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羅姆,我若不信你,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想要你變得強大,我想依靠你。你不要軟弱!
出於抵抗的心理,我們有意延長了等待的日子,也是因為害怕見著了彼此不滿意,我們商量好我在巴黎跟阿斯布爾頓小姐一起度過幾天的聖誕節假期。
讀者,我前麵提過了,她寫給我的信,我沒有全抄下來。這裏的一封是她大概在二月中旬寫來的,信中說:
前天,我在巴黎街上走著,碰巧在M商店的櫥窗裏看到了阿貝爾寫的書,擺放得好顯眼,別提我有多興奮了。你說過他要寫本書出來,可我還不信。我忍不住就進去了,可那書名看著可笑得很,我都好不意思對店主講,一度想隨便買本書出門就算了,幸好在櫃台旁邊看到了一小堆《如膠似漆》,我就拿了一本,把錢放在櫃台上,話也不用說,就出去了。
我真的要多謝阿貝爾沒有把這本書寄給我!我讀的時候總覺得很丟臉,我覺得丟臉並不是因為書本身如何,說真的,我看裏麵的蠢話倒比下流話多,而是因為你這個名叫阿貝爾·沃蒂埃的朋友竟然寫出了這樣的一本書。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想在裏麵找到“偉大的天才”這幾個字,你要知道《時代》雜誌的評論中可是這麼說他的呢。勒阿弗爾就這麼大點兒地方,經常可以聽到人們說起阿貝爾這個名字,聽人說書賣得還很不錯呢。他寫的那些東西蠢得真是無藥可救,可人們還說寫得很“輕盈”,很“優雅”,我不管別人怎麼說,反正我總是小心翼翼地不發一言,除了你誰都沒告訴,我是讀過這本書的。可憐的沃蒂埃牧師,起初覺得傷心得很(他這樣就對了),可現在也慢慢想通了,幹嗎不為自己兒子取得的成就驕傲呢?他認識的那些人也都這麼勸他。昨天,在普朗提埃姑母家,V女士突然對她說:“你一定要高興些,牧師先生,你兒子那麼了不起的!”他就很窘迫地答道:“哦!我還沒有這種感覺呢!”“你會有的!你會有的!”姑母無疑很真誠地說,可聽她的口氣,她分明是在極大地鼓勵他,人們就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新阿壩亞爾》出來會引起怎樣的反響?我聽說要在哪家通俗劇院上演了,報紙上也都開始在討論了呢!可憐的阿貝爾!這真的是他想要的那種成功嗎?他會滿足嗎?
昨天,我讀《永遠的安慰》時看到了這樣的一句話:“人類的一切榮耀,甚至是一切暫時的榮譽,一切可以言說的偉大,與上帝的永恒的榮耀相比,都是無用的、愚蠢的。”由此我想:“哦,上帝啊!我感謝你選擇了傑羅姆接受這份來自天國的榮耀,與之相比,另外一種榮耀是無用的、愚蠢的。”
日子過得單調,幾周,幾個月過去了,除了回憶與希望,我的心找不到別的可以依附的地方,我就幾乎沒有察覺到日子過得有多漫長。
我舅舅和阿莉莎六月份要去尼姆郊區看朱莉葉特,她那個時候差不多要生小孩了。聽說她身體不大好,他們就早些起身了。阿莉莎也給我寫來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說:
你最後那封寄到勒阿弗爾的信是在我們離開後到的。不知怎麼回事,這封信過了整整一周才轉到我手裏。那一周,我整天魂不守舍,靈魂不住地顫抖,整個人變得可憐兮兮的,簡直就像個乞丐。哦,我的弟弟!隻有同你在一起時,我才是真正的我,才能超越自我。
朱莉葉特身子又好了。說不定哪天就生了,我們倒也不太憂心。她知道今天上午我給你寫信了。我們到達埃格維弗的第二天她就對我說:“傑羅姆呢?他怎樣了?他還給你寫信嗎?”我沒別的辦法,隻好實話實說。她就說:“等你下回給他寫信的時候,告訴他……”她猶豫了一會兒,甜甜一笑,接著說:“就說我身子好了。”她給我寫的那些信總是很快樂的,恐怕她是在假裝自己很幸福。如今,給予她幸福的那些事,同她當初夢想的那些事,同她的幸福本該依賴的那些事大不一樣!哦!我們所說的幸福和靈魂的關係多麼密切!外界的因素對於幸福又是多麼的不重要!我將我在加裏哥灌木叢中散步時想到的那些事都對你說了,朱莉葉特的幸福本該讓我的心中充滿歡喜的……可我的心為何莫名其妙地就憂鬱了起來?它抵擋的東西我既然無力對付,為何它還非要這樣做?我感覺到了——至少意識到了——鄉下的美景反倒加深了我的這種憂愁。前些天,你在意大利給我寫信時,我還能通過你的眼睛看清一切,如今你不在我身旁,我卻覺得我正在從你那裏偷走我能看到的一切東西。當初在芬格斯瑪爾、勒阿弗爾,我培養了一種艱苦的能力,希望境況艱難的時候可以用得上,如今到了這裏,這種能力沒了用處,我覺得很不安,似乎再也不會用到它了。人們的笑聲和鄉下的美景讓我不快,也許我所謂的憂傷隻是不像他們那麼鬧騰罷了。以前,我的快樂還有驕傲的成分,如今,身處在這種陌生的歡樂的氣氛中,我感覺到的仿佛是羞辱。
我自從到了這裏幾乎沒有祈禱,我天真地覺得上帝已不在原來的地方了。再見了,我現在必須擱筆了。我覺得自己好不害臊,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褻瀆上帝的話,自己竟然變得如此軟弱,如此憂傷,還把它們說出來了,還把這一切都寫在信上告訴了你,若不是今天晚上這封信就要寄出去,明天我就會把它撕爛……
接下來的那封信中,她隻提到她的外甥女出生了,她要做孩子的教母,朱莉葉特和我舅舅如何高興,她自己的感覺卻隻字未提。
然後我又收到了她從芬格斯瑪爾寄來的信,她在信中說七月份朱莉葉特會過來看她。
愛德華和朱莉葉特今天上午走的。我幾乎忘了那孩子是我的小外甥女,再過六個月,等我再次見到她時,想必她的每一個動作我都認不出了,如今,她做的每一個動作無不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做的。成長這件事無比神秘,無比驚人,我們沒有留意,所以才不那麼經常為它感到吃驚了。我俯身在那個小小的搖籃上麵,度過了多少時日,又有多少的希望孕育在它的中間。又是怎樣的自私,怎樣的自滿,怎樣的不思進取,讓成長那麼快地停止了,讓每個生物的命運變得確定了,卻依然離上帝那麼遠?哦!如果我們能夠,如果我們能夠走得離上帝更近些……想想看,那將是一幅多麼美妙的競賽的景象!
朱莉葉特似乎很高興。我起初見她書也不讀了,鋼琴也不彈了,心裏還很難受,愛德華·泰西埃爾既不喜歡音樂,也不愛讀書。我覺得朱莉葉特做得很好,既然她喜歡做的事愛德華理解不了,幹脆就不要做了。不過,她也慢慢地對丈夫的生意有了興趣,他也把生意上的事都對她說了。今年他們的生意做得十分好,愛德華非常高興,逢人便說因為娶了朱莉葉特,才從勒阿弗爾拽過來一個“大客戶”。最近他出門做生意的時候,羅貝爾跟他一起去的。愛德華對羅貝爾很好,說很了解他的性子,還說看他如此認真地對待這份工作自己並未感到失望。
父親的情況好了很多,見女兒生活得這麼幸福就又變年輕了,他又喜歡去農場、花園中幹活兒了,還要我繼續大聲讀書。讀書這件事最初是跟阿斯布爾頓小姐一起做的,可每次愛德華·泰西埃爾來我家的時候就隻好暫時放下。我現在正給他們讀德·於布內男爵的遊記,這本書我本人也很喜歡。往後我自己讀書的時間就要多了,可我還是想讓你給我指導一二,今天上午我拿起來幾本書,拿了卻又放下,覺得都不大好,根本讀不進去!
阿莉莎的信從那時起就變得不安、緊迫了。
我生怕打擾你,可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嗎?(夏季快過完的時候,她在寫給我的一封信中這樣說)我見不到你,每天都過得很沉重,每天都被壓迫得無法喘氣。又要等上兩個月。你不在我身旁,我獨處了那麼長的一段日子,如今在我看來,這兩個月比那段日子還長!無所事事的日子裏無聊得很,就想給自己找些事做,打發時間,可這些事無非都是權宜之計,可笑得很,我的心靜不下來,做什麼都做不好。我覺得我那些書也不好了,也沒什麼意思了,我也不再想出門散步,大自然在我眼中喪失了魅力,花園裏空蕩蕩的,沒了顏色,也沒了香味。
我羨慕你在部隊上做苦工,羨慕你做的那些強製性的訓練,終日累得不行,匆匆忙忙的,到了晚上,就把快被累癱的身子朝床上一扔就睡著了。上回你在信中說練兵多麼多麼忙,我就總想這事。最近這幾個晚上我一直睡不好,好幾次在夢中聽到起床號的聲音,就醒了……我是真的聽到了呢。你說的那種狂喜的狀態,清晨起來後的興奮的狀態,以及頭的那種幾乎可以說是暈乎乎的狀態,我都能想象得到。馬爾澤維爾高原在黎明冰冷晨光的照耀下該有多美!
這是我給你寫的最後一封信了,我的朋友。你歸來的日子雖說不太確定,可總歸不會朝後再拖了吧。我本想著我們可以在芬格斯瑪爾見麵,可那兒的天氣變壞了,冷得很,父親整天不說別的,非要回到城裏去。如今,朱莉葉特、羅貝爾不跟我們住了,你來就容易多了,不過你最好還是去費莉西姑母那裏住,她見著你肯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我們相見的日子近了。我期待它的到來,心中卻又越來越焦慮,幾乎可以用擔驚受怕來形容。我渴望你的到來,卻又害怕你來,我還是不要想它了吧。我想象你按動門鈴的樣子,你抬腳上了台階,我的心就不跳了,要麼就感到了刺痛……不管你做什麼,都不要指望我跟你說話。我感覺我的過去已經死在這裏了,我看不到更遠的地方,我的生命結束了……
然而,四天後,也就是退伍的前一周,我又收到了她寄來的一封信,信寫得很短:
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你說的不要在勒阿弗爾待得太久,也不要把我們初次見麵的時間拉得太長。該說的話都在信中說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如果是因為考試的事要你必須在二十八號之前趕到巴黎,那你就不要猶豫,趕緊去,也不要為我們在一起隻待了兩天感到遺憾。我們不是還有整整一生嗎?
[1] 隱德來希,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用語,意思是實現了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