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願上帝永遠伴著你,我的孩子!願上帝永遠伴著你們兩個!”說完她就昏了過去,我沒有叫醒她。

這番交談就此擱置了,再沒有說起過。第二天早晨,母親感覺好了些。我又去學校了,將這個說了一半的秘密深埋在心底。不管怎麼說,還用我知道更多的東西嗎?阿莉莎無時無刻不在愛著我,我對此沒有片刻的懷疑。即便有時會有,在接下來發生的這件傷心事中也永遠地消失了。

一天傍晚,母親很安靜地走了,當時陪在她身旁的,有我,還有阿斯布爾頓小姐。這次病發作之初看起來和上幾次沒太大分別,隻是到了最後,情況才變得讓人擔憂,而那時再去叫親戚已為時太晚。母親死的那天夜裏,我同母親的老朋友一起陪著我那親愛的母親的遺體。我深深地愛著我的母親,盡管淚水早已將我的臉打濕,卻不覺得太難受,讓我有些詫異。如果我當時大哭一場,也是因為阿斯布爾頓小姐,她的朋友——比她年輕那麼多歲——卻趕在她前麵去了上帝那裏。我暗自想道,母親死了,表姐很快就要來奔喪,這種想法取代了我的悲傷。

我舅舅第二天早晨就趕到了。他把他女兒為我寫的一封信交給我,他女兒又過了一天才跟普朗提埃姨母一起來。

……傑羅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她臨死前我沒能對她說出這番話,我十分難過,當時要是說了,她肯定就能得到她渴望已久的幸福了。願她現在能原諒我!從此以後,願上帝指引我們兩個!

再見了,我可憐的朋友。

你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的阿莉莎

她寫這封信是何用意?她說有些話沒說出來,讓她難過,除了我倆私訂終身的話,還能是別的嗎?我還小,不敢馬上牽她的手步入婚姻殿堂。話說回來,我還需要她做出什麼承諾嗎?我倆的關係不是早就是未婚夫妻了嗎?親戚也知道了我倆的事,我舅舅也不反對,母親也沒說別的,恰恰相反,如今他對我早就像對自己親生兒子那樣親近了。

幾天後就是複活節了,那些天我一直待在勒阿弗爾,睡在普朗提埃姨母家,一日三餐幾乎總在布蘭科舅舅家吃。

我姨母費莉西·普朗提埃算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了,但我的幾個表姐妹、表兄弟,還有我,跟她並不太親近。她終日忙個不停,動作不溫柔,聲音也不好聽,她胡亂地愛撫我們,叫人煩得不行,一天中,總在不適當的時刻,她就突然激動了,用洪水般的熱情對我們。布蘭科舅舅很喜歡她,可是單從他說她的口氣中就能輕易聽出,其實他更喜歡的是我母親。

“我可憐的孩子,”一天夜裏她開口說道,“我不知道今年夏天你要做什麼,不過,我願等些日子,聽了你的打算,我再料理我的事,如果我對你有些用處的話——”

“我還沒想呢,”我答道,“說不定去旅遊吧。”

她繼續說道:

“你知道的,在這兩個地方,還有芬格斯瑪爾,你什麼時候來都會受歡迎的。你舅舅跟朱莉葉特都希望你去那邊……”

“你是說阿莉莎吧。”

“當然啦。抱歉……說了也許你不信。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朱莉葉特呢!直到一個月前——你舅舅告訴我的——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卻並不了解你,我很少見你的……而且,我也不善觀察,我沒閑工夫管別人的事。我總看你跟朱莉葉特一起玩——我心裏就想,這孩子這麼漂亮的,這麼快活的……”

“沒錯,我是很願意跟她一起玩,可我愛的是阿莉莎。”

“好啦,好啦!反正這是你的事。老實說,我可是一點都不了解她。她比她妹妹話少。既然你選擇了她,我想你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可是,姨母,我並沒有選擇去愛她,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愛上她了——”

“別生氣,傑羅姆。我說這話沒惡意。哦,跟你說著說著就忘了我剛才想說什麼了。哦,我想起來了!我想,當然了,你們會結婚的,不過服喪期間搞兒女私情總不大合適吧,另外,你還年輕。如今你母親不在了,我想你待在芬格斯瑪爾會叫人說閑話。”

“可是,姨母,我正想去那裏旅行呢。”

“哦,那好吧,親愛的,我想如果我去那兒的話,事情總會容易些,我早就想好了,今年夏天空出一部分時間陪你。”

“如果我叫阿斯布爾頓小姐的話,她肯定也會願意去的。”

“是的,我知道她會願意去的。可這還不夠!我也要去。哦,我沒想取代你母親的位置,”說著說著她就突然啜泣了,“可我起碼還能照看一下房子——還有——哦——你和你舅舅,還有阿莉莎,反正我不會讓你們感到拘束的。”

普朗提埃姨母錯估了她在場的威力。老實說吧,有她在場,我們都覺得很不自在。按她的安排,七月初她就在芬格斯瑪爾住下了,我和阿斯布爾頓小姐隨後去了她那裏。

她說是要幫著阿莉莎照管房子,可她剛到那裏,就把原本很安靜的房子弄得很喧囂。當初她說得很好,不幹涉我們的事,還說會讓“事情變得容易些”,可她總把事情做過了頭,以至於在她經過我和阿莉莎身旁時總搞得我倆緊張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肯定覺得我倆的關係很冷淡,才沒話說……就算我們說話,我倆的愛情她又能懂多少?然而,朱莉葉特的性子倒是很適合這種亂哄哄的場麵,也許我對姨母的愛中摻雜了一些憤恨,我怪她愛她的小侄女,而且表現得還那麼明顯。

一天上午,郵差把信件送來後,她把我叫到跟前,說道:

“我可憐的傑羅姆,我的心徹底碎了,我女兒病了,要我照顧。我隻得離開你了……”

我憑空覺得有些不安,就去找舅舅商量,姨母走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繼續留在芬格斯瑪爾。可剛聽完我說的第一句話,舅舅就大聲嚷道:

“我的姐姐好可憐,多簡單的事都被她弄得那麼複雜,不知道接下來她還會弄出什麼花樣兒來。你幹嗎要離開我們,傑羅姆?我不是已經把你當自己的孩子看待了嗎?”

算下來,姨母在芬格斯瑪爾住了才兩周。她剛走,整棟房子立馬重歸平靜。這房子裏又有了一種平靜,跟幸福的氣息很像。我們的愛情,沒有受到我的喪親之痛的侵染,隻是讓我們的愛變得沉重了些。單調的日子從此開始了,我們似乎身處在高高的有回響的地方,心髒的每一次最細微的跳動也能被耳朵聽見。

我記得舅母走後,又過了些天,一天晚上我們圍坐在桌邊時提起了她:

“她鬧騰得可真凶!”我們說,“她的生命中充滿了激動,才讓她幾乎不得安寧,是不是這樣?美妙的愛的形象的映像,在她心中變成了什麼?”因為我們想起了歌德曾經這麼說施泰因太太:“看到整個世界映射在你的靈魂上是一件美妙的事。”我們當即創立了一套等級製度,將冥想的感官機製放到了最高的位置。我舅舅此前一直沉默著,這時悲哀地笑著責怪我們:

“我的孩子們,”他說道,“就算神的形象破碎了,也能被他辨認出來。我們在用一個人生命中的單個時刻評價他時,一定要當心。我那可憐的姐姐身上有很多毛病,讓你們很討厭,其實都是環境導致的,她生活的環境我清楚得很,所以我才不像你們那樣責怪她。沒有一種年輕時討人喜歡的品質老了不會變質的。你們說普朗提埃‘鬧騰’,其實在當初是一種迷人的激情、自發的行為、衝動與優雅。實話對你們說,我們年輕時同你們現在沒多大分別的。我年輕時很像你,傑羅姆——也許比我想得還要像。普朗提埃年輕時跟朱莉葉特現在的樣子很像——沒錯,甚至長得也很像——我從一開始就發現她倆像了。”說著他把身子轉過去,麵對女兒:“你的聲音有些地方像她:你笑的時候像她——還有你有時坐著的樣子,就是幹坐著,什麼都不做,胳膊肘支在身體前頭,額頭貼著緊扣的手指。她現在早就不這樣了。”

阿斯布爾頓小姐轉過身來,麵向我,幾乎私語般地說道:

“你母親小時候就像阿莉莎現在這個樣子。”

那年的夏天很美好。整個世界似乎都浸泡在了海藍色的天空中。我們的熱情戰勝了魔鬼——死亡,暗影在我們眼前消散了。每天早晨我都會被喜悅喚醒,我黎明時起床,蹦下來,迎接新的一天的到來……當我夢到那段時光,它渾身就會像被露水洗過一樣。朱莉葉特比她姐姐阿莉莎起得早些,阿莉莎卻往往坐到夜很深了才睡,常與我去花園漫步。朱莉葉特是我和她姐姐間的信使,我總在跟她說我和她姐姐的事,她似乎永遠都不會聽膩。我對她說了我不敢對阿莉莎說的話,我說過度的愛讓我緊張、羞怯。阿莉莎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小孩子遊戲,看我同她妹妹聊得這麼高興心中很欣喜,全然不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其實我們聊的正是她。

哦,愛的可愛的騙術,過度的愛的可愛的騙術,你都用了哪些秘密的手段讓我們從大笑轉為哭泣,從最自然的快樂轉為了對德行的渴望!

夏日的時光那麼純粹,那麼順滑,忽地一下就過去了,日子悄悄溜走,溜得那麼快,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我隻記得我們每天都在讀書、交談。

“我做了個傷心的夢,”假期很快就要過完了,在僅剩的那幾個清晨,阿莉莎有一天對我說道,“我夢見我還活著,你卻死了。不對,我沒看到你死。隻是——反正你就死了。這個夢太可怕、太荒誕了,我隻是假裝你不在我身邊罷了。我們分開了,我覺得我可以找到一條路,去你的身旁。我努力尋找,費了好大力氣想找到,結果就醒了。”

“今天早晨,我似乎依舊活在這個夢裏,似乎這個夢還在繼續。我覺得我好像還在同你分開著——要同你分別好久,好久——”然後,她又用低沉的語調補充道,“要同你分開一輩子——我們這輩子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為什麼?”

“為了重聚,我們每個人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我沒把她說的這話當真,也許是怕自己當真。我的心狂跳著,心中突然有了勇氣,對她說,似乎是在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