴。到了夜半,虎繞廊大吼,但沒有進去,等到天明,虎方他去了。
寺僧每晨總要到野廟裏來一次,見有旅客殘胾,則取其行囊以去,習以為常的。詎料是夜虎但繞廊大吼,並不敢入;寺僧意昨夕叩門借宿的客人,必已飽於虎腹無疑,將往收其囊。至則陽明猶酣睡未醒,均大為驚異,稱之為非常人。又邀他到廟裏,廟裏有個異人,原來就是前次陽明新婚之日,在鐵柱宮遇著對談忘歸的道士,他鄉忽遇故知,自然喜悅非常,乃向道士說:“我遭閹瑾之禍,幸脫餘生,行將隱姓潛名為避世計。”道士大不讚成他這消極的行為,並說:“你有親在,又有名朝野,要是從此匿跡,則將來設有不肖之徒,假借你的名望,鼓舞人心,萬一逮你的父親,誣你北走湖、南走粵,那你又將如何辦呢?倘若朝廷尋究你的家中,豈不反造成赤族之禍麼?”說完又拿出一首做好了的詩,給陽明看道:
二十年前已識君,今來消息我先聞。
君將性命拚毫發,誰把綱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誇令德,皇天終不喪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勳。
這詩便是勉他不可消極地作出世想,應積極地作入世想。陽明看了,頗為感動;又以道士所言,殊有道理。道士複為陽明占一課,說還是歸家赴謫地最好。陽明計乃決定,於是濡墨提筆,題詩壁間,留作此行紀念。詩道: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
辭別道士,又有詩紀其事雲:
肩輿飛度萬峰雲,回首滄波月下聞。
海上真為滄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諳路,精舍千年始及門。
歸去高堂慰垂白,細探更擬在春分。
由武夷至南京,時龍山公因陽明獲罪,故遷為南京戶部尚書,特私往省視。
居了數日,便起程取道贛、湘,赴貴州龍場。途次草萍驛,遇大風雪,頗為困苦。至廣信,時正元夕。次鄱陽湖,忽遇婁一齋等,相見驚喜,有《夜泊石亭寺用韻呈陳婁諸公因寄儲柴墟都憲及喬白岩太常諸友》詩。至袁州登宜春台,也有詩以紀其事。複至萍鄉謁濂溪祠,宿武雲觀,亦均有詩。入湘在醴陵道中,遇風雨,困殆不堪。至長沙遇周生請益,有《答周生》詩。在長沙因泥潦侵途,不良於行,兼以齒痛之病,遊嶽麓有句雲:
醴陵西來涉湘水,信宿江城沮風雨。
不獨病齒畏風濕,泥潦侵途絕行旅。
……
便是述留滯長沙之原因。離了長沙,過天心湖,又遇巨風,瞬息行百餘裏。日暮抵沅江,舟已為石所損,補好詰朝複行。風更大,晚泊湖邊,風雨越發厲害,舟懼不敢行;但舟中糧已告罄,不進亦將餓死,乃在岸傍慢駛。少時雨阻,趁風續進,夜抵武陽江,驚魂方定,乃入市糴米作晚炊,共慶再生。
在路途因顛沛流離,不禁有去國懷君身世飄零之感,於是便做了一首《去婦歎》,大意是說:
楚人有間於新娶,而去其婦者,其婦無所歸,去之山間獨居,懷綣不忘,終無他適,予聞其事而悲之,為作《去婦歎》。
這裏所說楚人,便隱指天子;其婦便是隱喻自己;新娶便是指劉瑾。是仿屈原《離騷》之意而作的,先為說明,然後再來看他的作品吧:
委身奉箕帚,中道成棄捐。
蒼蠅間白壁,君心亦何愆。
獨嗟貧家女,素質難為妍。
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賢。
春華不再豔,頹魄無重圓。
新歡莫終恃,令儀慎周還。
依違出門去,欲行複遲遲。
鄰嫗盡出別,強語含辛悲。
陋質容有繆,放逐理則宜。
姑老藉相慰,缺乏多所資。
妾行長已矣,會麵當無時。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
奈何以妾故,廢食懷憤冤。
無為傷姑意,燕爾且為歡。
中廚存宿旨,為姑備朝餐。
畜育意千緒,倉卒徒悲酸。
伊邇望門屏,盍從新人言?
夫意已如此,妾還當誰顏。
去矣勿複道,已去還躊躕。
雞鳴尚聞響,犬戀猶相隨。
感此摧肝肺,淚下不可揮。
岡回行漸遠,日落群鳥飛。
群鳥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空穀多淒風,樹木何蕭森。
浣衣澗冰合,采苓山雪深。
離居寄岩穴,憂思托鳴琴。
朝彈別鶴操,暮彈孤鴻吟。
彈苦思彌切,巑岏隔雲岑。
君聰甚明哲,何因聞此音。
陽明是個極端忠君主義者,在這一首詩裏,就已完全表現出來了。妙在把自己一片忠君心腸,借棄婦口中能曲曲折折的道出,真不愧為一篇絕妙的佳作。
他從此起,一直到龍場去了。沿途也做了許多詩,紀其行程,這裏不再為多引了。
在這一節的上半節內,作者敘述陽明的脫難生活,讀者不覺得它太神話,像《西遊記》、《封神榜》、《天方夜譚》一樣麼?不說作者的腦筋腐敗,在這科學昌明時代,還大提倡其迷信麼?關於這一層,作者實在十二萬分的抱歉,對於陽明這次的行程,尋遍各家所述,都紛紛異說無定,不能得個較確切明了的敘述。錢緒山編的《陽明年譜》,黃久庵撰的《陽明行狀》,湛若水撰的《陽明墓誌銘》,尤西堂作的《王文成公列傳》,均各執一說,無從定其是非,而怪誕之記述特多。執經問難之及門諸子,尚且意見分歧,不辨其師之行程所經,無怪後人更要模糊不清了。若以陽明所作武夷、長沙、嶽麓、羅舊、沅水的諸詩而言,則行狀似乎較為可信;但其中過於怪誕虛幻,實有不能令人可信之點。毛西河曾對此下過最激烈的攻擊,證明其妄。他說:
時徑之龍場,而譜、狀乃盡情誑誕,舉凡遇仙遇佛,無可乘間摭入者,皆舉而摭之於此。二十年前,二十年後,開關閉關,隨意胡亂。亦思行文說事,俱有理路;浙江一帶水,與福建武夷、江西鄱陽,俱隔仙霞、常玉諸嶺嶠;而嶺表車筏,尤且更番疊換,並非身跨魚鱉,可泛泛而至其地者。即浙可通海,然斷無越溫、台、鄞、鄮,不駕商舶,得由海入閩之理。且陽明亦人耳,能出遊魂,附鬼倀,朝遊舟山,暮飛鐵柱,何荒唐也!
這種攻擊,真有一針見血之概。用真理實據,證明其迷信附會之不當,即起錢、黃等複生,亦不能不低首認罪。但說陽明是徑之龍場,似又難以置信;武夷、長沙諸詩,明明是陽明所作,何得雲是徑至龍場?若依我之臆解:陽明是由京赴杭,避瑾逆謀乃逃匿於武夷,旋即赴南京省視,後再至贛由湘入滇。所有許多荒誕不經之事,均為弟子欲彰其師盛德令名,故加附會,以堅後人信仰的,決不可信。大凡中國人最重的是迷信,所謂是個貴人,必定總有許多神話,加於其身。在中國曆史上之偉大人物的傳記,幾乎觸目皆有這一類的附會之詞。錢緒山作年譜,可惜也不能逃出這個惡例,但明眼人自然不會受他的騙了。
九、龍場生活
初至龍場
龍場(今修文縣),在貴州西北萬山中。蛇虺群居,魍魎晝見,實在是西南最荒莽的地方。至明始設郡縣,地均夷人(即今之苗民),舌不可辨其言語,兼之萬山叢莽,瘴癘特多;除卻夷人,或則中土亡命之徒,來至該處。但夷人居此,倒也甚為安舒;而自中土來的亡命,率多不勝疫瘴,或被夷人所殺而死,其存者不過十之二三。陽明未到此地之前,早知此種情形,所以在未來以前,便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陽明初到龍場,哪曉得夷人卻有一種怪俗習,凡是自中土來的人,先就卜問蠱神,對於來者,可否留居。如卜吉,則不殺,而任其留居;否則便毆殺之。幸虧一卜而吉,方始安然無事。但初至時連居住的房屋都沒有一間,隻好暫棲於蔓荊叢棘裏麵,後乃遷到東峰以一石穴,結個草庵,權作安身之所。曾有詩以紀其事道:
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
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
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葺。
靈瀨響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環聚訊,語龐意頗質。
鹿豕且同遊,茲屬猶人類。
汙樽映瓦豆,盡醉不知夕。
緬懷黃唐化,略稱茅茨跡。
這個草庵,雖然是高不及肩,然較之在荊棘之中,總要強出百倍。幸虧陽明還帶來幾個仆從,方得將這草庵合力築成。居住地方,雖已弄好,可是飽腹的米糧,又將告罄。於是仿夷人火耕之法,來從事於農了。
在東峰得一洞,改名為陽明小洞天。他詩中有“童仆自相語,洞居頗不惡。人力免結構,天巧謝雕鑿”語。足見此洞不惡。他的草庵,也就築在這洞中。
夷人性本好殺,但因陽明和藹,故反爭相親敬。見陽明食物告罄,互為貢贈。感化不數月,儼然如骨肉一樣。陽明又教給他們,削木為梁柱,刈草為蓋,建造房舍之法。由是四方模效,穴居野處的夷人,均有屋宇住了。
夷人因有屋住,非常感激,又見陽明所居的洞穴草庵,非常陰濕卑汙。大家便合力經營,替陽明伐木砍樹,搬石排泥,不到一月,做了一所很好的屋子。陽明自然也很感謝這些樸質忠實的夷人,肯如此為他盡力。這間屋做得很為講究,軒、亭、堂等都有。陽明把它一一題個名:軒名為何陋軒,亭名為君子亭,堂名為賓陽堂,又名其窩曰玩易窩,並且還做幾篇文章紀述此事。
新構既成,陽明的學生聞之,也漸漸從遠方來集了。均請名陽明之新構為龍岡書院,陽明有詩雲:
謫居聊假息,荒穢亦須治。
鑿巘薙林條,小構自成趣。
開窗入遠峰,架扉出深樹。
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鋤,花藥頗雜蒔。
宴適豈專予,來者得同憩。
輪奐非致美,毋令易傾敝。
營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
初心待風雨,落成還美觀。
鋤荒既開徑,拓樊亦理園。
低簷避鬆偃,蔬土行竹根。
勿剪牆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擷林間蘿,蒙籠覆雲軒。
素缺農圃學,因茲得深論。
毋為輕鄙事,吾道固斯存。
又《諸生來》雲:
簡滯動罹咎,廢幽得幸免。
夷居雖異俗,野樸意所眷。
思親獨疚心,疾憂庸自遣。
門生頗群集,樽斝亦時展。
講習性所樂,記問複懷靦。
林行或沿澗,洞遊還陟巘。
月榭坐鳴琴,雲窗臥披卷。
澹泊生道真,曠達匪荒宴。
豈必鹿門棲,自得乃高踐。
在新屋之側,又辟一園,名為西園。園雖不大,卻宜種蔬。陽明有首《西園》詩,就是他享受愉樂生活的供狀。詩道:
方園不盈畝,蔬卉頗成列。
分溪免甕灌,補籬防豕蹢。
蕪草稍焚薙,清雨夜來歇。
濯濯新葉敷,熒熒夜花發。
放鋤息重陰,舊書漫披閱。
倦枕竹下石,醒望鬆間月。
起來步閑謠,晚酌簷下設。
盡醉即草鋪,忘與鄰翁別。
他又生平最好泉石,恰遇龍場四麵,都是叢山幽洞,所以每逢晴日暇時,他總在四山去尋幽探勝。但在山巔看見行雲馳逐,又免不了勾起他的思家慕親之念;有時因為思念太切,竟輾轉不能成寐。生活上雖然愉樂,而精神上依舊苦痛、煩悶與不安。兼以他的門生,來了不幾天,又都走了,剩下的還是孤孤獨獨的一個老師。他的門生來此,是特意來省視先生的,不是來從學的,所以住了三宿便去了。陽明卻很想他們能留住這裏,從事求學,但是誰個又願舍去家鄉,而流戀於瘴癘之遠域呢?陽明有《諸生去》的詩道:
人生多離別,佳會難再遇。
如何百裏來,三宿便辭去?
有琴不肯彈,有酒不肯禦。
遠陟見深情,寧予有弗顧?
洞雲還自棲,溪月誰同步?
不念南寺時,寒江雪將暮?
不記西園日,桃花夾川路?
相去倏幾月,秋風落高樹。
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
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攜書來,茅堂好同住!
在上麵已曾說過,龍場乃是瘴疫最盛之地,凡是中土來的人,什九都會被這瘴疫染死,縱不死也得要害一場病;能夠不死不病的人,卻是極少。這一次陽明所帶了的三個仆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染了瘴疫病。三個人呻吟床褥,都不能起來作事。陽明隻好自己去析薪取水來造飯,造好還要送給仆人吃,陽明這時是多麼苦啊。
仆人的病,固然是大半受了瘴癘所致,但也有一小半的是中懷抑鬱,思鄉憶家。陽明也已知道,於是要想設個法子來安慰他們,藉以排遣他們的愁悶。最後想出用古詩歌及越調曲,又雜以詼笑,來安慰他的仆人。果然有效,仆人的病,日有起色,不久也都愈了。
有一天,從京師來了一個吏目,是個老人,攜著一子、一仆,來赴任的。經過龍場,陽明很想同他談談中原近時的事情,不料第二天,他們已動了身,後來,有人來說這三個人走到蜈蚣坡都死了。陽明聞著,心裏卻異常淒惋難受。又念他們死在異鄉,屍骨無人瘞葬,便帶了兩個童子,持畚、鍤前去掩埋;並又做了一篇文,來祭死者。這篇文章,就是在中國文學史上極著名的《瘞旅文》,情意沉痛怛惻,文詞感喟蒼涼,在在都有千古不朽的價值。其一種由同情心發出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哀音,幾乎令人不忍卒讀。陽明其餘文章,均可無有,隻要有這一篇《瘞旅文》,也就足可高據文壇一席了。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歎。”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墳,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籲,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衝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爾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旁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時劉瑾聞陽明未死,且父子相見於南都,益大恚,矯旨解龍山公職致仕歸鄉。陽明得家書,俱知其狀,自念一切得失榮辱之心,早已俱亡,惟是生死一念,尚不能釋然於懷。故特製一石槨,預備等候死神降臨;日夜端居靜默,久之胸中灑灑,也毫不著念了。
哲學上驚人的大發明
陽明被劉瑾陷害,貶謫到這蠻煙瘴雨、荒山絕域的龍場來,許多人都要為替陽明惋惜,歎為人生的大不幸。誠然,陽明到龍場,曆盡艱險,嚐盡苦痛,實可惋惜,也實可雲為不幸。但作者之意,則不然。作者不但不惋惜,不但不歎是大不幸;反要快慰,賀為是陽明的大幸。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呢?我先引孟軻的話來答複吧。孟軻說:“天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話真是一點也不錯,也就是我替陽明快慰、賀為大幸的本意了。他雖然受一時的小艱苦,卻反因以造成了他在中國哲學上有了驚人的大發明,使中國的思想界,頓時起了一種新觀念。偉大的創造,就是在艱難困苦中得來。質言之,即是貶謫在龍場的時候,方才發現出來他的“王學”。我們如何不為他快慰,更如何不賀他,說是大幸事呢?
他發明新哲學的動機,就是他初到龍場時候,心裏卻懷了一個問題。他的問題是:“假使聖人處此,更有何道?”這個問題,橫梗在心裏,總想覓個最圓滿的答複。澄心靜慮,苦求精思,結果他的問題答複了,並且異常圓滿。
因苦求精思,偶在一天晚上,忽然大悟“格物致知”之理,寤寐中似有人在耳旁告訴提醒一樣,不覺喜極呼躍而起,把他的仆人都駭了一大跳。他喜極幾乎要發狂了,他說:“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他將發明的新哲學以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他此時的快樂形狀,真非筆墨所能形容,他此時比窮措大掘著了金窖,還要快樂百倍。他快樂的熱度,已達到了焦點。不,恐不止此,連寒暑表都給熱破了。
他發明的究竟是什麼新哲學,教他這樣的快樂呢?他所發明的新哲學,約有三個要點,茲分別說明如後:
(一)心即理理即心陽明極端崇服信仰此說。他說:“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亡。世儒之支離,外索於刑名器數之末,以求明所謂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無假於外也。”他這種哲理,是非常唯心的,已具微妙深邃,形而上學之基礎。為求讀者易於了解起見,再引《傳習錄》上一篇問答於後:
愛問:“至善隻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隻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麵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隻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隻是有個頭腦,隻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請求。就如講求冬溫也,隻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隻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隻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二)良知良知的學說,首倡自孟軻。《孟子》內“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就是“良知”的發見。複由陸象山推衍,至陽明始發揚光大。他說:“良知之人心,無間於賢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知善知惡是良知。”“是非心之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良知也。”“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
看了上麵他自己解釋良知學說的要義,便可了然。他還做了《詠良知四首示諸生》的詩,大意不外是說:良知乃是人人心裏都有的,無須外求。他還以為“良知”二字,就是聖門的口訣。
(三)知行合一陽明此處所謂的知,是重在事實上,要直接去應用;不是玄渺虛漠理上的知。這個知行合一的學說,在哲學上要占極重要的位置。茲引《傳習錄》上,他解釋這學說的話來看吧: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複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悌者,卻不能孝、不能悌。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複那本體。不是著你隻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隻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稱他知孝知悌。不成隻是曉得說些孝悌的話,便可稱為知孝知悌。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隻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隻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嚐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隻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隻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隻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隻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隻是閑說話。”
他的學說發明之後,便在中國思想界辟了一個新境地。他的學說實在是最合應用的,也是非常真理的。我再引梁啟超先生批評“王學”的話,以便估定“陽明學說”在中國哲學上的價值:
至於王學的大概,……簡單說來,可以說:“‘王學’是中國儒教、印度佛教的結合體”,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結婚所生的兒子”。其實這種結合,自宋之周、程、張、朱已經成立,不過到“王學”,始集大成。……實在說來,明末的一百年內,“王學”支配了全中國,勢極偉大。我自己很得力於“王學”,所以極推尊他。但是“末流之弊,無可為諱”。“王學”末流的毛病,太偏於形而上學的、玄學的、主觀的、冥想的一方麵。……所以講到這裏,不能不怨“王學”末流之弊病,在太重主觀,輕視實際。
梁先生這一段批評“王學”的話,實在公允而有見地,“王學”的長處,也不抹煞;“王學”的短處,也不回護。真可以名之為“王學”的“千秋定論”!
幾封書信的力量
陽明到龍場居了不久,許多夷人,幾尊敬他同神明一樣。不料有一天思州的守官,特遣差人至龍場來,侮辱陽明。在守官心裏想:陽明這個小小的驛丞,哪裏還敢反抗,總隻有任憑侮弄而已。守官的差人,得意洋洋的到龍場來,果對陽明侮辱不堪,誰知由此竟惹動了夷人的公憤。他們敬之如神明父母一般的陽明,如何肯令差吏來任加侮辱,於是大眾便把差人捉住,拳打腳踢,一頓飽打,幾乎打得半死。打完,方放差人抱頭鼠竄而去。
差人回到思州,見了守官,訴以陽明慫恿夷人,特地毆辱了他。守官大怒,便在上司之前,極力攻擊陽明,不應唆使夷人,毆打差吏。那時有個憲副姓毛的,特遣人至龍場,諭陽明以禍福利害,令往守官處請罪謝過。陽明便覆道: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大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所容。但差人至龍場淩侮,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大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鬥,此自諸夷憤慍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大府固未嚐辱某,某亦未嚐傲大府,何所得罪而遽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嚐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苟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鍾,爵以侯王之貴,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於流離竄逐之微乎?某之居此,蓋瘴癘蟲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遊,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嚐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大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誠有以取之,則不可謂無憾;使吾無有以取之,而橫罹焉,則亦瘴癘而已爾,蟲毒而已爾,魑魅魍魎而已爾,吾豈以是而動吾心哉!執事之諭,雖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勵,不敢苟有所隳墮,則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頓首以謝!
毛憲副接著這封信之後,就轉送給守官看。那位守官也自覺慚服,明知釁由自己所起,怎好再怪別人。對此事,也不再提;隻苦了那位差人,白白地給夷人飽打了一頓。
這時水西有個安宣慰使,素聞陽明之名,非常欽敬,想與陽明交好,特使人送許多米、肉、金帛等物給陽明,陽明卻絲毫不受,一概謝絕。使者堅欲陽明收下,他無法再拒辭了,隻好收下二石米與柴炭、雞、鵝之類;至於金帛、鞍馬之物,無論如何,決不肯受。過後,陽明寫了一封信給安宣慰使,一方麵感謝他所饋贈的物品,一方麵教他不要再送這些東西來。一篇正義嚴詞的信,弄得那位想交好陽明的安宣慰使,從此不敢再饋送東西給他了。
水西地方,朝廷以前原預備設衛置城的;城築好,便因他事而中止了,但是驛傳尚存之未廢。這位安宣慰使,久恨驛傳,據在他的腹心,不好作何異動,便想將它去掉,以便任其暢所欲為;朝廷沒有驛傳,再也不能知曉他所為何事了。不過若果廢去驛傳,設被朝廷知道了,禍又不小。他明知擅廢驛傳,是要犯大罪的,而自己又極端想去掉它,事在兩難,於是特遣人來請教陽明,問驛傳是否可廢?陽明就回了他一封信,力言驛傳不能擅廢。並且說:這是有關朝廷的威信,若是擅自廢除,恐要獲重咎。信內又說:
凡朝廷製度,定自祖宗,後世守之,不可擅改,在朝廷且謂之變亂,況諸侯乎?……使君之先,自漢唐以來,千幾百年,未之或改,所以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禮法,竭忠盡力,不敢分寸有所違。……不然,使君之土地,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縣之,其誰以為不可?夫驛可減也,亦可增也,亦可改也;宣慰使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
一篇利害分明的大道理,擺在安宣慰使的麵前,嚇得他再也不敢萌此妄念,想廢驛傳了。
有個姓宋的酋長屬下之阿賈、阿劄等,忽然叛亂起來,到處騷擾人民。這次阿賈等作亂,有許多人都說是安宣慰使的主使,陽明也知係安之暗使,於是便又寫了一封信,責備他不應按兵不動,坐視阿賈之難而不討平,並勸他自動速討叛將以贖罪。安氏不覺悚然,自悟其過,遂乃率師一鼓將阿賈、阿劄等就蕩平了,人民也都賴以安寧。一個桀驁不馴的安宣慰使,卻被陽明的幾封信,弄得俯首帖耳,不敢不從。以一個小小驛丞,居然能使擁著重兵的宣慰使服從訓導,不敢為非,真是創見罕聞的事。
我們由此可見一個人的道德學問,感人之深,比什麼感動人,都要來得切、來得有效力呀!
貴陽講學
陽明的學說,漸由龍場傳到貴陽了。
貴陽提學副使席書,聞著陽明的學說,非常欽佩,特地親自到龍場來,問朱熹、陸九淵學說同異之辨,究在何處?他這次到龍場的目的,就是想陽明能給他一個圓滿的答複和解釋,哪知陽明對於朱、陸異同,完全不語;卻隻把他自己悟出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反說了一大套。席書滿腹懷疑,又不好怎樣再問他,隻得怏怏而歸。
次日,又複來問,陽明便舉知行本體的道理,詳細地講給他聽;又證五經諸子之說,無不盡合,席書至此才漸漸知道陽明的學說的價值。陽明見他已有領悟之狀,乃又反反複複地講明,席遂恍然大悟。說:“聖人之學,複睹於今日,朱、陸異同,各有得失,無事辯詰;求之吾性,本自明也。”於是欣然而歸,告訴給毛拙庵憲副,亟稱陽明之學說,毛聞之亦欽服不已。遂修葺貴陽書院,願率貴陽諸生,以事師之禮而事陽明,特敦聘陽明,主持書院講學。陽明也正想把他研究哲學心得,貢獻給世人;今見毛憲副來請講學,豈有不願之理,於是就到貴陽來了。曾有詩以紀其事道:
野夫病臥成疏懶,書卷長拋舊學荒。
豈有威儀堪法象,實慚文檄過稱揚。
移居正擬投醫肆,虛席仍煩避講堂。
範我定應無所獲,空令多士笑王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