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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著)

一、引論

現代(尤其是中國的現在)學校式的教育,種種缺點,不能為諱其最顯著者。學校變成“智識販賣所”,辦得壞的不用說,就算頂好的吧,隻是一間發行智識的“先施公司”。教師是掌櫃的,學生是主顧客人。頂好的學生,天天以“吃書”為職業。吃上幾年,肚子裏的書裝得像蠱脹一般,便算畢業。畢業以後,對於社會上實際情形,不知相去幾萬裏,想要把所學見諸實用,恰與宋儒高談“井田封建”無異,永遠隻管說不管做。再講到修養身心磨煉人格那方麵的學問,越發是等於零了。學校固然不注意,即使注意到,也沒有人去教。教的人也沒有自己確信的方法來應用,隻好把他擱在一邊拉倒。青年們稍為有點誌氣,對於自己前途切實打主意的,當然不滿意於這種畸形教育,但無法自拔出來,隻好自己安慰自己說道:“等我把智識的罐頭裝滿了之後,再慢慢的修養身心與及講求種種社會實務吧。”其實那裏有這回事?就修養方麵論,把“可塑性”最強的青年時代白過了,到畢業出校時,品格已經成型,極難改進,投身到萬惡社會中,像烘爐燎毛一股,攏著邊便化為灰燼。就實習方麵論,在學校裏養成“空腹高心”的習慣,與社會實情格格不入,到底成為一個書呆子,一個高等無業遊民完事。青年們啊,你感覺這種苦痛嗎?你發現這種危險嗎?我告訴你唯一的救濟法門,就是依著王陽明“知行合一之教”做去。

知行合一是一個“講學宗旨”。黃梨洲說:“大凡學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處,亦即學者之入門處。天下之義理無窮,苟非定以十二字,如何約之使其存我。”(《〈明儒學案〉發凡》)。所謂“宗旨”者,標舉一兩個字或一兩句話頭,包舉其學術精神之全部。旗幟鮮明,令人一望而知為某派學術的特色。正如現代政治運動社會運動之“喊口號”,令群眾得個把柄,集中他們的注意力,則成功自易。凡講學大師標出一個宗旨,他自己必幾經實驗,痛下苦功,見得真切,終能拈出來,所以說是“其人得力處”。這位大師既已循著這條路,成就他的學問,把自己閱曆甘苦指示我們,我們跟著他的路走去,當然可以事半功倍,而得和他相等的結果。所以說是“即學者入門處”。這種“口號式”的講學法,宋代始萌芽,至明代而極成。“知行合一”便是明代第一位大師王陽明先生給我學術史上,留下最有價值的一個口號。

口號之成立及傳播,要具備下列各種要素:(一)語句要簡單。令人便於記憶,便於持守,便於宣傳。(二)意義要明確。“明”謂顯淺,令人一望而了解;“確”謂嚴正,不含糊模棱以生誤會。(三)內容要豐富。在簡單的語句裏頭能容得多方麵的解釋,而且愈追求可以愈深入。(四)刺激力要強大。令人得著這個口號便能大感動,而且積極的向前奮進。(五)法門要直截依著他實行,便立刻有個下手處,而且不管聰明才力之大小,各各都有個下手處。無論政治運動學術運動文藝運動……凡有力的口號,都要如此。

在現代學術運動所用口號,還有下列兩個消極的要素:(一)不要含宗教性。因為凡近於迷信的東西,都足以阻礙我們理性之自發。而且在現代早已失其感動力。(二)不要帶玄學性。因為很玄妙的道理,其真價值如何姑勿論,縱使好極,也不過供極少數人高尚娛樂之,其很難得多數人普遍享用。

根據這七個標準,來評定中外古今學術之“宗旨”——即學術運動之口號,我以為陽明“知行合一”這句話,總算最有永久價值而且最適用於現代潮流的了。

陽明所用的口號也不止一個,如“心即理”,如“致良知”,都是他最愛用的。尤其是“致良知”這個口號,他越到晚年叫得越響。此外如“誠意”,如“格物”,都是常用的。驟看起來,好像五花八門,應接不暇,其實他的學問是整個的,是一貫的,翻來覆去,說的隻是這一件事。所以我們用知行合一這個口號代表他的學術全部,是不會錯的,不會掛漏的。

口號須以內容豐富為要素,既如前述。知行合一這句話,望過去像很簡單,其實裏頭所含意義甚複雜深邃,所以先要解剖他的內容。

二、知行合一說之內容

把“知”、“行”分為兩件事,而且認為“知”在先、“行”在後,這是一般人易陷的錯誤。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即專為矯正這種錯誤而發。但他立論的出發點,乃因解釋《大學》和朱子有異同。所以欲知他學說的脈絡,不能不先把《大學》原文做個引子。

《大學》說:“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這幾句話教人以修養身心的方法,在我們學術史上含有重大意味。自朱子特別表章這篇書,把他編作“四書”之首,故其價值越發增重了。據朱子說,這是“古人為學次第”(《大學章句》),要一層一層地做上去,走了第一步才到第二步。內中誠意、正心、修身,是“力行”的功夫;格物、致知,是“求知”的功夫。朱子對於求知功夫看得尤重,他因為《大學》本文對於誠意以下都解釋,對於致知格物沒有解釋,認為是有脫文,於是作了一篇《格致補傳》,說道: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元不明矣。……

依朱子這種功法,最少犯了下列兩種毛病:一是泛濫無歸宿,二是空偽無實著。天下事物如此其多,無論何事何物,若想用科學方法“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單一件已夠銷磨你一生精力了。朱子卻是用“即凡天下之物”這種全稱名詞,試問何年何月才能“即凡”都“窮”過呢?要先做完這段功夫才講到誠意正心……那麼“誠、正、修、齊、治平”的工作,隻好待諸轉輪再世了,所以結果是泛濫無歸宿。況且,朱子所謂“窮理”,並非如近代科學家所謂客觀的物理,乃是抽象的“徜恍無朕”的一種東西,所以他說有“一旦豁然貫通,則表裏精粗無不到”那樣的神秘境界。其實,那種境界純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或者還是自己騙自己。倘若真有這種境界,那麼“豁然貫通”之後,學問已做到盡頭,還用著什麼“誠意”“正心”等等努力,所謂“為學次第”者何在?若是自己騙自己,那麼用了一世“格物窮理”功夫,隻落得一個空,而且不用功的人,哪個不可以偽托?所以結果是虛偽無實著。

陽明那時代,“假的朱學”正在成行,一股“小人儒”都挾著一部《性理大全》作舉業的秘本,言行相違,風氣太壞。其間一二有誌之士,想依著朱子所示法門切實做去,卻是前舉兩種毛病,或犯其一,或兼犯其二,到底不能有個得力受用處。陽明早年固嚐為此說所誤,閱曆許多甘苦,不能有得。[3]後來在龍場驛三年,勞苦患難,九死一生,切實體驗,才發明這“知行合一之教”。

“知行合一”這四個字,陽明終身說之不厭。一部《王文成全書》,其實不過這四個字的注腳。今為便於學者記憶持習起見,把他許多話頭分成三組,每組拈出幾個簡要的話做代表。

第一組:“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傳習錄·徐愛記》)

第二組:“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同上)

第三組:“知行原是兩個字說一個功夫,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文集·答友人問》)

第一組的話是將“知”“行”的本質做合理的解剖說明。陽明以為,凡人有某種感覺,同時便起某種反應作用。反應便是一種行為,感覺與反應,同時而生,不能分出個先後。他說:

《大學》指出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隻是不曾知臭。……(《傳習錄·徐愛記》)[4]

這段譬喻,說明“知”、“行”不能分開,可謂深切著明極了。然猶不止此,陽明以為感覺(知)的本身,已是一種事實,而這種事實早已含有行為的意義在裏頭。他說:

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隻是不曾知。[5](同上)

常人把“知”看得太輕鬆了,所以有“非知之艱,行之惟艱”一類話(案:這是偽《古文尚書》語)。徐愛問陽明:“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兩件事。”陽明答道:“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隻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知弟。”(同上)譬如現在青年們個個都自以為知道愛國,卻是所行所為,往往與愛國相反。常人以為他是知而不行,陽明以為他簡直未知罷了。若是真知到愛國滋味和愛他戀人一樣(如好好色),絕對不會有表裏不如一的,所以得著“知而不行,隻是不知”的結論。陽明說:“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也。”(《答顧東橋書》)

第二組的話是從心理曆程上看出,“知”、“行”是相倚相待的,正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了一邊,那一邊也便不能發生作用了。凡人做一件事,必須先打算去做,然後會著手做。去打算便是“知”,便是“行”的第一步驟。換一麵看,“行”是行個什麼?不過把所打算的實現出來,非到做完了這件事時候,最初的打算不會完成。然則“行”也隻是貫徹所知的一種步驟。陽明觀察這種心理曆程,把他分析出來,說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當時有人問他道:“如知食乃食,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陽明答道: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途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曆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曆而已先知路途之險夷者耶?(《答顧東橋書》)

現在先解釋“知是行的主意”“知是行之始”那兩句。陽明為什麼和人辯論“知”字時卻提出“意”字來呢?陽明以為,作為我們所有一切知覺,必須我們的意念涉著於對境的事物終能發生[6]。離卻意念而知覺獨立存在,可謂絕對不可能的事。然則說我們知道某件事,一定要以我們的意念涉著到這件事為前提。意念涉著是知的必要條件,然則意即是知的必需成分。意涉著事物方會知,而意生涉著那事物便是行為的發軔。這樣說來,“知是行之始”無疑了。由北京去南京的人,必須知有南京,原是不錯。為什麼知有南京必是意念已經涉著到南京?涉著與知,為一刹那間不可分離的心理現象,說他是知,可以;說他是行的第一步,也可以。因為意念之涉著不能不認為行為之一種。

再解釋“行是知的功夫”“行是知之成”那兩句。這兩句較上兩句尤為重要,陽明所以苦口說個知行合一,其著眼實在此點。我們的知識從哪裏得來呢?有人說,從書本上可以得來;有人說,從聽講演或談論可以得來;有人說,用心冥想可以得來。其實都不對。真知識非實地經驗之後是無從得著的。你想知道西湖風景如何,讀盡幾十種《西湖遊覽誌》便知道嗎?不。聽人講遊西湖的故事便知道嗎?不。閉目冥想西湖便知道嗎?不,不。你要真知道,除非親自遊曆一回。常人以為我做先知後行的功夫,雖未實行,到底不失為一個知者。陽明以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說:

今人卻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傳習錄·徐愛記》)

這段話,現在學校裏販賣智識的先生們和購買智識的學生們聽了不知如何。你們豈不以為“我的學問雖不曾應用,然而已經得著智識,總算不白費光陰”嗎?依陽明看法,你們賣的、買的都是假貨,固為不曾應用的智識絕對算不了智識。方才在第一組所引的話:“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不知。”今我不妨陽明之意,套前調補充幾句:“未有不行而知者,不行而求知,終究不會知。”這樣說來,我們縱使以求知為目的,也不能不以力行為手段,很明白了。所以說“行是知的功夫”,又說“行是知之成”。

《中庸》說:“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後人以為學問思辨屬知的方麵講,末句才屬行的方麵講,陽明以為錯了。他說:

夫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而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學之不能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有辨,思辨即學也,即行也。……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辨其義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理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答顧東橋書》)

又說:

凡謂之行者,隻是著實去做這件事。若著實做學問思辨的功夫,則學問思辨亦便是行矣。學是學做這件事,問是問做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這件事,則行亦便是學問思辨矣。若謂學問思辨了然後去行,卻如何懸空去學問思辨?行時又如何去得個學問思辨的事?(《答友人問》)

據這兩段話,拿行來賅括學問思辨也可以,拿學來賅括思辨行也可以。總而言之,把學和行打成一片,橫說豎說都通。若說學自學,行自行,那麼,學也不知是學個什麼,行也不知是行個什麼了。

有人還疑惑,將行未行之前,總須要費一番求知的預備功夫,才不會行錯,問陽明道:“譬之行道者,以大都為所歸宿之地,行道者不辭險阻艱難,決意向前。如使此人不知大都所在,而泛焉欲往,可乎?”陽明答道:

夫不辭險阻艱難而決意向前,此正是“誠意”。審如是,則其所以問道途具資斧戒舟車,皆有不容己者。不然,又安在其為決意向前,而亦安所前乎?夫不知大都所在而泛然欲往,則亦欲往而已,未嚐真往也。惟其欲往而未嚐真往,是以道途之不問,資斧之不具,舟車之不戒。若決意向前,則真往矣。真往者能如是乎!此是功夫切要處試反求之。(《答王天宇第二書》)

又有人問:“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功夫?”陽明答道:

若不用克己功夫,天理私欲,終不自見,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才能到。今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隻管愁不能盡知,閑講何益?(《傳習錄·陸澄記》)

這些話都是對於那些借口智識未允便不去實行的人痛下針砭,內中含有兩種意思。其一,隻要你決心實行,則智識雖缺少些也不足為病,因為實行起來,便逼著你不能不設法求智識,智識也便跟著來了。這便是“知是行之始”的注腳。其二,除了實行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得著智識。因為智識不是憑空可得的,隻有實地經驗,行過一步,得著一點,再行一步,又得一點,一步不行,便一點不得。這便是“行是知之成”的注腳。

統觀前兩組所說這些話,知行合一說在理論上如何能成立,已大略可見了。照此說來,知行本體既隻是一件,為什麼會分出兩個名詞?古人教人為學為什麼又常常知行對舉呢?關於這一點的答辯,我們編在第三組。陽明說:

知行原是一個字說兩個功夫,這一個功夫,須著此兩個字,方說得完全無弊。(《答友人問》)

又說:

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覺,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元來隻是一個功夫,古人說知行皆是就一個功夫上補偏救弊,說不似今人分作兩件事做。(《答友人問》)

又說:

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隻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隻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隻是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隻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隻是閑說話。(《傳習錄·徐愛記》)

以上幾段話,本文很明白,毋庸再下解釋。我們讀此可以知道陽明所以提倡知行合一論者,一麵固因為“知行之體本來如此”,一麵也是針對末流學風“補偏救弊”的作用。我們若想遵從其教得個著力處,隻要從真知真行上切實下功夫;若把他的話隻當作口頭禪玩弄,雖理論上辨析得很詳盡,卻又墮於“知而不行隻是不知”的痼疾,非複陽明本意了。

然則陽明所謂真知真行到底是什麼呢?關於這一點,我打算留待第四章“論知行合一與致良知”時再詳細說明。試拿現代通行的話說個大概,則“動機純潔”四個字,庶幾近之。動是行,所以能動的機括是知;純是專精不疑二;潔是清醒不受蔽。質而言之,在意念隱微處(即動機)痛切下功夫。如孝親,須把孝親的動機養得十二分純潔,有一點不純潔處務要克治去。如愛國,須把愛國的動機養得十二分純潔,有一點不純潔處務要克治去。純潔不純潔,自己的良知當然會看出,這便是知的作用。看出後登時絕對的服從良知命令做去,務要常常保持純潔的本體。這便是行的作用。若能如此自能“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大學誠意的全功,也即是正心修身致知格物的全功。所以他說,“君子之學,誠意而已矣”(《答王天宇書》),意便是動機,誠是務求純潔。陽明知行合一說的大頭腦,不外如此。他曾明白宣示他的立言宗旨道:

今人隻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傳習錄·黃直記》)

他說“殺人須在咽喉處著刀,為學須在心髓入微處用力。”(《答黃宗賢第五書》)他一生千言萬語,說的都是這一件事。而其所以簡易直接,令人實實落落得個下手處,亦正在此。

於是我們所最要知道的,是陽明對於一般人所謂“智識”者,其所采態度如何,是否有輕視或完全抹煞的嫌疑?現在要解決這問題作本章的結論。

陽明排斥書冊上智識、口耳上智識,所標態度極為鮮明。他說:

後世不知作聖之本,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察,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傳習錄·薛侃記》)

從這類話看來,陽明豈不是認知識為不必要嗎?其實不然。他不是不要智識,但以為“要有個頭腦”(《傳習錄·徐愛記》)。頭腦[7]是什麼呢?我們叫他做誠意亦可以,叫他做致良知亦可以,叫他做動機純潔亦可以。若沒有這頭腦,智識愈多愈壞。譬如拿肥料去栽培惡樹的根,肥料越下得多,他越暢茂,四旁嘉穀越發長不成了。(《傳習錄·陸澄記》)有了頭腦之後, ;智識當然越多越好,但種種智識,也不消費多大的力,自然會得到,因為他是頭腦發出來的條件。有人問:“如事父母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知亦須講求否?”陽明答道:

如何不講求?隻是有個頭腦。……此心若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做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傳習錄·徐愛記》)

智識是誠心發出來的條件,這句話便是知行合一論的最大根據了。然而條件是千頭萬緒千變萬化的,有了誠心(即頭腦),碰著這件,自然會講求這件,走到那步,自然會追求前一步。若想在實行以前或簡直離開實行而泛泛然去講習討論那些條件,那麼,在這千頭萬緒千變萬化中,從哪裏講習起呢?陽明關於此點,有最明快的議論,說道:

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厘千裏之謬,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答顧東橋書》)

這段話雖然有點偏重主觀的嫌疑,但事實上我們對於應事接物的智識,如何才合理,如何便不合理,這類標準,最終不能以主觀的良知為判斷。此亦事之無可如何者,即專以求知的功夫而論,我們也斷不能把天下一切節目事變都講求明白才發手去做事。隻有先打定主意誠誠懇懇去做這件事,自然著手之前逼著做預備智識功夫。著手之後,一步一步的磨煉出智識來。正所謂“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也。今請更引陽明兩段話以結本章: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於見聞,而亦不離於見聞。……大抵學問功夫,隻要主意頭腦是當。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答歐陽崇一書》)

君子之學,何嚐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答顧東橋書》)

三、知行合一說在哲學上的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