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中國反貪史 壹》(2)(2 / 3)

古漢語中有“貪墨”一詞。墨,古義是不潔之稱。曆代貪官當然都是些一屁股屎、心黑如墨之徒。他們的貪婪峻刻、殘民以逞,有時真出乎常人想象,簡直成了笑話。據《五代史補》記載,五代時趙在禮在宋州做官,貪暴至極,百姓苦不堪言。後調往他處,百姓互相祝賀,說:“拔掉眼中釘了!”不料消息傳到趙在禮耳朵裏,他向上司要求,仍調回宋州,每歲戶口,不論主客,都征錢一千,名曰“拔釘錢”,宋州父老哭笑不得。值得指出的是,有些貪官雖然心狠手辣,卻滿臉精神文明,儼然一塵不染,實際上,就像鷺鷥一樣,“飛來疑似鶴,下處卻尋魚”。明朝有個貪官更堪稱典型。明明想大撈一把,卻裝成分文不取,剛上任時,煞有介事地向神發誓說:“左手要錢,爛了左手,右手要錢,爛了右手。”但不久,有人送來百金行賄,他假惺惺地不收,說我對神發過誓。他的手下人當然知道這位頂頭上司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趕忙湊上去說:“請以此金納官人袖中,便爛也隻爛了袖子。”這個貪官立即采納部下的建議,趕忙將銀子裝進袖裏,從此來者不拒,照收不誤。(明·冰華生:《雪濤小書》)可見貪官是多麼卑劣!

而某些貪官的胃口之大,伸手之勤、遠、寬,用“瘋狂”二字也不足以形容。

據《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記載,此人“貌狀溫恭,與人語必嬉怡微笑”,亦即不笑不開口者;但對那些稍微對他有點抵觸情緒的人,便動輒加以陷害,故當時人們說他“笑中有刀。又以其柔而害物,亦謂之‘李貓’。”這便是成語“笑裏藏刀”的由來,李義府真是永臭不朽矣。但“李貓”也好,“笑中有刀”也好,李義府絕非僅係貓態狼心、迫害政敵之笑麵虎而已。更令人發指的是,他當上宰相後,貪汙受賄,賣官鬻爵,連其母、妻、諸子、女婿,無不賣官,“其門如市”,“傾動朝野”。(《資治通鑒》卷二〇〇)嗚呼,此“貓”,此“刀”,又何其毒也!現代國人對日寇的“三光”政策記憶猶新。但誰能想到,我國古人中竟有人實行過“四光”政策;不過,當時叫“四盡”。此人就是梁武帝時曆任南譙、盱眙、竟陵太守的大貪官魚弘。他常常得意忘形地對人說:“我為郡,所謂四盡:水中魚鱉盡,山中麞鹿盡,田中米穀盡,村裏民庶盡。”他娶了一百多個小老婆,“不勝金翠,服玩車馬,皆窮一時之絕”(《梁書》卷二八《魚弘傳》)。

不過,這些貪官比起封建社會後期權傾朝野的大貪官——如明朝的劉瑾、嚴嵩、魏忠賢,清朝的和珅來,又是小巫見大巫了。

劉瑾被稱為“立的皇帝”(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三),簡直有與坐的皇帝正德爺並駕齊驅之勢,其權力之大,可想而知。百官見他即不覺下跪,甚至有個叫邵二泉的無錫人,和同官某因公事往見劉瑾,劉瑾怒斥此人時,邵二泉竟嚇得兩腿發軟,站立不住,尿都嚇出來了。(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史四》)對於貪官來說,權力與貪賄是成正比的。權力越大,貪得越多。劉瑾垮台後,所抄家產的數字,據明代高岱《鴻猷錄》記載,計: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銀元寶五百錠又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寶石兩鬥;金甲二;金鉤三千;金銀湯鼎五百;蟒衣四百七十襲;玉帶四千一百六十束;等等。這不能不是個驚人的數字!但是,倘若您讀一讀《天水冰山錄》——也就是嘉靖時的權相嚴嵩倒台後的抄家物資清單,您就更會大吃一驚!其中黃金一萬三千一百七十一兩六錢五分,純金器皿三千一百八十五件,重一萬一千零三十三兩三錢一分,金嵌珠寶器冊共三百六十七件,重一千八百零二兩七錢二分,更有價值連城的古今名畫手卷冊頁達三千二百零一軸卷冊……真個令人眼花繚亂。至於明末惡名昭著的人稱九千九百歲的大宦官魏忠賢,被崇禎皇帝扳倒後的抄家數字,因為崇禎皇帝未予公布,至今仍是個謎。但是,據《明史·樊玉衡傳》記載,時人估計“籍還太府,可裕九邊數歲之餉”。又有人估計,劉瑾貪汙所得,折成銀子是五百萬錠,而忠賢贓七百萬錠!(清·褚人獲:《堅瓠集·廣集·劉魏合轍》)需要指出的是,明代俸銀不多,用現代的口語說,是低工資。洪武中定內外文武官員俸餉時,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而宦官月俸米隻有一石。以後大體成為定製,縱然有所增加,數量畢竟有限,他們的貪汙所得,比起工資收入,不啻是個天文數字。至於和珅,野史傳聞他被抄家的財物,達白銀八億兩以上。這無疑是誇大了。據當代史家研究,和珅除了珍藏的文物字畫難以估算,其他的財產,“當在一二千萬兩之譜。”(馮佐哲:《和珅評傳》第301頁)這同樣也是個驚人的數字,難怪當時有人說他“富可敵國”。

清初思想家顧炎武曾經指出:“百官者虛名,而柄國者吏胥而已。”(《日知錄》卷八《吏胥》)打一個形象的比喻,官是蟹殼,胥吏是蟹腳,沒有蟹腳,豈能橫行?吏治的好壞,不僅事關朝廷形象,甚至關係到王朝的興亡。三國時東吳末年,吏治大壞,百姓怨聲載道,恨不得吳政權立刻垮台。故晉軍伐吳時,孫吳軍迅速土崩瓦解。晉人葛洪在總結吳國滅亡的教訓時說,“用者不賢,賢者不用”,“不開律令之篇卷,而竊大理之位;不識幾案之所置,而處機要之職;不知五經之名目,而饗儒官之祿”。(《抱樸子·吳失篇》)嗚呼,吳國的官也吏也,竟一塌糊塗到這種地步,吳國又豈能不嗚呼哀哉!就連一腦袋糨糊的昏君孫皓在臨降前,也哀歎:“不守者,非糧不足,非城不固,兵將背戰耳!”(《三國誌》卷四八《吳書·孫皓傳》)這是人心喪盡的必然結果。其實,早有史家指出,我國第一個大一統的封建王朝秦王朝,是亡於“刀筆之吏”,以後曆代王朝的滅亡,都與此痼疾有關。明代胥吏多而濫,顧炎武曾痛斥曰“養百萬虎狼於民間”(《亭林文集》卷一《郡縣論八》)。有此百萬虎狼在民間虎吼狼嗥、茹毛飲血,百姓在死亡線上的呻吟、呼號,可想而知矣!

二歎:清官何其少也。

翻翻二十四史,人們就會明白,有名有姓並且貨真價實的清官,不過幾十位。明末清初優秀的文學家、史學家張岱,在所著《夜航船》卷七“清廉類”,扳著指頭數了很久,也不過隻找出四十位清官。物以稀為貴,況人乎!這些清官的相關事跡,大部分都很感人。如:北齊彭城王高攸自滄州召還,老百姓紛紛拿著食物歡送他,說:“您在滄州,隻飲這裏的水,從未嚐過百姓的飯菜,今天我們謹獻上粗茶淡飯。”高攸很感動,但也僅吃一口,不願占百姓的便宜。又如:隋朝趙軌在齊州做官,後入京,父老送別,說:“公清如水,請飲一杯水,以代替我們獻錢。”趙軌愉快地一飲而盡。20世紀80年代,有一出京劇《徐九經升官記》,後拍成電影,轟動一時。徐九經是確有其人的。他在江南句容當縣令,任滿後調走,百姓戀戀不舍,說:“公幸訓我!”徐九經答道:“唯‘儉’與‘勤’及‘忍’這三個大字。”他曾經在大堂上畫了一棵菜,上題:“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無此味。”徐九經走後,百姓將他畫的菜刻在石上,並寫下“勤”“儉”“忍”三字,稱為“徐公三字經”。這三個字,在中國政治史上實在是可圈可點。不能甘於清貧淡泊,當不了清官。戰國時魏國的鄴令西門豹,“清刻潔懿,秋毫之端無私利”(《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真是難得。他的治水投巫、破除“河伯娶婦”惡俗的故事,至今仍廣為流傳。“披鱗直奪比幹心,苦節還同孤竹清。龍隱海天雲萬裏,鶴歸華表月三更。蕭條棺外無餘物,冷落靈前有草根。說與旁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清·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二引《座右編》)這是明代蘇州人朱良寫的歌頌海瑞的詩,與一般頌詩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因為:萬曆十五年十月(1587年11月),七十四歲的海瑞以老病之身卒於官舍後,他的同鄉蘇民懷檢點其遺物,隻有竹籠一隻,內有俸金八兩,舊衣數件而已。時人王世貞以九字評之:“不怕死,不愛錢,不立黨。”(明·周暉:《金陵瑣事》卷一)朱良親眼看見海瑞如此簡樸的行囊以及士大夫湊錢為海瑞買棺的情景,感慨萬分,唯恐後世人不相信有這等事,特地寫下這首吊海瑞詩,以期與山河做證,讓海瑞的兩袖清風,長留人間。事實上,海瑞生前生活儉樸到一般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他的私章用泥巴刻成,夏天睡在一張破席上,蓋著夫人的舊裙,以至有道學家攻擊他是“偽”,這無疑是對海瑞的汙蔑,這種人是無法理解海瑞的。清官少的原因之一,是難過家庭關。清官張瑋曾經慨而言之:“為清官甚難!必妻子奴仆皆肯為清官,而後清官可為,不必則敗其守矣。”(清·餘懷:《東山談苑》卷三)難得的是,張瑋家人都理解、支持他。張瑋病歿京師後,其棺運抵毗陵(今常州),因無錢下葬,隻能停於荒寺。家中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其妻患病,無錢抓藥,後竟饑寒而死。唯其如此,不甘沉淪於腐敗泥淖者,不得不挖空心思安撫子女。明代前期陝西三原人王恕,曆任刑部侍郎、左都禦史、吏部尚書等職,掌權五十餘年,壽至九十三歲。他為人剛正清嚴,始終一致。他的兒子見他兩手空空,麵露難色。王恕對他說:“你怕窮是不?咱家曆來有積蓄,不需要做官時像糧倉裏的老鼠那樣。”他引其子到後宅,指一處說:“這裏是藏金的地方,有一窖金。”指另一處說:“這裏是藏銀的地方,有一窖銀。”他死後,其子去挖掘,“皆空窖也”(明·李中馥:《原李耳載》卷上)。王恕為保持清廉品節,真是煞費苦心。事實上,曆史上的著名清官,其妻、子無一不是甘於清貧者,有的人還能與其夫或父互相砥礪。如婺源人江一麟,在地方做官有廉聲,被調至京中任部郎。其妻便能常常“善善相規,施德於民”(清·龔煒:《巢林筆談》卷二)。而反過來,倘若高官之妻兒、部下,成天念叨好吃好喝,穿金戴銀,並與他人比較,說某人僅為七品小官,現已置下糧田千頃,某某僅為縣主簿(相當於今之秘書科長),已置下綢緞鋪、當鋪、木材行;僚屬則動輒說有權不用,過時作廢,過了這村,便無此店,趕緊能撈則撈,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網雖大,畢竟多漏。在這樣的氛圍中,為官欲冰清玉潔,又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