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對了,今天早晨我也做了個夢,夢到我就要娶你了——我說的千真萬確,除了死亡,沒有什麼可以將我們分開。”

“你真的以為死亡能把我倆分開嗎?”她問。

“我是說——”

“剛好相反,我認為死亡能將我倆緊緊地連在一起——沒錯,將生命中分離的東西緊緊地連在一起。”

這番交談讓我們陷入了深思,以至於到了今天我依然記得當時我們說話時用的那種音調。然而,隻是到了後來我才意識到這番話有多嚴肅。

夏日的時光飛逝而過。幾乎所有的田地都空了,廣闊的空間裏的希望也快被倒空了。那天夜裏——不對,是我動身前兩天的那個夜裏,我同朱莉葉特一起出門,一路向下,去了低窪菜園盡頭的那片灌木叢邊上。

“你昨天一再對阿莉莎說什麼呢?”她問。

“你說什麼時候?”

“就是你落在我們後麵,坐在采石場旁邊那條長椅上的時候。”

“哦!我想我在念波德萊爾的詩吧。”

“是哪首?你能讀給我聽嗎?”

“不久後,我們將墮入陰冷的黑暗……”我不大情願地背著,可我剛開始背,她就打斷了我,換了種語調,用顫抖的聲音接了過來:“別了,太短促的夏日的驕陽!”

“哦!你也知道啊?”我吃驚極了,叫道,“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詩呢……”

“為什麼這麼想?就因為你一首也沒跟我讀過?”她強作笑顏,說道,“你好像有時覺得我是個大傻瓜。”

“一個人很聰明,卻不喜歡詩,是很有可能的啊。我從未聽你背過詩,也沒讓我給你背過。”

“因為這都是阿莉莎的事嘛。”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問道:

“你後天就要走了,對嗎?”

“是的,不走不行。”

“今年冬天你有什麼打算?”

“在巴黎高師讀一年級。”

“你打算什麼時候娶阿莉莎?”

“等我服完兵役再說。甚至等我服完兵役,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再說。”

“這麼說你還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幹嗎了?”

“我還不想知道。好多的事都讓我著迷。我想還是盡量往後拖吧,等到最後沒了退路,不得不靜下心來專注於一件事的時候再說。”

“你不願安定下來,這就是你推遲訂婚的原因嗎?”

我聳聳肩,沒說話。她不依不饒地說道:

“那你們還在等什麼?幹嗎不馬上訂婚?”

“我們幹嗎要訂婚?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以後會彼此相屬,根本用不著向世人宣揚,這難道還不夠嗎?既然我願意將自己的整個生命獻給她,你覺得用一紙婚約束縛住我們的愛情會更高貴嗎?我可不這麼想!我覺得誓言是對愛情的一種侮辱。我不信任她,才要和她訂婚呢。”

“我是說我並不是不相信阿莉莎——”

我們慢慢走著,到了花園中我前些年無意聽到阿莉莎和她父親說話的那個地方。我猛然想起剛才看到阿莉莎出來去了花園,正坐在最高的那級台階上,說不定她也在偷聽我們說話呢,有些話我不敢對她講,卻想讓她聽到,這想法誘惑著我,我覺得很好玩,就有意提高了聲調:

“哦!”我大聲叫道,聲音中透著年輕人的那種熱情,聽起來卻很不自然,我光顧著自己說了,根本沒去注意朱莉葉特沒說的那些話:“哦,要是我們能俯身在我們所愛的靈魂的上麵,就像照鏡子那樣,看我們投射在裏麵的形象該有多棒!讀對方的靈魂,就像讀自己的,比讀自己的還要棒!我們的柔情是那麼平靜——我們的愛情又是那麼純潔!”

我賣弄著口才,卻不是真心講這些話的,隻想讓朱莉葉特的感情激動起來。果真不出所料,她突然把臉埋在了我的肩膀上。

“傑羅姆!傑羅姆!我好想讓自己相信你會讓她幸福的!如果她因為你受了苦,我想我會恨你的!”

“哦,朱莉葉特,”我摟著她,抬起她的頭,叫道,“如果那樣,我都會恨自己的。我說的可是真心話!哦,我不願找事做,就是因為同她在一起我會生活得更好!哦,我的整個未來都係在她身上了。哦,若沒有她,我以後變成什麼樣子又有什麼用?”

“你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怎麼說?”

“我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些話!從來沒有,我們沒有訂婚,也是因為這個,我們沒說過結婚的事,以後做什麼也沒說過。哦,朱莉葉特!我跟她在一起是那麼美妙,叫我不敢——你能懂嗎——不敢跟她說這些。”

“你是想給她來個幸福的驚喜嗎?”

“不!不是這麼回事。我隻是害怕——害怕她。你不明白嗎?我怕我預見到的那猛烈的幸福會嚇著她。那天我問她願不願意去旅行。她說她哪兒都不願去,隻知道有外國存在,外國很美,別國的人可以去他們國家就夠了——”

“你呢,傑羅姆,你想去旅行嗎?”

“想,我哪裏都想去!生命對我來說就是一次漫長的旅行——同她一起,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見識萬國的人。你想沒想過‘起錨’這個詞的意思?”

“想過,我經常想呢。”她喃喃道。可我根本沒搭理她,而是讓她嘴裏說出的那些話像可憐的受傷的鳥兒一樣墜落在了地上,我繼續說道:

“一天夜裏起錨,在燦爛的清晨醒來,在動蕩的波浪上感受著獨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時光——”

“然後,你們到了一個港口,小時候在地圖上看過,那裏的一切都那麼奇怪——我幻想你在舷梯上,摟著阿莉莎離開了小船——”

“我們匆匆趕往郵局,”我笑著補充道,“去取朱莉葉特可能給我們寫的信——”

“從芬格斯瑪爾給你們寫的信,她會留在你們身後,你們會想起她——哦,身子那麼小,那麼悲傷,離你們又那麼遠——”

這些是她的原話嗎?我說不清,讀者,我都跟你說了,當時我的心中滿滿都是愛,還有,除了愛的表達,別的東西我幾乎都沒有察覺到。

我們離那些台階近了,剛想轉身朝回走,就見阿莉莎突然從樹蔭下冒了出來。她麵色蒼白得可怕,嚇得朱莉葉特尖叫了一聲。

“我,我感覺不大舒服,”阿莉莎口吃了,慌忙說道,“天好冷。我想我還是進屋去吧。”說完她立即離開我們,匆匆朝房子走去了。

“我們剛才說的話她聽到了。”看阿莉莎稍稍走遠了,朱莉葉特大聲說道。

“可我們沒說讓她氣惱的話啊。相反——”

“哦,快別說啦。”說完她就趕緊去追她姐姐了。

當晚我沒睡著。阿莉莎下樓吃飯,剛吃完就上去了,說頭疼。我們說的話她聽到了嗎?我心裏有些不安,回想著我和朱莉葉特說過的每一句話。然後,我想到也許不該跟朱莉葉特走得那麼近,還用胳膊摟著她,不過,我們都是小孩子,經常這麼做的啊,阿莉莎也常常見我倆這樣散步。啊!我真是個盲目的可憐蟲,總想著自己可能哪些地方做得不對,全然沒去想也許是朱莉葉特說的哪些話被阿莉莎聽在了心裏,而我根本沒留意。不管是因為什麼吧!焦慮讓我沒了方寸,想著阿莉莎可能不再相信我又讓我害怕,我也不管對朱莉葉特說過些什麼了,也許正是她的話影響了我,決定——決定克服猶豫與擔憂,明天就向阿莉莎求婚,也根本沒想到這麼做會有什麼別的危害。

我離開的前夜。她傷心了,我想還是因為我要走吧。她似乎在躲避我。白日過去了,每次見她都同別人在一處,沒機會走近她。我怕不跟她說一聲就走了,便在晚間就要吃飯的時候去了她的房間。她正在屋內戴一串琥珀項鏈,胳膊抬高,正要戴上,身體稍稍前傾,背對著門,在兩支點著的蠟燭中間的一麵鏡子中看自己。她在鏡中先看到了我,沒轉身,而是又看了一會兒。

“哦,”她說,“門沒關嗎?”

“我敲門了,沒聽到你回應。阿莉莎,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知道嗎?”

她沒回答,那串項鏈戴了半天也沒戴好,索性放在桌子上。“訂婚”這個詞對我來說太赤裸、太粗蠻,我就繞著圈子把意思說了。阿莉莎剛剛懂了我的意思,我就見她身子晃了一下,靠在了壁爐台上,好在沒摔倒——我自己也是抖得不行,心中又怕,不敢看她。

我靠近她,眼睛都沒敢抬起來,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掙脫,頭稍稍低垂,輕輕將我的手抬高了些,讓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半靠著我的身體,喃喃道:

“不,傑羅姆,不,求你了,我們不要訂婚,好嗎?”

我的心跳得好厲害,我想她都感覺到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聲音也更加溫柔了:

“不,現在還不行——”

於是,我問她:

“為什麼?”

“這話應該我問你才對,”她說,“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了?”

我不敢跟她說昨天我和朱莉葉特聊天的事,但她無疑感覺到了我在想什麼,似乎為了回應我的心思,她認真又誠懇地看著我說:

“你想錯了,親愛的。我並不需要那麼多的幸福。我們現在不是很幸福嗎?”

她想笑,卻沒笑出來。

“不幸福,因為我要離開你了。”

“聽我說,傑羅姆,今晚我不想跟你說這些——不要毀了我們最後相聚的時刻。不,不,我會一如既往地喜歡你,你不要害怕。我會給你寫信的,我會向你解釋的。我答應你,我會給你寫信的——明天——你一走我就給你寫信。現在請你走吧。看到了嗎,我在哭。你必須走。”

她推了我一把,讓我輕輕地離了她的身體——這就是我們的道別了,因為當晚我沒能再跟她說上話,次日早晨,我該走的時候,她又把自己鎖在了屋內。我看到她在窗前站著,衝我揮手,看著我的馬車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