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所說,因疾正擬投肆覓醫,卻也不是假話。他原來身體就不很十分強壯,此次到龍場這樣疫瘴之地,如何能免不生病哩?有許多人都勸他請巫人來禱神,病必可痊,但他不願作這迷信無益之舉動,以故作罷。

陽明一到貴陽書院之後,便要實行他的教育主張了。他的主張是:

立誌:

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誌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愒時,而百無所成,皆由所誌之未立耳。故立誌而聖則聖矣;立誌而賢則賢矣;誌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何苦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誌矣。

勤學:

已立誌為君子,自當從事於學;凡學之不勤,必其誌之尚未篤也。從吾遊者,不以聰慧警捷為高,而以勤確謙抑為上。諸生試觀儕輩之中,苟有“虛而為盈,無而為有”;諱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資稟雖甚超邁,儕輩之中有弗疾惡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彼固將以欺人,人果遂為所欺,有弗竊笑之者乎?苟有謙默自持,無能自處;篤誌力行,勤學好問;稱人之善,而咎己之失;從人之長,而明己之短;忠信樂易,表裏一致者,使其人資稟雖甚魯鈍,儕輩之中,有弗稱慕之者乎?彼固以無能自處,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為無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諸生觀此,亦可以知所從事於學矣。

改過:

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於無過,而貴於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詐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諸生試內省,萬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當以此自歉,遂餒於改過從善之心。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雖昔為盜寇,今日不害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雖改過而從善,將人不信我,且無贖於前過;反懷羞澀凝沮,而甘心於汙濁終焉,則吾亦絕望爾矣。

責善:

“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極詆,使無所容;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之短,攻發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雖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於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於過乎?人謂“事師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隱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蓋教學相長也。諸生責善,當自吾始。

在他的教育主張中,我們看得出幾個重要之點:(一)為學第一在立誌,誌聖則聖,誌賢則賢;不立誌,就似舟無舵,似馬無銜,其危險不堪設想。(二)讀書不以聰慧警捷為高,而以勤確謙抑為上,這就是“士先器識,而後文藝”的意思。(三)人不貴於無過,而貴於過而能改。(四)責善朋友,須忠告善道。師雖尊嚴,亦可諫之,但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隱耳。這便是他對教育上的主張和精神。

陽明這次講學,最重要的就是闡明自己的學說。但是貴陽地方,地處僻遠,智識閉塞,一般學生,從來不知什麼是“知行合一”。所以陽明盡管講得舌敝唇焦,而他們依然毫無領悟。這也難怪他們,連一個提學副使,尚且要細細地討論,方可明白,諸生怎能一旦就可了解這種精微深邃的大哲學呢?

十、謫限滿期後的升遷

治廬陵縣

為忤了劉瑾,弄得貶謫到龍場,三年之後,謫的期限也滿了。朝廷升他為廬陵縣的知縣,在宦海一落千丈的陽明,漸漸的要往上升浮了。

赴任時,路過常德辰州,遇見舊日門人冀元亨、蔣信、劉觀時等,又聞得他們都能卓然自立,不諧流俗,不禁大喜。說道:“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幸得友,悔昔在貴陽,舉知行合一之教紛紛異同,罔知所入,茲來與諸生靜坐僧寺,使自悟性體,顧恍恍若有即者。”即又在途中寄信與冀等說:“前在寺中所雲,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也。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拏,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明道雲:‘才學便須知有用力處,既學便知有得力處。’諸友宜於此處著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這段話,就是陽明告學者悟學的法子,是很有價值的。

他自從上任之後,對於政事,不用盛刑,專以開導人心為本。這不是他的迂腐處,乃是他為政的重要學問處。他已知道用刑是治不好人民的,惟有正本清源,先從開導人心起,方易收民善之效。他考稽舊製,選舉縣中三個年高德厚、品端行粹的老人,作為治理詞訟之事的總裁判,自己隻在旁邊做個監督,坐視三老審判。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原來我國人的心目中,最敬重的就是年歲又高、德行又好的老人,所以俗有“凡事要好,須問三老”之諺。陽明已看到了這點,故選三個有德的老人來主持訟事;如若有人訴訟什麼事,便使三老向來訴訟的人,委曲勸諭。一般人民,均悔過自責;甚至受了感動太深的,還要泣下。明代的訴訟之風,原是非常之盛;而廬陵縣的人民,更是健於訟爭。自從陽明這樣把人心一一開導,便都覺得訴訟,是件極不好的事;除非是出於萬不得已,方來訴訟,否則再也不來。由是積弊已除,囹圄為之日清。

在廬陵縣不僅僅是息了訟風,他還做了幾件德政,值得我們說一說的。

有一次,縣裏流行症大盛,罹者多不能免,一般人都怕病症傳染厲害,每逢自己家中,如有一人染著了流行症,則其餘的人,一概都潛自離開了,誠恐感受病者的傳染;這病者每每因病還不曾死,可是湯藥饘粥不繼,反多饑餓而死的。陽明一方麵派遣醫生,分行救治;一方麵又出諭勸令子弟,須興行孝悌,各念骨肉,莫忍背棄。由是染疫而死者漸少,澆薄之風俗,也為之一變。

在縣裏盜賊頗為橫行,民間既無防禦之法;以前的長官,又無撫緝之方;盜勢由此益盛。陽明便立一種保甲法,保甲法就是與現在的調查戶口差不多;又諭寇至須互相救援,坐視者科以重罪;又令各家家長,須嚴束子弟,毋染薄惡,已染者宜速改過向善,過去不咎,否則即治以法。盜風由此乃戢。

天時亢旱,以致火災流行,有次竟延燒千餘家。這原因即在衢道太狹,居室太密,架屋太高,無磚瓦之間,無火巷之隔。所以一遇火起,即難救撲,往往成為巨禍。陽明便立一法,以為救濟:凡南北夾道居者,各須退地三尺為街;東西相連接者,每間讓地二寸為巷;又間出銀一錢,助邊巷者為牆,以斷風火。沿街之屋,高不過一丈五六,廂樓不過一丈一二,違者有罰。火災從此也漸漸減少,即或起火,亦不能成為巨禍了。

此外,還有絕鎮守橫征,杜神會借辦,清驛遞,延賓旅,在廬總共不過七個月,便做出許多有益於民的成績。他走了之後,廬陵人還是口碑載道,思慕不已。

昌明聖學的時代

劉瑾自陽明謫後,威權日甚,所有朝廷大小事,皆由瑾專決,故思圖謀不軌,也想嚐嚐做皇帝的滋味。哪料被張永將他作惡的實據,一件一件都覓著了,極力在武宗麵前參劾。武宗至此始悟劉瑾之奸,遂執瑾,籍其家,又將瑾磔之於市。野心勃勃的劉瑾,皇帝的滋味,畢竟沒有嚐著,抄家殺頭的滋味倒被他嚐著了。

劉瑾既死,其奸既暴;凡是曾反對過劉瑾的,不問而知是忠臣了。遂將瑾所陷害的人,均複起用。陽明是反對瑾賊最力的人,自然也在起用之列。於是升為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因此陽明離開廬陵,又再入京師朝覲履新了。

他這次晉京所抱的目的,就是要肩起昌明聖學的擔子。換句話來說罷,他就是要將自己的學說,闡明起來,發揚起來。

這時有個黃綰字宗賢的,時為後軍都事,少便有誌聖賢,專致力研究紫陽、象山、橫渠、敦頤、伊川、明道等之書籍;耳聞陽明之名甚久,因不知陽明所學究竟若何,所以未來訪謁。但他的朋友儲公巏,卻是深知陽明的,於是就寫信給他道:“近日士大夫,如王君伯安趨向正,造詣深,不專文字之學,實不多見。足下肯出與之遊,麗澤之益,未必不多。”黃綰至此,方知向日未謁之失,於是即夕趨見,陽明與語喜道:“此學久絕,子何所聞?”黃答:“雖粗有誌,實未用功。”陽明道:“人惟患無誌,不患無功。”又問:“已識湛若水先生否?”答:“未識。”陽明無意中忽得這個誌同道合的黃綰,心中真快樂已極,次日便約黃綰與若水相晤,訂與終日共學。此時,黃綰還是陽明的同誌之友,後來還是執了贄,願列門牆,因他實在太佩服陽明,不敢自居友位,情願列以門徒。最後,果然作了王門的一個大弟子。

在刑部不久,又調到吏部,陽明把公事辦完之後,就同若水、宗賢等,互相研究聖學。因為感情親密,所以飲食起居,也是在一處,不肯離開。此時還有一個同僚方獻夫,位職在陽明之上,因聞陽明論學之旨,大為傾服,也執贄事陽明以師禮。

若水奉旨,忽欲出使安南,陽明特作詩送他之行,飲食起居不離的同誌,忽然去了一個,可知他此時心緒,是如何悵惘寡歡了。

陽明的官運,此時忽然亨通起來,由主事升員外郞,升郞中,接著又升太仆寺少卿。但他此時,對於政治生活,陡地反起了厭煩,殊不願官上升官。他對於做官,根本已覺得討厭了。可是君命由不得自己,隻好“欽此、謝恩”了。

他此時所要想過的生活,乃是山水生活;他所夢想的,是結廬於天台、雁蕩之間,終老餘年。但朝廷怎能容他這樣去過安閑生活呢?夢想依然是夢想啊!

乘履新之便,順道先擬歸家中省親一次,這回同來的有個門人徐愛,在舟中與論《大學》宗旨,徐愛大悟,喜極躍起,手舞足蹈,似瘋狂一樣者數日。他這次快樂熱度,同他的老師在龍場初發明知行合一的學說的快樂熱度,差不多是一樣達於沸點。

陽明這回入京師,及門者特別增多。他的學說,信仰者也愈加增多。昌明聖學的旗幟,擁護“王學”的口號,遍見於京師各處。陽明此次進京的目的,已完全達到了。

遨遊嘯詠山水的生活

陽明由二月到家以後,預備偕同徐愛到天台、雁蕩去遊曆,又寫信給黃綰,約他同去。因親友羈絆,時刻弗能自由,以是暫作罷論。等到五月終,他決定要去遊曆了。時值烈暑炎天,而阻者益眾且堅,於是又不能動身。沒法子,權在附近小山上遊賞,暫時過過山水癮再說。到了七月,他實在不能再待了。黃綰又久候不至,他也不願再等。於是同徐愛等數人,從上虞入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於雪竇,上千丈岩以望天姥、華頂。年來夢想的山水生活,一一都實現了。

遊畢,複從奉化取道赤城,適遇天旱,山田盡幹裂,人民都在彷徨望雨,使他亦為之慘然不樂。遂自寧波,還歸餘姚,半月旅行的生活,暫告中止。歸後,黃綰遣使者以書來迎,陽明覆書深惜他不同此行。原來陽明之意,非獨專事山水之娛,乃是想藉登遊山水之便,以好點化門人。黃綰是陽明所深愛的弟子,竟未能與於這次勝遊,所以他心裏,總覺得這是很歉然的一件事。

在家勾留太久了,徐愛又已去,兼以親友催促,於是離家赴滁州上任去了。

滁州山水佳勝,素已著名,地僻官閑,這一下正合了陽明的心意。他帶著一些門人,任意遨遊琅琊讓泉的地方,領略湖山泉石之勝,一方麵又指導他們悟理為學的工夫。門人如若有什麼疑難問題,隨問隨答,無不滿意。由是從遊弟子益眾,每逢月夜,環坐龍潭約數百人,歌聲常振山穀。這時陽明的生活,清閑極了,也舒服快樂極了。

清閑舒服快樂的生活,畢竟是不能久享的。在滁州僅居了半載,官又加升為南京鴻臚寺卿,要離開滁州往南京去了。

走的時候,門人都來親送,一直送到烏衣地方,還是不忍分手,均留居江浦,等候陽明渡江後方肯歸去。可知他們師、弟之間的感情,是如何的深且摯啊!

到南都後,徐愛也來了,時弟子又群集師門,日夕漬礪不懈原來陽明,自正式授徒講學之後,他的門人,多半是隨著他的足跡的。

自陽明離滁州後,他在滁州的一班學生,因離師的原故,漸漸放言高論,或背師教。有人來便告訴陽明,陽明也歎息著說:“吾年來欲懲末俗之卑汙,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吾已悔之矣。”

有許多人,都以“王學”空虛為詬病,由他這篇話看起來,可知其過,乃在陽明弟子,而不在陽明了。這種流於空虛的毛病,不但現在滁州的學生是如此,就是後來錢德洪等也是如此,這可以說是“王學”的不幸。

陽明正因學生將自己的學說誤解了,必中非常懊喪,恰巧又有兩個門人名王嘉秀、蕭惠的,好談仙佛,陽明於是警誡他們說:“吾幼時求聖學不得,亦嚐篤誌二氏;其後居夷三載,始見聖人端緒,悔錯用功二十年。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隻有毫厘之間,故不易辨;惟篤誌聖學者,始能究析其隱微,非測臆所及也。”

因學生易犯流於空虛的毛病,故他不能不嚴重告誡。許多學者都說“王學”易流空虛,頗近禪學,在此處似可證明批評的不錯。但陽明本意,原是不要教人流於空虛的;在上麵兩段談話中,也可以證明。至於真正得著陽明真傳的,隻有清初大師黃梨洲一人而已。——因他學“王學”而不流於空虛,能作實在工夫也。

純孝至情流露的陳情表

陽明從幼,便有一件最不幸的事,就是他的母親早逝了。幸虧他的祖母鞠育,費盡許多心血,才能把他撫育長大。他自從過政治生活後,便與慈愛的祖母離開;雖也間或乘便回家省視一次,但不多時,又依然要別去。他這回到京時,他的祖母已經有了九十六歲,他常常憂慮著,祖母的年壽已高,恐再不能在這塵間多留。自己若不早點辭職歸家,侍奉祖母一些時,恐怕一旦見背,便要抱無涯之痛,而有不能再見的終身遺憾了。適遇朝廷舉行考察之典,揀汰不職僚員,他乘這個機會,便上了一個表章道:

邇者,朝廷舉考察之典,揀汰僚。臣反顧內省,點檢其平日,正合擯廢之列。……況其氣體素弱,近年以來,疾病交攻,非獨才之不堪,亦且力有不任。……若從末減,罷歸田裏,使得自附於乞休之末,臣之大幸,亦死且不朽。

表上以後,滿希望皇帝能給他一個“準如所奏”,便好還鄉了。哪知結果,卻大失所望。於是又上疏道:

頃者臣以朝廷舉行考察,自陳不職之狀,席槁待罪;其時臣疾已作,然不敢以疾請者,人臣鰥曠廢職,自宜擯逐以彰國法,疾非所言矣。陛下寬恩曲成,留使供職,臣雖冥頑,亦寧不知感激自奮,及其壯齒,陳力就列,少效犬馬;然臣病侵氣弱,力不能從其心。臣自往歲投竄荒夷,往來道路,前後五戰,蒙犯瘴霧,魑魅之興遊,蠱毒之與處;其時雖未即死,而病勢因仍,漸肌入骨,日以深積。後值聖恩汪濊,掩瑕納垢,複玷清班,收斂精魂,旋回光澤;其實內病潛滋,外強中槁,頃來南都,寒暑失節,病遂大作。且臣自幼失母,鞠於祖母岑,今年九十有六,耄甚不可迎侍,日夜望臣一歸為訣;臣之疾痛,抱此苦懷,萬無生理。陛下至仁天覆,惟恐一物不遂其生;伏乞放臣暫回田裏,就醫調治,使得目見祖母之終。臣雖殞越下土,永銜犬馬帷蓋之恩!倘得因是苟延殘喘,複為完人,臣齒未甚衰暮,猶有圖效之日,臣不勝懇切願望之至!

疏上,自以為這樣情詞懇切的陳情表,總可以感動得天子,允他所請。哪知天下的事,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你所要做的事,偏沒有給你做;你所不願做的事,偏會要你做了。陽明這方麵正在竭力積極的上表辭職,哪曉得原來的官職不但沒有辭掉,反而升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巡撫南贛等處了。

原來那時南贛、汀、漳等處,群盜蜂起。尚書王瓊素知陽明富於軍事學識,故特保薦他任巡撫平盜之責。這真把他急煞了,官未辭掉,反而又升一官;歸計不遂,反要赴贛平盜了。這教他怎麼辦呢?於是又複上表,做第三次陳請。

第三次的辭職表上了,皇帝就下了一道手諭說:“王守仁不準休致,南贛地方,現今多事,著上緊前去,用心巡撫。”

這樣二十幾字的一道“禦批”,使得陽明再也不敢提起辭職的話。皇帝的威權,是不可測的;他不準辭職,你若還是要辭職,他如怒你不該違抗意旨,給你一個“不遵君命”的罪名,那你就會身與首宣告脫離關係了。陽明已經嚐過了一次貶謫的滋味,怎敢再去冒險呢?隻好把辭職歸家的念頭,暫時收起,預備為國馳驅,提兵戡亂了。

陽明的生活,又將由政治轉入軍事了。我們以前所看的,都是文的生活,現在要看他武的生活了。文劇已經演過,武劇現正開始演奏,請讀者朝後看罷。

十一、剿平諸寇

倡行十家牌法

陽明,有的人知道他是個大理學家,有的人知道他是個大教育家,有的人知道他是個大文學家,有的人知道他是個大政治家,但是從來沒有人能知道他還是一個大軍事家。偏偏給王瓊知道,特薦舉他現任剿寇與後來討逆之責,造成一番轟轟烈烈的豐功偉業。使後人對於陽明,更加一層景仰;對於陽明的學問,更深一層認識。這些功勞,不能不歸之於王瓊。若沒有王瓊的賞識、舉薦,陽明縱有極深湛精邃的軍事學,也無人能夠知道和注意。那麼,他的軍事學識,隻有永遠埋沒在他個人的心裏腹裏,永沒有表現暴露的機會。至於他何以能負有如許絕大的軍事學識呢?這一半是受了許璋的衣缽真傳,一半是自己平日下苦功研討的心得。合起兩個“一半”,就成就了“一個”大軍事家的王陽明。

他出京到贛,將實行過他的剿匪生活。在半路上萬安地方,就遇著有流寇數百,沿途大肆劫掠,以致許多的商船,都不敢前進。他便聯好了很多商船,結為陣勢,揚旗鳴鼓而來。一班賊寇,都誤以為是官兵來剿滅自己了,一個個均驚惶失色,羅拜於岸,哀懇他說:“我們不是賊匪,我們都是餓荒的流民,來請求賑濟的。”陽明見他們已悔罪了,便派人上岸曉諭說:“至贛後即差官撫插,各安生理,勿作非為,自取戮滅。”許多賊匪都因懼怕法綱,一一自行散歸。這雖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然可足見他的才能之一斑哩。

自到贛後,他第一步便做嚴查戶口、清賊內應的工作。原來贛中奸民頗多,為賊寇作耳目,無論官府有何舉動,賊寇便已知道,預為防備。故官軍剿匪的結果,百分之九十九是失敗。陽明知道內賊不除,外賊決不易平。他秘密調查通匪之首領,為一軍門老隸,為虎作倀,異常狡猾。於是把這老隸捉來,問他願生還是願死?如願生,須將賊中虛實,暨一切情狀,盡量照實供出,可以貸其不死;否則即身首不保。老隸自然是願生不願死的,遂把賊情完全實吐了。又因奸民過多,良莠無從查起,乃於城中立十家牌法。這十家牌法,就是與現在的戶口調查表一樣,但較現在之戶口調查表為嚴密,似含有國民革命軍的“連坐法”的意味,也可說是連環保結式,為治盜匪一個最好的法子,這是陽明特創的。

他初行此法時,便先曉諭人民道:

本院奉命巡撫是方,惟欲翦除盜賊,安養小民。所限才力短淺,智處不及;雖挾愛民之心,未有愛民之政。父老子弟,凡可以匡我之不逮,苟有益於民者,皆有以告我,我當商度其可,以次舉行。今為此牌,似亦煩勞;爾眾中間,固多詩書禮義之家,吾亦豈忍以狡詐待爾良民。便欲防奸革弊,以保安爾良善,則又不得不然。父老子弟,其體此意。

他料到要行這十家牌法,人民不知,必多怨恨的,所以剴切的曉諭他們,要體念政府是為保安良民起見,不得不行的。縱受須臾苦痛,但可享受永久的安寧幸福。

“禦外之策,必以治內為先”,這句話真是不錯,自十家牌法一行之後,再也沒人敢私通匪類、傳遞消息、窩藏奸宄了。

一麵施行治內政策時,一麵又精選民兵,所有老弱之卒,一概淘汰,擇許多驍勇絕群、膽力出眾的壯年漢子,分別教練禦侮破敵之術;又令各縣長官,照樣選擇勇壯士卒,分守城隘。各處防備已妥,自己擇教的精兵,又已純熟,於是實行出兵作剿匪工作了。

肅清賊寇

明朝是一個賊寇最多而又最橫行猖獗的時代。就是明朝的國家,後來也是亡於李自成、張獻忠的手裏,雖有許多官兵進剿,結果總是勞而無功。自經陽明領兵剿滅,不留一點遺孽,清平將及百年,而無匪蹤。這種武功,這種用兵如神,真可說是曠古所未有的,真值得稱為“大軍事家”四個字!也真不愧這四個字!

他所平的賊寇,頭緒紛繁,幾無從敘起。茲為使讀者易於明了起見,分段述之於下:

(一)平漳州賊障州賊魁詹師富、溫火燒,是時率眾橫行,勢極猖獗。陽明到贛僅十日,見警報甚急,於是先行進剿。一麵移文湖廣、福建、廣東三省長官圍剿,一麵自己誓師出發。因賊域早已蔓延四省之廣,凡一省剿匪,其他三省必須同時合作,已勒為令。但陽明對於此舉,頗不讚成。蓋既久候三省,同時進兵,則多費時日,賊易早竄;且倉促之變,尤非隨機撲滅不可。故他帶著副使楊璋,不等三省兵來,早已下了動員令。遇賊於長富村,戰而敗之,賊退象湖山,追至蓮花石,適於會剿兵遇,乃行合圍之策;圍寬,反被賊潰出,陽明怒責失律者;後佯雲將退師犒眾,賊聞不備,遂襲而大破之,漳賊盡平。是役斬賊首七千餘級,為時不過二月零三日。

(二)平樂昌、龍川賊平了漳賊之後,而樂昌、龍川尚多嘯眾肆掠,將用兵剿之,先犒以牛酒銀布,複諭之曰:

人之所共恥者,莫過於身被為盜賊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過於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憤然而怒;又使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豈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為官府所迫,或是為大戶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其中,後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憫。然亦皆由爾等悔悟不切耳。爾等當時去做賊時,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從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爾等肯如當初去做賊時拚死出來,求要改行從善,我官府豈有必要殺汝之理?爾等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豈知我上人之心,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況於人命關天?若輕易殺之,冥冥之中,斷有還報,殃禍及於子孫,何苦而必欲為此。我每為爾等思念及此,輒至於終夜不能安寢,亦無非欲為爾等尋一生路。惟是爾等冥頑不化,然後不得已而興兵,此則非我殺之,乃天殺之也。今謂我全無殺人之心,亦是誑爾;若謂必欲殺爾,又非吾之本心。爾等今雖從惡,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須去二人,然後八人得以安生。均之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殺二子,不得已也。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惡遷善,號泣投誠,為父母者,亦必哀憫而赦之。何者?不忍殺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聞爾等為賊,所得苦亦不多,其間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爾為賊之勤苦精力,而用之於耕農,運之於商賈。可以坐致饒富,而安享逸樂,放心縱意,遊觀城市之中,優遊田野之內。豈如今日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潛形遁跡,憂苦終身,卒之身滅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爾等若能聽吾言,改行從善,吾即視爾為良民,更不追爾舊惡。若習性已成,難更改動,亦由爾等任意為之。吾南調兩廣之狼達,西調湖湘之士兵,親率大軍,圍爾巢穴,一年不盡,至於兩年;兩年不盡,至於三年。爾之財力有限,吾之兵糧無窮,縱爾等皆為有翼之虎,諒亦不能逃於天地之外矣。嗚呼!民吾同胞,爾等皆吾赤子,吾終不能撫恤爾等,而至於殺爾,痛哉!痛哉!興言至此,不覺淚下。

這篇諭文,無論什麼人見了,都得要受它的感動,尤其是它那一種藹然哀憐無辜之情,能使人讀了,不覺淚下。果然龍川賊首盧珂、鄭誌高、陳英等,見此諭文後,便即刻率眾來降,並願效死以報。後浰頭賊將黃金巢,亦率五百人效順。陽明不費一兵一矢之勞,居然一紙諭文,就把樂昌、龍川之賊平了。

(三)平大庾賊龍川賊降,以大庾賊最近,議先破之,招新民之在寨的,用盧珂、鄭誌高等設計,潛行縱火,破寨十九所,斬賊首陳曰能,並其從者五百十級,大庾賊遂平。為時僅二月零五日。

(四)平橫水、左溪賊陽明那時駐南康,去橫水三十裏,乃夜抽鄉兵善會登山的四百人,使各執旗,賚銃炮,由間道攀崖,伏於賊巢附近高岩,預囑大兵進攻時,即以火炮響應。又預遣指揮謝炅,率壯士夜上竊險,先發其滾木擂石之伏險的賊徒。於是進兵,賊剛迎敵,忽山頂炮聲兀起,煙焰蔽天,回頭一看,則紅旗滿山,以為官軍已占據了寨,將棄隘走,而謝炅的兵呼噪出,賊益怯戰,陽明麾兵進攻愈猛。賊大潰,遂破長龍等五寨,及橫水大寨。

先是未剿橫水以前,預遣都指揮許清,自南康心溪入,知府邢珣,知縣王天與自上饒入,皆會橫水。指揮郟文自大庾義安入,唐淳、季斅自大庾聶都穩下入,縣丞舒富自上猶金坑入,皆會左溪。惟知府伍文定、知縣張戩從上猶、南康分入,以遏奔軼。至是果各奏其功:邢珣、王天與各破磨刀、樟木、貌湖八寨,會於橫水;唐淳破羊牯腦三寨,又破左溪大寨,郟文、舒富、季斅各破獅子、長流、箬坑、西峰十二寨,會於左溪;最後伍文定、張戩亦以遏軼兵,連破數寨;於是橫水、左溪之賊均平,計斬賊首謝誌珊等五十六,從賊二千一百餘,俘賊二千三百餘,散歸者無算,為時隻二十日。

(五)平桶岡賊橫水、左溪之賊既平,因糧盡兵竭,且桶岡險不易下,擬先撫諭,不從再剿之。遣通賊戴罪官民李正岩、劉福等,直入賊寨諭撫,約次日會鎖匙籠候撫,賊初畏威允從,既而變悔,因猶豫不決,故未暇為備。至期,一麵派人至鎖匙籠如促降者,一麵暗遣邢珣入茶坑,伍文定入西山界,唐淳入十八磊,張戩入葫蘆洞,俱冒雨進。賊首藍天鳳、鍾景方出鎖匙籠候命,忽聞陽明的軍都至,急返內隘,據水而陣;陽明遂領兵進剿,大破之。賊首藍天鳳、鍾景、蕭貴模等,均麵縛叩軍門乞命,桶岡賊遂平,為時僅一月十一日。

(六)平大浰賊浰賊池仲容,前見陽明撫諭,乃觀望不至,但其將黃金巢卻已歸順。陽明破橫水,黃竟立功,池始懼罪。在陽明征桶岡時,亦遣其弟仲安來從,非助官軍,乃是乘間預作賊應的。陽明已知其詐,故抑置後隊,不使奪隘;及桶岡破,池氏兄弟大恐,益增戰具。陽明知有變,至三浰界,見賊戒備頗嚴,詭問其故。答說:“盧珂、鄭誌高是我們仇敵,戒備係防他來暗襲,不是防備官軍的。”陽明假怒著說:“你們都是從征有功的,不應以私害公。”值仲安在軍,而盧、鄭密告三浰反狀,陽明乃出仲安麵質,佯責盧、鄭為誣陷,假杖係之於獄,而陰使盧弟集兵待,遣人招仲容來。仲容不虞陽明有詐,既來,陽明待益厚,仲安更為不疑。正月三日大享,伏甲士於門,出盧、鄭於獄,而暴池氏兄弟之罪,盡斬之。於是進滅其巢,一鼓而下;賊首張仲全等慟哭請降,乃納之,大浰賊盡平。是役斬賊首五十二,並從賊二千餘,為時不過十日。

以上所敘的,都是陽明親平的巨寇,至於旁剿之著者,如彬桂賊,此處不再為敘述了。

陽明到贛,不過一年,而所有的賊寇,被他剿撫並用,一齊都肅清了。由是境內大定。他很感激王瓊的舉薦,及邀請天子賜他軍事上的全權,始能便宜行事,蕩平匪亂。每於疏後,均推兵部之功,語總不及內閣。時內閣與瓊有隙,見陽明如此推重王瓊,大為妒恨,謂撫臣無賴,有功狀不歸之朝廷,而反歸之於兵部,是真大不敬。陽明冒盡危險,用盡心機,得來的一點功勞,反遭小人的攻擊,真可為之一歎。

雖然妒恨者自妒恨,而陽明的剿匪功勞,無論如何,總不能磨滅下去;論功行賞,升封為都察院右都副禦史了。

他得勝班師,回到南康時候,沿途人民都頂香膜拜,並且許多州縣人民,還為他立生祠,因他為民除了一大害——匪患,所以人民才這樣崇拜他、尊敬他呀!

偃武修文的時期

賊寇已平,武事完結,而文事興致又動了。

他在此時做了兩件很有益於哲學上的貢獻:

(一)刻古本《大學》《大學》是中國哲學史上一本極重要的名著,就是陽明的“致知”學說,也是由《大學》中產生。後經程子、朱子為之分經、分傳,其書原是一篇,本來沒有經、傳可分,硬被程朱一分,反失去原有的真質;又有些地方本不闕漏的,被程朱一補,反弄得本義隱晦了。陽明在龍場時,見朱子注的《大學章句》,不是聖門本旨,乃手錄古本,伏讀精思,果然證明朱子的謬誤。他因不滿意程朱的分、補,遂刻沒有分或補的古本《大學》,恢複《大學》原來的完璧。又旁為之釋,而引以敘。至於他所釋的,是否即《大學》本旨,我們固難斷定,然使我們多得一見解的參考,和更多一深切的認識,是無可諱言的。

(二)刻《朱子晚年定論》朱子因為同明朝皇帝同宗的緣故,差不多尊之如神明一樣,再也沒有人敢來批評他的不是處;偏偏陽明對他卻處處表示不滿意(不是人格的不滿意,乃是學說上的不滿意)。於此須得先說明一句:陽明的學說,乃是受了陸象山的影響;換句話說吧,陽明乃是陸的信徒,他的學說,多少都帶有百分之七十陸學說精粹的成分。陸對於朱是極端抱著反對態度的,朱的學說是“道學問”,陸的學說是“尊德性”,誰是誰非,千載而後,還沒有人能敢下一勝負的定讞。故陽明的不滿意於朱子的學說,是當然的,不足為怪的。反之,如朱子的信徒對於陸的學說,也是不能滿意而要大施攻擊的。

至於他為什麼要刻朱子的《晚年定論》呢?他藉這《晚年定論》來攻擊朱子麼?但以我個人的見解,陽明刻這書時,固然是含有宣告陸氏的學說,已占勝利;而朱氏的學說,已處失敗的地位,而有向陸投降的意味。——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實在的意義,是推重朱子晚年能悟中年之非,終不失聖門學者態度;可惜為其門人,誤執己見,以致真朱學,反蔽而不彰,是很可惜的(但後來學者已考證《朱子晚年定論》,不一定都是晚年的言論)。還有一方麵,就是陽明的學說倡出後,一般人常把朱子學說來詰難,說“王學”乃是偽學。陽明知道自己的學說,與朱子中年的未定之說,自然是抵牾很多,但與朱子晚年之說一印證,卻正相合。足見自己發明的學說,不是偽哲學,而是極有價值的哲學了。

他把兩本書刻完之後,卻得了一件極可痛心的事,就是他平日最心喜的門人徐愛,與他長辭了。他此時哀慟,已達於極點。他不僅因為死個門人,便如此傷心;實在是徐愛乃王門第一個大弟子,最能了解認識他的學說。徐愛一死,直接是他學說上的大損失,間接就是中國哲學上的大損失。他看著許多門人,都不及徐愛能知他的學說之深。後來果然陽明死後,門人就分派別,立門戶,使“王學”幾完全流於虛妄,為舉世所詬病。要是徐愛不早死,或者不會如此哩。

徐愛既死,他所遺下的有本《傳習錄》,是記陽明與門人所問答的話,徐愛特地記下來,這是研究陽明學說的人所不可不讀的。薛侃將徐愛所錄一卷,陸澄所錄一卷,刻之於虔。陽明的學說,於是更為昌大普遍了。

陽明平賊之後,不僅專注重文事,而且對於政治建設方麵,也極力進行,如疏通鹽法、設立書院、定兵製、舉鄉約、立社學、設和平縣等事,都是在賊平後做的。

十二、討逆戡亂

撲滅寧王的逆焰

武宗是個昏暴的君主,寵信一班閹宦,他還不悟劉瑾即是前車之鑒;又愛荒遊無度,弄得朝政日非,人民嗟怨,就此引動了寧王的野心,起了“彼可取而代也”的念頭。

其實這也不能怪寧王,自古及今,誰個不想嚐一嚐做皇帝的滋味?無權無能的平民,都有這種野心;何況寧王手握重兵、職居王位呢?隻怪他的機會不好,一下就碰著陽明,皇帝沒有做成,反使曆史上大書而特書“亂臣賊子”等字樣,落得臭名千載,供人唾罵,未免太不值得。總而言之,“皇帝”這個東西,實在是個不祥之物,古今的多少人,為要嚐一嚐它的滋味,弄得骨肉相殘,身首莫保的,隨處都是。故我說這次寧王大發野心,原不能怪寧王,隻怪“皇帝”這個東西的滋味,太具有勾引迷惑人的大魔力呀!

寧王在未叛以前,見陽明毫不費力的蕩平諸寇,心裏頗為驚服他用兵之神,因也懼怕陽明,如將來自己動兵時,恐陽明會做對頭,從中破壞。他於是派自己心腹劉養正,特往試探,乘間遊說,假作寧王慕陽明之學,特請其講學的。不料陽明是個極端忠君主義者,倒弄得劉養正不敢開口。但陽明因寧王乃是個藩王,既然使人來聘請,自然也要應酬一下。便派門人冀元亨往應其聘,並藉以觀寧王所為。寧王語時挑之,元亨佯不喻,寧王目以為癡。他日,元亨又反複講君臣之義甚悉,寧王見太不投機,乃作罷。不久就起反了。

陽明此時,因得祖母病重的信,心急如焚,故上疏致仕,旨下不準,反命他往福建勘亂,陽明又不敢違抗,隻好遵旨。不料剛行至豐城,就得知寧王作亂,並且殺了都禦史孫燧等消息,遽易服棄官舟返。寧王發千餘人來劫,幾被躡及,乃匿漁舟之臨江,複到吉安。他已預備不去福建,變起非常,他不能不負起討逆平亂的重大責任了。

到吉安,與知府伍文定謀,懼逆兵直趨京師,則大局將危不可挽,若用計撓阻,少遲旬日,即可以布置一切了。乃陽通劉養正,使寧王早離南昌,並囑其作內應。陽明又手不停筆,連發公文火牌二百餘事,或召勤班,或戒防守,或布告遠地。又急上疏飛報朝廷;複與文定征調兵食,治器械舟楫;又傳檄暴露寧王的罪惡。時都禦史王懋中、編修鄒守益、副使羅循、羅欽德、郞中曾直、禦史張鼇山、周魯、評事羅僑、同知郭祥鵬、進士郭持平、降謫驛丞王思、李中都來了;禦史謝源、伍希儒,也自粵歸。人材一多,辦事愈易收效。會寧王的偽檄,也使人齎到了吉安,陽明便把使者斬了,封檄拜疏以進。又揚言都督許泰、郤永將邊兵,劉暉、桂勇將京兵,各四萬,水陸並進;南贛王守仁、湖廣陳金、兩廣楊旦合領十六萬,將直搗南昌。又詐作蠟書,遺寧王左右相李士實、劉養正,詭令勸寧王速率兵東下,功成必膺懋賞。故又泄漏於寧王,使他知曉。這一反間計,真用得厲害,寧王已疑李、劉二相有賣己行為了。恰巧李、劉果力勸疾趨南京,寧王越發大疑,不敢出師離南昌一步。過了十天,見朝廷討伐的兵,一個也沒有來進攻,於是才知是上了陽明的大當了。

十天已過,寧王便實行出師,哪知機會已過,陽明在此十日之內,一切都布置調度妥畢,預備對敵,再也不懼怯寧王了。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被他略施小計,便使敵人不敢出一兵一卒,讓自己得以從容布置一切討逆事務。臨這樣之非常巨變大亂,鎮靜不慌,把軍事布置得有條不紊,卒收功效,這都是素日修養的力啊!

寧王出兵,南昌僅留少許兵保守,帶著六萬士卒,詐稱十萬,浩浩蕩蕩,直往南京攻來。九江、南康因兵少,遂以次襲取,又以大兵直取安慶。陽明偵知南昌兵力單薄,而所約各郡勤王之兵,均已如期會於樟樹鎮,合約八萬人,也詐稱三十萬。有人主張先救安慶之危,陽明不以為然,且雲:救安慶最為失計,不如攻南昌,斷其巢穴,必獲勝利。大家都讚成他的主張。遂派伍文定為先鋒,自率大兵直趨南昌,一鼓就克複了。軍士太雜,頗有殺掠者,事後都被陽明一一正了軍法。一麵擒獲逆黨數十人,封府庫、慰宗室、宥脅從、安士民,人民大為歡悅,鹹慶重睹天日;一麵又派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等,各將精兵,分道並進,追攻寧王,又派胡堯元等暗設伏兵,安排停當,隻候捷音了。

寧王做夢也不曾想著自己的根據地,會入到陽明的手中,忽得南昌失守之信,猶如晴天一個霹靂,驚駭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隻好返師救援,遇陽明的軍於黃家渡,戰時伏兵盡出,寧王軍大潰。乃退守八字腦,盡發南康、九江之兵,與陽明決死戰,不料又大敗。複退保樵舍,聯舟為陣。是夕風極大,被陽明用計火攻,遂遇擒。許多非正式的丞相、將軍,死的死,擒的擒,寧王所有的勢力,完全土崩瓦解了。

寧王本是一個威權煊赫、勢焰滔天的藩王,隻因一念之差,想嚐做皇帝的滋味,被陽明東出一計,西設一謀,不過一個多月,弄得大敗特敗,自己還要被擒,真是太不幸了。

一場最大的國難,非常的事變,被他肅清得幹幹淨淨;而平定這難事的,乃是一位著名的大哲學家,實是前所未有的奇聞呀!

功成以後的讒謗

在寧王未敗已前,武宗因聽了許多佞臣的話,總疑心陽明不肯盡力,自己又想嚐嚐帶兵的味道兒,於是自己封自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帶領著京中數萬士卒,出發討逆。陽明以前的捷報,每至京,均被一班奸人匿不上聞;等到良鄉時始得陽明“生擒寧王”的捷報,並有疏來諫武宗回京。哪知武宗受了嬖臣之讒言佞語,預備把寧王仍放回南昌,候禦駕親征,戰而擒之,以顯天威。陽明聞知這個消息,不覺大驚失色,好容易擒著寧王,如何能隨意又放虎回山,軍事哪可以視同兒戲。且人民瘡痍未複,更何能再經戰禍。乃夜見張永,說不可放寧王又再戰的道理,張永也很讚成陽明的話;可是他又知道武宗的脾氣。凡在武宗正高興做什麼事的時候,最不喜臣子諫阻的;即或苦諫,也是不會從納的。陽明亦知武宗受了嬖幸的讒言,已無挽回的希望,乃以寧王交付張永,獻俘於上,自己就稱病往西湖去了。

張忠是武宗最寵幸的一個太監,也就是第二個劉瑾。先前寧王未反的時候,已與忠通;此次寧王為陽明所執,張忠因而大憾。反在武宗麵前,誣陽明曾與寧王私通,因畏上親征,故賣寧王以成其功。這話太誣得無憑據,故武宗也不大深信。陽明在西湖時,忠每矯旨來召他;陽明知係矯旨,不赴,故又密譖陽明必反。武宗問他何以曉得驗明呢?忠說:“如試召,必不會來!”哪知一召竟至。忠用計阻陽明,拒之蕪湖,不使見帝,藉以實其言。陽明知是奸謀,遂入九華山,坐草庵中修養,意態蕭閑;武宗暗使人偵知其狀,說道:“王守仁是個學道的人,如何說他會反。”於是仍命巡撫江西,使還南昌。功成後的陽明,此時反因有功,而日處在群小讒間之中,即設帳講學,也都目他為邪說,攻擊誣陷,無所不至。但陽明卻毫未在意,仍然依照他自己的方針,朝前進行。

陽明到了南昌,張忠已先奉旨早來。他與陽明原是有仇恨的,故意縱自己帶來的京軍,時常呼名謾罵陽明。而陽明不但不動氣,反待京軍更厚。京軍見陽明如此寬仁,也齊心愛戴,不敢再犯了。就是長官有命令教他們再罵,他們也不肯從了。

有一天在教場裏較射,張忠自恃有技,以為陽明決計是不會的,遂強逼著請陽明較射。在他的意思,如陽明不中,便可藉以辱羞泄憾;他何曾知道陽明比他箭技還高,能百發百中呢?陽明被他逼不過了,隻好慢慢的張起弓來,一箭,二箭,三箭,一連一二三箭,都中鵠的,京軍也為之歡呼不已。張忠隻有垂頭喪氣,不敢再起輕視之念了。

後來張忠帶兵回京,與祝續、章綸一班人,百端讒毀陽明,幸虧張永從中代為辯解,獨持正論,陽明始得保全。又暗使人教陽明更上捷奏,須雲這次討平逆亂,乃是奉了威武大將軍的方略,與諸位嬖幸的指助,方能成就大功。陽明便如其言,把以前的捷奏,完全刪改報上。他們一班朋比為奸的奸人,再也不說什麼;那位像小孩子一樣脾氣的皇帝,更是心滿意足,不再苛求了。

武宗羈留南畿,為時已久,還是不想回京;陽明很想進諫,但明知武宗未必肯從,自己隻好專心致誌,教士卒作戰之法。許多人都替陽明憂慮所居的地位危險,因為一個昏暴的君主,與一班嫉功妒能的嬖人,怎能容得下這勞苦功高、正直無私的陽明呢?陽明於是做了一首《啾啾吟》,表明自己大無畏的精神,詩道:

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戚戚眉雙愁?

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

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願束縛如窮囚。

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鐲鏤?

君不見:

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

西家兒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驅牛。

癡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讀了這首詩,我們可以想見他不畏讒毀的精神,真偉大極了。

陽明前在討逆時,已得著祖母去世的噩耗,心中著實悲痛,因國難未平,故不敢告仕。現在亂事已平,於是接連上了幾道疏,請歸省葬,均未獲準;武宗也念他此次有功,升他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他藉此機會,又上疏乞歸省葬,便邀準許了。

他因要歸越,欲同門人一聚,共明此學,許多門人,都到白鹿洞聽講,他就聚精會神,把自己的學說,盡情發揮,講畢不久,他便歸越去了。

十三、晚年的生活

故鄉重返

久在外麵流離的遊子,一旦重返故鄉,真是人生最愉快、最難得的幸事,可是在陽明,隻感覺得神傷心痛、黯然欲涕啊!

真不幸,一個鞠育辛苦的祖母,一旦就溘然長逝了。並且生不但未曾孝養,而死的時候,連麵也未曾見,他怎能不哀慟傷感呢!

大難之後,父子重逢,自然是件快活的事,但是痛定思痛,當然免不了的還有一陣難過。

武宗已晏了駕,繼位的為世宗,改元嘉靖,進封陽明為新建伯。旨到時,值龍山公七十生誕之期,陽明奉觴上壽,龍山公勉他須力報國恩,並說:“非常之寵,亦豈易受。”陽明伏地聽受——可惜不久,這位好父親就死了。

居父之喪,他的哀痛,自不必說。他又實行素食,百日之後,便令弟侄輩稍進幹肉,說:“他們豢養已久,強其不能,是無異教他們作偽,這是不可以的。”如若有高年遠客來吊,素食中還間肉二器;湛若水來吊時,大不以陽明此舉為然,便遺書致責。陽明也承認是罪,不欲多辯;他知若水性格,過於拘執,決不會了解他的用意的。

父親死了不久,接著他的夫人諸氏,也逝世了。父喪之後,繼之以妻喪,他此時的心緒,已淒楚到了極點。他的晚年,直可說是最不幸的時代。雖然這不幸,乃是人生所必經的途徑,——但總不能不說是不幸啊!

他“不幸時代”的不幸,不僅如此,還有“不幸”又來了。

他因不得在朝宰輔之歡,以致他的學說,也受人劇烈的攻擊,罵它是邪學,罵它是離經畔道。攻擊他學說的人,一個是禦史程啟充,一個是給事毛玉,這兩位的攻擊的動機,是承與陽明不合的宰輔之意。換句話說,他們不是自動,乃是被動的。陽明的門人陸澄,便上疏為六辯以對駁。陽明聞知,連忙止著,教他不要爭辯,是非均可付諸公論。他這種態度,是最對的;但無緣無故,被人下一攻擊,幸虧不是遇著武宗,否則橫被禁止,也是意中事呀。

有一次南京策士,主試的人,也是承忌者意,以“心學”為問,亦欲借以攻擊陽明的。陽明的門人,這次與試的,卻也有幾個:徐珊見出的問題,是含有攻擊其師之意,竟不答而出;歐陽德、王臣、魏良弼等則直發師旨,不稍隱諱,也在被取之列;錢德洪則下第而歸,深恨時事之乖。陽明反喜道:“聖學從此大明矣。”德洪說:“時事如此,何見大明?”陽明就告訴他說:“吾學惡得遍語天下士,今《會試錄》,雖窮鄉深穀,無不到矣。吾學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他的學說,接著受了兩次攻擊,他卻毫不動氣生恨,這均是他有涵養的地方。

在越,門人愈進多了,於是特辟稽山書院,作講學之用;因學生太多,以致地方狹不能容。學生當中,連六十八歲的老人也有,陽明自己也不過隻五十三歲哪。

在五十五歲時候,陽明卻得了一件極可喜慶的事,就是他在晚年得了兒子了。他以前因膝下空虛,龍山公特擇守信之子正憲立以為嗣。這次他的繼室張夫人,卻也生一子,取名為正億。陽明晚年得子,出諸望外,實可說是喜慶呀!

再平賊寇

陽明此次乞假返裏,差不多居了五年,對政治生活厭煩了的他,原打算不預備再出山的,偏是天不從人願,兩廣又發生了禍患,不容他過晚年清閑的生活,逼著他重複演奏“全武行的拿手戲”——平賊。他的拿手戲,固然是很多,但一般人都最賞識的,卻是武戲。所以一遇賊起,便有人就要保奏他負平賊的責任。我們這位老哲學家,不得不為國事,又再効馳驅了。

這回所平的賊,究有幾處呢?共有兩處:一是思田的賊,一是八寨的賊,茲分述之:

(一)平思田賊思恩岑浚與田州岑猛,均是該地的土官,因怨生恨,遂致互相殘殺。都禦史潘蕃,誅岑浚不立其子,改其地為流官以製之,把世襲的製度打破,改為輪流的製度。總督姚鏌率兵討猛,猛敗而死,姚鏌欲盡滅岑氏,也想仿潘蕃處置岑浚之法,改其地為流官。不料岑氏舊屬盧蘇、王受等,乘土司不滿意姚潘之處置,遂挾眾以叛,攻陷思恩。姚鏌久征無功,賊焰日勢。侍郞張璁、桂萼舉薦陽明,於是仍以原官兼左都禦史。但陽明之意,以為土官仇殺,究非寇賊攻劫郡縣、荼毒生靈者可比;而且岑氏是世官,屢受征調,為國從征有功,不應驟滅,總以恩撫為宜。遂以此意上了一疏,旨令更議,他於是不得不出兵了。蘇、受聞知陽明帶了兵來,嚇得不敢迎敵,便派人訴告願降,乞貸一死。陽明許了他的請求,蘇、受囚首自縛,自赴軍門請命。乃數蘇、受之罪,杖之而貰其死,親入營撫其眾七萬,並立岑猛之子邦相為吏目署州事,以蘇、受等任巡檢司,思恩之亂遂平。不用一兵一矢,而自能令人望風即降,足見老哲學家的聲威服人了。

(二)平八寨賊八寨、斷藤峽諸賊,多係瑤人,約有數萬之眾,凶惡成性,不可改化,屢征不能平。而八寨的賊,尤為猛悍,素為惡地方,那處人民,均感苦痛。陽明帶兵來時,人民遮道請剿討之。陽明應允了他們的請求,便差副使翁素、參將張經,先以萬人趨斷藤峽,陽明乘賊未備的時候,就領三千多兵進剿。不到一月,諸賊盡平了。

這兩處的賊,既被陽明剿滅肅清之後,終明世百年中,無有賊患(到崇禎時候,賊始起明就亡了)。這種偉大的功勞,這種鏟除賊根,不使再萌的手段,真是值得我們的讚慕與欽佩!

八寨的賊雖平,而朝中的讒毀又起。因他原是受命征思田的,沒有受命征八寨,這便是陽明有擅專之罪。幸方獻夫及霍韜上疏,力辯陽明有功無罪,始得平安無事。

他在征平思田後,覺得教育比軍事,還要重要;而蠻夷新服,尤非有學校教化不可。於是興思田學校、興南寧學校,從此以後,果然“南人不複反矣”。

大哲學家最後的生活——死

在這節書內,我們這位大哲學家,將要與讀者長辭永訣了。他已經曆到了人生最後的一個極不幸的時期,他的生活也已演到了最後的一幕——死。“死”是多麼可恐怖、可悲哀而異常神秘的一個字,它現在快將臨到我們這位哲學身上來了。

陽明的致死之疾,就是肺病與痢疾,他這病在壯年時代,已就有了;若能讓他多享受點山林泉石的生活,或者還不至於即會死。可是頻年為國事奔馳,終日不得清閑;又遠謫瘴癘之域,他如何能再支持下去——這是他長逝的最大原因啊!

他此次領兵來征思田賊寇的時候,就是帶病從事的;賊平之後,他的病更加深了。他便上疏乞歸養病,不料旨還未報,他就撒手人間而去了。

當他病還不十分沉重的時候,他還祀五世祖綱增城的廟,他又謁伏波廟——十五歲他曾夢謁此廟,並且還做了一首詩,卻不料在五十七歲,將死之前,應驗少年的夢了。有詩特誌其不是偶然的事,詩道:

四十年前夢裏詩,此行天定豈人為。

徂征敢倚風雲陣,所過須同時雨師。

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救瘡痍。

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

樓船金鼓宿烏蠻,魚麗群舟夜上灘。

月繞旌旗千嶂靜,風傳鈴柝九溪寒。

荒夷未必先聲服,神武由來不殺難。

想見虞廷新氣象,兩階幹羽五雲端。

此時門人錢德洪與王畿來了一封信,陽明在病中,也回了他一封,這是最後的絕筆信,大意是嘉勉德洪等並望他督教其子,末還說:“縱不遂歸田之願,亦必得一還陽明洞,與諸友一麵而別。”他自己還沒有料到他自己想一還陽明洞,是不能再得了。他更沒有料到死神已近臨其身了。

他的病已愈劇了,已再不能候旨了。遂自班師,由梅嶺到南安時,門人周積來見,看著陽明病勢不輕,急迎醫診治。到了第二天,陽明已知生命宣告絕望,便叫周積來說:“我要去了。”積泣下,問師有否遺言。他微哂著說:“此心光明,亦複何言。”說完,就瞑目而逝了!

他死之後,門人多來奔師之喪,輿櫬登舟,人民思及他的遺德,也都為哀痛不止。到南昌,因逆風舟不能行,後風順便護柩返籍,想生還陽明洞的陽明,卻隻有靈柩還裏了。

他死之後,桂萼讒陷他,說他是擅離職守,乃下詔停世襲,恤典也不行。給事周延先疏爭,反被黜為判官;詹事黃綰上疏,力斥桂萼之奸,而皇帝也不聽。到後隆慶時,廷臣多頌其功,才詔贈新建侯,諡文成,並許從祀文廟。一生為國事馳驅而死的陽明,幾乎得不著君主的一點報酬,而反有罪,這是何等不平的事呀!

但他死後,當時雖然沒得著君主什麼報酬,可是各地方的百姓,爭立祠祭祀,風起雲湧,這比君主的報酬,卻有一萬分的偉大。他雖不得昏主庸臣之歡,而能得人民真誠的愛戴,那就是他的人格、功業、道德、學說最有光榮的大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