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這番嚴酷的訓導在我心中早有準備,也讓我很自然地背負起了責任的包袱。有父親、母親做我的榜樣,再加上我那年幼的心靈早已接受了清教徒式的教育,使我越來越靠近我過去常常聽到的所謂的“德行”。自律對於我,正如自我放縱對於他人,都是一樣自然的事,嚴酷的教育非但沒讓我覺得煩悶,反倒讓我的心變得十分平靜。我不像別人,付出無限的努力,就為了將來能過幸福的日子,追求幸福對於我而言並沒有那麼重要,其實,我在心裏早已把幸福與德行搞混了。像所有其他的十四歲的孩子一樣,我也還不成熟,容易受影響,但我對阿莉莎的愛促使我越來越遠、越來越堅決地走在了我最初走的那條路上。我突然頓悟,認清了自己。我愛沉思,還沒成熟,心中又隱隱地懷有一些渴望,我不在乎別人,自己的性格還有些悶,戰勝自我的渴望在我心中是找不到的。我愛讀書,隻喜歡耗費腦筋的遊戲。同學們的聚會我不常去,就算是偶爾參加了某些娛樂活動,也隻是為了維護友誼或好意。然而,我還是同阿貝爾·沃蒂埃交上了朋友,並且在第二年,他也來巴黎了,同我在一個班。他這人挺討人喜歡的,隻是有些懶散,我對他更多的是喜歡,而不是尊重,但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有了一個可以聊聊勒阿弗爾和芬格斯瑪爾的人,而這兩個地方正是我魂牽夢縈之地。

至於我表弟羅貝爾·布蘭科,也轉來我的學校了,比我低兩級,我隻在周日才會見到他。雖說他跟我的表姐妹大不一樣,可依然是她們的弟弟,若不是因為這一點,我才不稀罕同他一起玩呢。

那個時候,愛完全占據了我的生活,也正是因為愛的光,讓我對這兩段友誼看得重了些。阿莉莎就是福音書上說的無價的珠寶,我就是那個不惜變賣家產也要把它買下的人。

我還是個孩子,卻已經在談論愛了,我給予我對表姐的這種情感一個愛的稱呼,我錯了嗎?後來我經曆的一切似乎都配不上這個名字,而且,當我足夠老、承受肉體上突然出現的疼痛的折磨時,我的情感從本質上講其實並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我小的時候隻想配得上她,長大後,也從未想過要直接占有她。工作、努力、虔誠的行為,這些我都獻了出來,冥冥之中覺得都給了阿莉莎,我甚至還發明了一種更高貴的道德,依照這個標準,我為她做了很多事,可她往往還不知道。我就這樣陶醉在虛幻的謙卑中,而且,慢慢地,還成了習慣——不費一番力氣就不滿足,根本不考慮自己舒服不舒服,唉!

是不是隻有我受了這種爭強好勝心的激勵?我想阿莉莎未受任何的沾染,她並沒有因為為我考慮,或是為了我,做任何的事。她那純潔、天真的靈魂中的一切都是最具有自然美的。她的德行就像是在放鬆,透露出了那麼多的閑適與優雅。她那嚴肅的表情因為她那稚氣的微笑反倒增添了幾分魅力。我想起她挑起眉毛時的那副溫柔的、探尋的表情,也明白了我舅舅在失意的時候為何要去大女兒那裏尋求幫助、意見與安慰。次年夏天,我常見他跟她說話。他的憂傷讓他的容貌老了許多,吃飯時也幾乎不說什麼話,有時強作笑顏,讓人見了難受,還不如沉默著的好。他總躲在書房裏抽煙,一直抽到快要吃完飯了,阿莉莎進屋去叫他。好說歹說才能勸他出屋,然後她就領著他,就像領著個孩子。他們一起下樓去那條花徑,一直走到通向家庭菜園的那幾級台階的最上頭——我們在那裏放了幾把椅子。

一天傍晚,我沒事做,就去屋外看書,草地上有一排高大的紫葉歐洲山毛櫸,隻隔著一道月桂樹籬,那邊就是那條花徑,我正在一棵山毛櫸的陰涼裏看書,就聽到阿莉莎正和我舅舅說話。他們無疑正在說羅貝爾,然後我聽見阿莉莎提到了我的名字,就在我剛準備猜她說的是什麼時,就聽我舅舅大聲喊道:

“他!哦,他一直都喜歡學習。”

我是無意中聽到他們說這番話的,最初的念頭就是趕緊走開,至少也該做些動作出來,好讓他們知道我在這兒呢,可我又該怎麼做?咳嗽一聲?叫一聲“我在這兒呢,我能聽到你們說話”?這樣未免太叫人難為情了吧,還不如就把好奇留在心裏,一聲不響地聽他們接下來會說些什麼。還有,他們隻是從這裏路過,說的話我根本聽不清。可他們還是在慢慢地走著,阿莉莎還像平日裏那樣,臂彎上挎著個輕巧的籃子,從花架下麵撿尚未成熟的果實,那時候,海麵上經常起霧,她總把果實提早打落在地。我聽到她在用很清晰的聲音說道:

“爸爸,帕利西埃姑父算是出色的人嗎?”

我舅舅的聲音低沉,聽不太清,我猜不出他說的是什麼。阿莉莎又說:“很出色,對不對?”

舅舅的回答我還是沒聽清,然後,阿莉莎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傑羅姆很聰明,對不對?”

我怎麼能忍住不聽呢?我根本做不到!可我還是什麼也沒聽清。她繼續說道:

“你覺得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人嗎?”

這次,我舅舅提高了音調:

“首先,親愛的,我得弄明白你嘴中的‘出色’是什麼意思。一個人就算不露聲色,也可以很出色——至少在世人眼中不露聲色——在上帝眼中卻很出色。”

“對的,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阿莉莎道。

“這事還說不好。他年紀還太小。沒錯,他是很有前途,可隻是有前途,並不一定就能成功。”

“那還要怎樣做呢?”

“哦,我的孩子!我也不懂。肯定還要有自信吧,別人的扶持吧,關愛吧……”

“你說的扶持是什麼意思?”阿莉莎打斷了他。

“就是我一直缺少的關愛與尊敬。”我舅舅難過地說,然後,他們的聲音就消失了。

晚上,我做完了禱告,為自己無意間聽別人講話而難過,便打定主意向我的表姐坦白。也許這次我的決心中混雜了一些好奇。

第二天,我剛張嘴坦白,她就說:

“傑羅姆,你這樣很不對。你應該告訴我們你在那裏,你走開也行。”

“我真的沒偷聽,我隻是無意間聽了那麼一兩句。你們剛好路過。”

“我們走得很慢。”

“是很慢,可我幾乎什麼都沒聽到。我幾乎馬上就聽不見你們的聲音了。當時你問舅舅成功的條件時,他是怎麼說的?”

“傑羅姆,”她大笑道,“你聽得蠻清楚的嘛。你想讓我再說一遍,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對不對?”

“我真的隻是聽了個開頭——他說什麼自信和關愛。”

“他後來說,成功有很多其他的必備條件。”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她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嚴肅。

“他說生活中要有人扶持,我說你有你母親呢。”

“哦,阿莉莎,她不能永遠守著我,你是知道的——而且,這也不是一回事——”

她低下了頭。

“他也是這麼說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我的身子在抖。

“不管我以後變成什麼樣子,也都是為了你。”

“可是,傑羅姆,我也有可能會離開你的。”

我的靈魂化為了下麵這句話: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的肩膀稍稍抬起來些。

“你夠堅強嗎?一個人走能行嗎?到上帝那裏,我們要憑自己的力量。”

“可你一定要指引我。”

“除了基督,你幹嗎還想要別的人指引你?我們向上帝祈禱時會忘了彼此,那時我們之間反倒更親近,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是的,”我打斷了她,“也許是他讓我們的心連在一起了吧。所以我早晚才會向他祈禱。”

“你知道神的交流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得很。就是崇拜同一件事的時候兩顆迷醉的心連在一起。我想是因為我想與你在一起,才會崇拜我所知道的你崇拜的東西。”

“那你的崇拜就是不純潔的。”

“別對我要求太多。天堂裏若沒有你,我才不要去管什麼天堂呢。”

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有些莊重地答道:

“你先去尋找天國與天理吧。”

我在寫下這些話時心裏自然很清楚,對那些無法意識到有些孩子故意用嚴肅的語氣說話交談的人來說,這些話顯得很不稚氣。我該怎麼做?為它們辯解?不!我也不會粉飾它們,讓它們看起來更自然。

我們早就學了拉丁語的福音書,裏麵有些長段落也都記住了。阿莉莎同我一起學習拉丁語,說是要幫她弟弟,其實,我想不過是聽我朗讀罷了。說真的,她不在身旁,我讀什麼書也感覺不到快樂。如果說有的時候這拖了我的後腿,也不是像人們想的那樣,阻礙了我的心智生長,恰恰相反,似乎是她無處不在,很容易就走在了我的前麵。我心中追求的東西總是由她做主,那個時候占據我們內心的,被我們稱為“思想”的東西,也不過是為更細微的交流找的借口,不過是感情的偽裝,愛的遮蓋。

我母親最初可能一直在擔憂我們之間的這種感情,這種感情的深度她還沒測量過。不過現在,她有了些力氣,總愛把我們擁在懷中,對阿莉莎,也像對我一樣,給予的都是母親的愛。她本來就有慢性心髒病,這段日子越發嚴重了。有一回,她的病發得厲害,讓人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

“我可憐的孩子,我很老了。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她不說了,她呼吸十分困難。然後,我抑製不住內心的衝動,突然說出了下麵這句話,不知怎的,我似乎覺得她也正想讓我說這句話:

“媽媽……你知道我想娶阿莉莎的。”這句話無疑續上了她心中的想法,因為她立即說道:

“是的,我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呢,傑羅姆。”

“媽媽,”我啜泣道,“你覺得她是愛我的,對嗎?”

“是的,我的孩子。”她用溫柔的語氣重複了好幾遍。“是的,我的孩子。”她很艱難地說道。然後,她又說:“你一定要把這件事交給神去處理。”我俯下身子看著她,她將一隻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