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當注意者,利用那一“覺”,固然是入手時最簡捷的法門,然並非恃此一“覺”便了。後來王學末流,專喜歡講此一“覺”,所以劉蕺山箴斥他們,說道:“後儒喜言‘覺’,謂一‘覺無’餘事,即知、即行……”殊不知主張一“覺”無餘事者,不知不覺間已墮於“知而不行隻是不知”,恰與陽明本意違反了。當時已有人疑陽明“立說太高,用功太捷,未免墮禪宗頓悟之機”。陽明答道: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答顧東橋書》)
所以致良知功夫,說易固真易,說難卻又真難。當時有學者自以為已經能致知,陽明教訓他道:
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雖口說。(《傳習錄·陳九川記》)
晚明治王學的人,喜欲說“現成良知”,輕易把“致”字抹煞,全不是陽明本意了。
致良知功夫是要無間斷的,且要十分刻苦的。方才引的“私欲萌時那一知”要抓著做個命根,固也。但並非除卻那時節便無所用力。陽明說:“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致陸原靜書》)所以,“省察克治之功,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披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環複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傳習錄·陸澄記》)他在贛南剿土匪時候寄信給他能朋友有兩句有名的話:“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可見得這一個“致”字,內中含有多少紮硬寨、打死仗的功夫,絕非“一覺無餘事”了。
陽明嚐自述其用力甘苦,說道:
……毫厘之差乃致千裏之謬,非誠有求為聖人之誌而從事於惟精惟一之學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發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蓋亦嚐陷溺於其間者幾年,倀倀支溉自以為是矣。賴天之靈,偶有悟於良知之學,然後悔其向之所為者,固包藏禍機作偽於外而心勞日拙者也。十餘年來,雖痛自洗剔創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時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猶舟之得舵,雖驚風巨浪,顛沛不無,尚猶得免於傾覆者也。夫舊習之溺人,雖已覺悔悟而克治之功,尚且其難如此,又況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將何所抵極乎!(《與鄒謙之書》)
讀這段話,不能不令人悚然汗下。以我們所見的陽明,學養純粹,巍然為百世宗師,然據他的自省,則有“神奸攸伏”、“作偽於外,心勞日拙”種種大病,用了十幾年洗剔功夫,尚且萌蘖時生,我們若拿來對照自己,真不知何地自容了[12]。據此可知,良知功夫,全以毋自欺為關鍵,把良知當作嚴明的裁判官,自己常像到法庭一般,絲毫不敢掩飾,方有得力處。最妙者裁判官不是別人,卻是自己,要欺也欺不得,徒然惹自己苦痛。依著他便如舟之得舵,雖驚濤駭浪中,得有自衛的把握而泰然安穩,結果得著“自慊”——自己滿足。致良知功夫所以雖極艱難而仍極簡易者在此。
講到這裏,我們要提出緊急動議討論一個問題。陽明說:“良知是我們的明師,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判斷下來絕不會錯。”這話靠得住嗎?我們常常看見有一件事,甲乙兩個人對於他同時下相反的判斷,而皆自以為本於自己的良知。或一個人對於某件事前後判斷不同,而皆以為本良知。不能兩是,必有一非,到底哪個良知是真呢?況且凡是非之辨所由起,必其之性質本介於兩可之間者也。今若僅恃主觀的良知以下判斷,能否不陷於武斷之弊?後來戴東原說宋儒以“意見”為理,何以見得陽明所謂良知不是各個人的“意見”呢?這是良知說能否成立之根本問題,我們要看陽明怎樣的解答。
第一,須知陽明所謂知是知非者,其實隻是知善知惡。(他拿是非來說不過為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那句話作注解)善惡的標準,雖然也不是絕對的,但已不至如是非之疑似難辨。最少如“無欲害人”、“無欲穿窬”之類幾項基本標準總是有的。從良知所見到這一點“致”出去,總不會錯。或問陽明:“人心所知,多有認賊作子處,何處乃見良知?”陽明反問:“爾以為何如?”答:“心所安處便是良知。”陽明道:“固是。但須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傳習錄·陸澄記》)凡事就此心所安處做去,最少總可以得自慊——自己滿足的結果。
第二,所謂武斷或意見者,主張直覺說的人最易犯此病。陽明的致良知,驟看來很像純任直覺,其實不然。他以格物為致知的功夫,說:“欲致其良知,非影響恍惚懸空無實之謂,必實有其事。”(《大學問》)說要“在事上磨煉”(《傳習錄·陸澄記》),說“除卻見聞酬酢無良知可致”(《答顧東橋書》),所以關於判斷事理的知識,陽明卻是主經驗論,並不主直覺論。有人問:“知識不長進如何?”他答道:“為學須有本原,漸漸盈科而進。嬰兒在母腹時,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複能笑,又而複能識認其父母兄弟,又而複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傳習錄·陸澄記》)他不認知識為能淩空籠統的一齊得著,而認為要由後天的經驗,一步一步增長起來。然而戴東原所謂“理與事分為二而與意見合為一”者(《孟子字義疏證·卷上》)在朱學或有此病,在王學決不然。陽明又說:“我輩致知,隻是各隨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是如此,隻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傳習錄·黃直記》)由此言之,良知並不是一成一變的,實是跟著經驗來天天長進。不過用功要有個頭腦,一切智識都從良知發生出來,才不至散而無紀罷了。陽明又說:
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問便問,問了又走,方能到得欲到之地……隻管愁,不能盡知,隻管閑講,何益?(《傳習錄·陸澄錄》)
朱子說的“即物窮理之後一旦豁然貫通,則眾物表裏精粗無不到……”那種做學問法,誠不免有認意見為理的危險。若陽明則全不是這種路數,他說:
並不是本體明後便於天下物便都知得都做得,天下事務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雖聖人亦何能盡知?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的,聖人自能問人。如‘子入太廟每事問’之類,……(《傳習錄·黃直記》)
致良知功夫,隻是對於某件事應做不應做,求得一個定盤針。決定應做之後,該如何做法,跟著有多少學問思辨工作在裏頭,而這些工作,卻要用客觀的經驗的,不是靠主觀的直覺的,這便是陽明本旨。
至於事理是非介在疑似兩可之間者,決定應做與否,誠然不能不憑良知一時之直覺。陽明以為我們平日用功,不必以此等例外的事理為標準,而且欲對於此等事應付不誤,隻有平日把良知摩擦得精瑩,存養得純熟,然後遇事乃得其用。有人問他,“道之大端,易於明白,至於節目時變,毫厘千裏,必待學而後知。如語孝……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等事,處常處變過於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為製事之本。”陽明答道: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者以為學,此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夫良知之於節目事變,猶規矩尺度之於長短方圓也。節目事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毫厘千裏之謬,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諸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耶?抑亦求諸其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耶?……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議精察義理於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製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答顧東橋書》)
這段話在實踐道德學上含有重大的意味。善惡的標準,有一部分是絕對的,有一部分是相對的。相對的那部分,或甲時代與乙時代不同,或甲社會與乙社會不同,或同一時代統一社會而各個人所處的地位不同,這種臨時臨事的判斷,真是不能考諸何典問諸何人。除卻憑主觀的一念良知之直覺以權輕重之宜,沒有別的辦法。然而我們欲對於此等臨事無失,除卻平日下功夫把良知磨得雪亮,預備用得著直覺時,所直覺者不致錯誤,此外又更有何法呢?
第三,一般人所判斷的是非善惡,自命為本於良知者,然而往往會陷於錯誤。這是常見的事,陽明亦承認。但陽明以為這決不是良知本身的缺點,不過沒有實下“致”的功夫,以致良知被錮蔽而失其作用耳。他說:
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矣。凡處得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於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後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於毀譽得喪,而自賊其良知者也。(《答周道通書》)
俗語說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同是一個人,同是那良知,何以觀察旁人很清醒,自己當局便糊塗起來呢?因為一到當局便免不了得失或毀譽等等顧忌。譬如討論一個工場法案,某甲屬於勞動階級或想利用勞動階級,主張便如此。某乙屬於資本階級或想利用資本階級,主張便如彼。雖然各昌言道“我本我良知的主張”,其實他的良知已經被得失之見纏蔽了。縱使不屬那階級,亦不想利用那階級,然而看見那一種時髦的主張便跟著主張去。或者從前主張錯了,而護短不欲改口,他的良知已經被毀譽之見纏蔽了。此外或因一時情感衝動,或因事實牽扯,令良知失其作用者原因甚多。總而言之,以自己為本位,便有一種“我的成見”橫亙胸中,便是以為良知之賊。這類東西,陽明統名之曰“私欲”。致良知功夫,最要緊是把這些私欲劃除淨盡。假使一個人他雖然屬於勞動階級或資本階級,但他並不以本身利害為本位,純采第三者的態度,由當局而抽身出來像旁觀一樣,而且並不要討好於任何部分人,不要任何部分人恭維他,赤裸裸的真,信憑他的良知來判斷這個工場法案,那麼我們敢保證他下的判斷,一定是“忠恕違道不遠”了。致良知的實在功夫,便是如此。
陽明在江西時候,有一屬官,常來旁聽講學,私下對人說:“可惜我為簿書訟獄所困,不得為學。”陽明聽見了,告訴他道:“我何常叫你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你既有官司的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隻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傳習錄·陳惟濬記》)據這段話所教訓,可見得我們為什麼判斷事理會有錯呢,都不外被“私的意見”蒙蔽著。隻要把這種種“私”克去,自然會鑒空衡平,亦且事理到跟前,都能看得真切。程明道所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正是這種境界。拿現在的話來講,隻要純采客觀態度,不摻雜絲毫主觀的成見及計較,那便沒有不清楚的事理[13]。
講到這裏,“圖窮而匕首見”,不能不提出陽明學派最主要一個關鍵,曰“義利之辨”。昔朱晦庵請陸象山在白鹿洞書院講演,象山講《論語》“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那一章,晦庵聽了大感動,天氣微暖而汗出揮扇。陽明繼承象山學派,所以陸王之學,徹頭徹尾隻是立誌辨義利。陽明以為,良知唯一的仇敵是功利主義,不把這個病根拔去,一切學問無從做起。他所著有名的《拔本塞源論》,關於此警告說得最沉痛。今節錄如下: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入於夷狄禽獸,而猶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內外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以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複其心體之同然。……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複以此為教,而學者不複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宗之。……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嚐蠱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嚐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傲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其稱名借號,未嚐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累,以若是之心誌,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答顧東橋書》)
“功利”兩個字,在今世已成為哲學上一種主義——最時髦的學派。我們生今日而講“非功利”,一般人聽了何隻“以為贅疣枘鑿”,一定當作妖怪了。雖然,須知陽明之“非功利”,並不是叫人不做事,也不是叫人做事不要成功,更不是把人生樂利幸福一概抹殺。這些話無須多辨,隻把陽明一生替國家替地方人民所做的事業點檢一下,當然可以得著絕好的反證。然則他所非的功利是什麼呢?是各個人自私自利——以自己利益為本位那種念頭。詳細點說,凡專求滿足自己的肉欲,如食膏梁,衣文繡,宮室之美,妻妾之奉,等等,以及為滿足肉欲起見而發生的財貨欲,更進而求滿足自己的權勢欲,求滿足自己的虛榮欲。凡此之類,陽明統名之為私欲——即功利,認為一切罪惡之根源,“知善知惡為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所謂善惡者,以何為標準呢?凡做一事,發一念,其動機是否出於自私自利,即善惡之唯一標準。良知所知之善惡,就隻知道這一點,而且這一點除自己的良知之外,沒有別人或別的方法能知得真切確實的。然則這種標準對嗎?我想完全是對的。試觀凡人類的罪惡,小而自家庭細故,所謂“父借耰鋤,動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大而至於奸淫、劫盜、殺人、放火,那件不是從自私自利之一念發出來?其甚者為權勢欲為虛榮欲所驅使“一將功成萬骨枯”,不惜舉千千萬萬人生命以殉所謂英雄豪傑者,一念中不可告人之隱。然且有奇邪學說,以為之推波助瀾。例如尼采輩所崇拜之“超人”的生活,主張利用民器,以他人作犧牲品,為自己成功之工具,謂為所當然。陽明所謂“以若是之心誌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把人類獸性方麵的本能盡情發揮,安得不率天下而為禽獸呢?陽明痛心疾首於此種禍機,所以不能倡良知之教。他說: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千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亦無怪於紛紛藉藉,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答聶文蔚書》)
這段話真是一字一淚。陽明所以極力反對功利主義,所以極力提倡致良知,他那一片婆心,和盤托出給我們看了,我們若還相信這些話有相當價值,總可以感覺到,這種專以自己為本位的人,學問少點,才具短點,作惡的程度也可以減輕點。若再加之以學問才具,天下人受其荼毒,更不知所底極了。然而天下事到底是要靠有學問有才具的人去做的,倘使有學問有才具的人不能在自己心術上痛切下一番革命功夫,則這些人都是為天下造孽的人。天下的罪惡禍亂,一定相尋於無己,所以陽明對於當時的青年痛切警告道:
今天下事勢,如沉屙積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實有在於諸君子。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療天下之病!(《與黃宗賢書》)
當時,一青年有自是好名之病,陽明屢屢責備他道:
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隻滋養得這個惡根。四旁縱要種些嘉穀,上麵被此樹遮蔽,下麵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得長成?須是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隻是滋養此根。(《傳習錄·陸澄記》)
夫好名也是促進青年向上一種動機,陽明何故深惡痛絕到如此?因為好名心也是從自私自利出來,充這個念頭所極,可以種種作偽,種種犧牲別人以為自己。所以真實做學問的人,非從這種罪惡根芽上廓清不可。
欲廓清自私自利念頭,除卻致良知沒有第二法門。因為心術隱微,隻有自己的良知方能照察得出。陽明說:
人若不於此獨知之地用力,隻在人所共鄉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以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正本澄源。古人為學功夫精神命脈全體,隻在此處。(《傳習錄·卷上》)
所以他又說:
慎獨即是致良知。(《與黃勉之書》)
這樣說來,致良知切實下手功夫,是不是專在消極的克己作用呢?不錯!克己是致良知重要條件,但不能認克己為消極作用。陽明說:“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傳習錄卷上·答蕭惠問》)這句話又怎樣解呢?
我們想徹底了解他,要回複到他的心物合一論之哲學上見解來。陽明固為確信心外無物物外無心,灼然見得我身外之人們及天地萬物們都是“真我”或“大我”的構成要素,因此得著“物我同體”的結論。前文已經說過了,既已如此,然則自私自利之心,強把人我分為兩體,豈不是我的“真我”罹了車裂之刑嗎?所以他說:
這心之本體,便是你的真己。你若真要為那爾體殼的己,也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要常常保護這真己的本體。有一毫虧損他,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同上)
因此之故,克己功夫,非惟用不著強製執行,或者還可以說型於本能之不容自己。所以他說道:“凡慕富貴、憂貧賤、欣戚、得喪、愛憎取舍之類,皆足以蔽吾良知之體而窒塞其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塵沙,聰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鬱逆,將必速去之為快,而何能忍於時至乎?”(《答南元善書》)克己本是一件極難的事,然而“見得良知親切時,喜功夫又自太難。”(《與黃宗賢書》)所謂見得親切的是見個什麼?就是見出那物我為一、痛癢相關的本體。這些話驟聽著像是大言欺人,其實隻是人生習見的事。例如慈母對於他的乳兒,青年男女對於他的戀人,那種痛癢一體的意思何等親切!幾曾見有對於自己的戀人而肯耍手段、玩把戲,犧牲他的利益,以謀自利者?假使有這種念頭偶然湧起,一定自己覺得有傷害愛情神聖的本體,立刻感深切的苦痛,像目中塵、耳中楔一般,必拭去拔去而後為快,是不是呢?但這種境界在一般人隻有慈母對乳兒,戀人對戀人才能發現,若大聖大賢,把天下國家看成他的乳兒,把一切人類看成他的戀人,其痛癢一體之不能自已,又何足怪?陽明以為人類的本性原是如此,所有“間形骸而分爾我”者,都不過良知受蔽隔而失其作用。“致”的功夫,隻是把良知麻木過去那部分打些藥針,令其恢複原狀。一旦恢複之後,物我一體的感覺自然十分靈敏,哪裏容得纖毫間隔,下手功夫又何難之有呢?所以《大學》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而陽明亦最喜引以為喻。他說:“從未見有過好色的人要人強逼著才肯去好的。”(約《傳習錄》語)又說,“好色之人,未嚐有痛於困忘者,隻是一真切耳。”(《啟周道通書》)由此觀之,可見在致良知這個口號底下所用克己功夫,是積極的而非消極的了。
良知本體與功利主義之分別,孟子說得最明白:“凡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納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乍見的惻隱,便是良知本體納交要譽惡其聲等等雜念,便是得喪毀譽關係,便是功利。致良知功夫,最要緊是“非所以什麼,非所以什麼”,換句話說,一切行為,都是目的,不是手段。陽明說:
君子之學,求盡吾心焉爾。故其事親也,求盡舌心之孝,而非以為孝也。事君也,求盡吾心之忠,而非以為忠也。是故夙興夜寐,非以為勤也。剸繁理劇,非以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為剛也。規切諫諍,非以為直也。臨難思議,非以為節也。吾心有不盡焉,是謂自欺其心,心盡而後吾之心始自以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貴、貧賤、憂戚、患難之來,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貴、貧賤、憂戚、患難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則亦寧有所謂富貴貧賤憂戚患難者足以動其中哉!世之人徒見君子之於富貴、貧賤、憂戚、患難無入而不自得也,而皆以為獨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題夢槎奇遊詩卷》)
這段話是“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那幾句的詳注。問為什麼要“惡惡臭”,為什麼要“好好色”,誰也不能說出理由來,隻是生理作用,非好好惡惡不能滿足罷了。人生數十寒暑,勤勤懇懇乃至忍艱難冒危險去做自己良心上認為應做的事,問為什麼?什麼都不為。再問,隻能答道為良心上的安慰滿足。這種人生觀,真是再逍遙自在不過的了,真是再親切有味不過的了。回看功利主義者流,天天以“為什麼為什麼”相號召,營營於得喪毀譽,過幾十年患得患失的日子者,孰為有價值,孰為無價值,我們可以知所別擇了[14]。
以上所述,“致良知”的全部功夫大概都講到了。但是,不能致良知的人,如何才會“致”起來呢?陽明以為最要緊是立誌。孔子說:“為仁由己,而由夕哉”,又說,“我欲仁,斯仁至矣”。陽明接見學者,常以此激勵之。其在龍場示諸生教條四章,首即立誌。其在《傳習錄》中諄諄言此者不下數十條,其《示弟立誌說》雲:
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誌為事。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化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伏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而不複參其他,然後此誌常立。神氣清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前,隻責此誌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隻責此誌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誌即不怠。忽心生,責此誌即不忽。躁心生,責此誌即不躁。妒心生,責此誌即不妒。忿心生,責此誌後忿。貪心生,責此誌即不貪。傲心生,責此誌即不傲。吝心生,責此誌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誌、責誌之時,無一事而非立誌、責誌之地。故責誌之功,於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誌是誌個什麼呢?陽明說,要誌在必為聖人。他的門生蕭惠問學,他說:“待汝辦個真求為聖人的心再來與汝說。”(《傳習錄·上》)有一天,幾位門生侍坐,陽明太息道:“你們學問不得長進,隻是未立誌。”有一位李珙起而對曰:“我亦願立誌。”陽明說:“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誌耳。”(《傳習錄·上》)這些話不知現代青年們聽了怎麼樣,我想不是冷笑著以為迂而無用,便是驚駭著以為高不可攀。其實陽明斷不肯說迂而無用的話,也斷不肯說高不可攀的話,我們欲了解他的真意,請先看他對於“聖人”兩字所下定義。他說:
聖人之所以為聖,隻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有九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可亦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學者學聖人,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鍛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鍛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之。故不務去天理上著功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鍛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無複有金矣。”(《傳習錄·答蔡希淵問》)
這番話可謂妙喻解頤。聖人中可以分出等第,有大聖人、小聖人,第一等、第二等聖人,乃至第九十九等聖人,而其為聖人則一。我們縱使夠不上做一萬斤重的一等聖人,最少也可以做一兩重,一錢重,一分重,乃至一厘重的第九十九等聖人。做一厘重的九十九等聖人,比諸一萬斤重的一等凡人或壞人,其品格卻是可貴。孟子所謂“人皆可以為堯舜”,必要如此方解得通,否則成為大妄語了。
當時有一位又聾又啞的人名叫楊茂,求見陽明。陽明和他筆談,問道:“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你心還能知是非否?”茂答:“知是非。”陽明說:“如此,你口雖不如人,你耳雖不如人,你心還與人一般。”茂首肯拱謝。陽明說:“大凡人隻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個聖賢的心,口雖不能言,耳雖不能聽,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聖賢。心若不存天理,是個禽獸的心,口雖能言,耳雖能聽,也隻是個能言能聽的禽獸。”茂聽了扣胸指天。陽明說:“……你但在裏麵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縱使外麵人說你是也不須管,說你不是也不須管。”茂頓首拜謝(《諭泰和楊茂》)。
這段話雖極俚淺,卻已把致良知徹始徹終功夫包括無遺。人人都有能知是非的心,隻要就知之所及行那“是的心”,不能行那“非的心”。雖口不能言耳不能聽,尚且不失為不能言不能聽的聖人。然則“聖人與我同類”,人人要做聖人,人便做聖人,有什麼客氣呢?至於或做個不識一字在街上叫化的聖人,或做個功被天下師表萬世的聖人,這卻是量的分別,不是質的分別。聖人原是以質計不以量計的。陽明教學者要先“辦”個必為聖人之誌,所“辦”辦此而已。
這樣看來,陽明致良知之教,總算平易極了,切實極了,然則後來王學末流,為什麼會墮入空寂,為世詬病呢?原來陽明良知之說,在哲學上有很深的根據。既如前章所述,他說,“心之本體便是知”,所謂“見得良知親切”者,即是體認本體親切之謂。向這裏下手,原是一了百了的絕妙法門,所以陽明屢屢揭此義為學者提掇。但他並非主張“一覺之後無餘事”者,所以一麵直提本體,一麵仍說“省察克治之功,無時而可已”。而後之學者,或貪超進,憚操持,當然會發生出近於禪宗之一派。此亦學術嬗變上不可逃避之公例也。錢緒山說:“師既沒,音容日遠,吾黨如各以己見立說。學者稍見本體,即好為徑超頓悟之說,無複有省身克治之功。視師門誠意格物、為善去惡之旨,皆相鄙以為第二義。簡略事為,言行無顧,甚者蕩滅禮教,猶自以為聖門之最上乘。噫!亦已過矣。”(《大學問·跋》)王學末流,競倡“現成良知”之說,結果知行不複合一,又陷入“知而不行隻是不知”之弊,其去陽明之本意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