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普朗提埃姨母家的房子其實不在城裏,而是在一座名為“斜坡”的小山的半腰上,站在那裏,可以俯瞰整個城市。我舅舅布蘭科一家住在商業區,一條陡峭的坡道從他家直抵我姨母家。我每天山上山下要跑好幾個來回。

那是很特別的一天,當時我正在舅舅家吃中飯。飯吃完了,他要出門,我就跟著他到了他上班的地點,然後回來去普朗提埃姨母家接我母親。到家後才知道她跟我姨母出去了,晚飯時間才會回來。我趕緊下山去了城裏,一個人四處閑逛的機會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我就尋路去了港口那邊,那天起了海霧,天色陰沉,我在碼頭上晃蕩了一個多小時,然後突然想回家,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阿莉莎跟前,嚇她一跳,要知道,我可是剛剛離開她的。我一路跑著穿過了城市,到了布蘭科家門前,按響了門鈴。我剛想衝到樓上去,女傭就把我給攔下了。

“先別上去,傑羅姆少爺。別上去!太太又發病啦。”

我沒搭理她,把她推到一旁,上樓去了。我要見的人並不是我舅母。阿莉莎的房間在三樓。一樓是起居室、餐室,舅母的房間在二樓,我聽到有人的說話聲從裏麵冒了出來。上三樓,我必須從舅母房門前過,過去的時候,我發現她的房門開著,一束光從屋裏傾瀉出來,落在了樓梯的平台上。我生怕她看見,猶豫了一會兒,隱身在暗處。眼前的一幕驚得我說不出話來,我舅母正躺在屋子中間的沙發上,窗簾拉著,兩個大枝形燭台上插滿了蠟燭,散發出明亮的光,羅貝爾和朱莉葉特站在她身旁,她身後有個小夥子,看著麵生,穿著一套陸軍中尉製服。今天,這兩個小孩子在我眼中顯得頗為怪異,不過那時我還單純,有他倆在場,我反倒覺得心安了些。他倆正在大笑,看著那個陌生人,陌生人正在尖叫:

“布蘭科!布蘭科!……我要是有隻寵物小羊羔,一定叫它布蘭科。”

我舅母撲哧一聲笑了。我見她手裏捏著一支香煙,湊過去讓小夥子給點上,然而隻抽了幾口,就扔在了地上。小夥子慌忙跑過去把殘煙撿起,就像被桌子上垂下的布絆住了雙腳,一個趔趄,雙膝跪倒在我舅母跟前。多虧這可笑的表演,我溜過去的時候才沒被發現。

我來到了阿莉莎的房門前。我等了一會兒。大笑聲、說話聲從樓下傳了上來,我躡手躡腳地敲門,沒有聽到回應,也許是樓下的聲音太大,淹沒了我的敲門聲吧。我推了一下門,門悄無聲息地開了。屋裏黯淡得很,我一時沒認出阿莉莎。她正跪在床邊。在她身後,最後的一道暮光從窗子裏射進來。我湊近她,她一回頭,卻沒站起來,嘴裏嘟囔道:

“哦,傑羅姆,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俯下身子吻她的臉,她的臉早就被淚水打濕了……

我的整個生活就是在那一刻被決定的:即便到了今天,我在回想起那一刻時心裏還是一陣劇痛。毫無疑問,我很不理解阿莉莎的悲慘遭遇,卻能強烈地感受到這悲慘的遭遇對她那跳動的弱小心靈、對她那因為啜泣而顫抖著的弱小的身體來說過於沉重了。

我一動不動,站在她身旁,她還在地上跪著。我的胸中湧出一股熱情,這熱情我不熟悉,也說不出來,可我還是摟住她的頭,緊緊貼在我的胸上。我用雙唇吻著她的額頭,而我的整個靈魂也經由這兩片嘴唇流淌了出來。愛,憐憫,還有一種混合了熱情、自我犧牲與美德的難以分辨的情感使我迷醉,讓我用盡全力向上帝祈禱——我願獻身,隻為這個孩子此生再不受恐懼、邪惡、生活的侵害。我終於跪了下去,我的整個身體裏充滿了對上帝的祈禱。我將她拉到我身旁,聽她隱隱說道:

“傑羅姆!他們沒看到你,對嗎?哦!你快走吧。千萬不能叫他們看到你。”

然後,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傑羅姆,不要告訴任何人。可憐的爸爸還不知道……”

因此,我就什麼也沒對母親說,可她同我普朗提埃姨母之間沒完沒了的耳語,以及每次我剛一聽到這兩個女人閑談她們就用一句“快玩去吧,親愛的”把我支開,還有她們那種神秘兮兮的、入神又苦惱的模樣,卻早已表露出她們並不是對布蘭科家的私密事一點也不懷疑的。

我們剛返回巴黎就接到了一封電報,電文說要我母親馬上回勒阿弗爾。我舅母跑了。

“跟誰跑的?”我問被母親留在家中的阿斯布爾頓小姐。

“親愛的,這事你得問你母親。我什麼都不能對你說的。”我們這位親愛的老朋友說道。這件事搞得她驚慌失措了。

兩天後,我同她去找我母親。那天是周六。當時我心裏就一個想法:在教堂裏見我的表姐妹,那時我還小,在教堂這麼神聖的一個地方見麵對我來說是件大事。畢竟,我根本不關心舅母的事,考慮到名譽,我也沒向母親打聽。

那天早晨,小教堂裏人並不多。沃蒂埃牧師無疑有意選了基督的這句話:“你們要努力進窄門。”

阿莉莎坐在我前麵,跟我隔著幾個座位。我看著她的側臉,我專注地看她,完全忘掉了自己,我熱切地聽著牧師的話,這些話似乎是經由她的心傳到我耳朵裏的。我舅舅坐在母親身旁哭泣。

牧師念了第一段完整的禱文:“你們要努力進窄門。因為寬門、闊門通向的是毀滅,很多人會去那裏。而窄門、狹路通向的是永生,到達那裏的人少。”

然後,他開始闡述同一個主題的不同論題,他開始講的是寬門的事……狂喜已讓我迷醉,我就像是在做夢,看到了我舅母的那個房間,我看到她躺在沙發上,在大笑,我看到那個帥氣的軍官,也在大笑……想想看,大笑、歡樂已成了一種罪惡,一種暴行,已成了令人憎恨的誇張的罪孽!

“很多人會去那裏。”牧師繼續講道,然後我看到他描繪出了一群身著盛裝的人,那些人排著隊,又笑又鬧地走著,我覺得我不能跟他們走,我也不願跟他們走,因為每同他們走一步,我都會離阿莉莎越來越遠。隨後,牧師又講起了禱文的第一句話,我便看到了我們要努力進入的那道窄門。我陷入夢中,幻想自己正努力通過那道窄門,擠壓的極度的痛苦令我快要無法忍受,卻也略微品嚐到了一種天國般的喜悅。這道窄門隨即變成了阿莉莎的房間,為了能進去,我拚命擠壓自己的身體,我把自己的私心內所隱藏著的一切東西都倒空了,因為……“窄門通向的是永生。”沃蒂埃牧師繼續講道。在所有的煩惱與悲傷之外,我幻想——我看到有另外的一種快樂浮現了出來,這快樂純粹、聖潔、神秘,正是我的靈魂渴求已久的快樂。我幻想這快樂如同一首小提琴曲,調子又尖,卻又十分柔和,就像熱烈的帶尖的火苗,而我和阿莉莎的心正在烈火中燃燒。我們身著《啟示錄》中提到的那種白袍,手牽著手,一起朝前走,向著同樣的一個目標走去……這些孩子氣的夢若隻能讓人發笑又如何?我重述這些夢,一字不改。隻是我用詞的功力不夠,影像描述得也不完美,不能描述出那種確切的情感。

“到達那裏的人少。”牧師結束了布道。他講述怎樣才能找到那扇窄門……“到達那裏的人少”,我要成為其中的一個。

布道結束的時候,我的神經已是極度緊張,禮拜剛做完,我也不想見我表姐,就逃了。我逃跑是由於自負,我早就想好了,要考驗一下自己的決心(因為我已經下了決心),想著隻有這麼做才更配得上她。

[1] 貝阿特麗齊:但丁在《神曲》中歌頌的佛羅倫薩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