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駱駝發出微微響聲、映著雪光的昏暗裏望著。
現在有四十四匹駱駝,道路是筆直的,雖然困難,也不大要緊了。
紅軍戰士們心裏再沒有什麼疑慮了。
風聲呼嘯,鵝毛似的雪片吹到哨兵的衣袖裏。哨兵縮著身子,把薄氈邊掀起來,蓋到脊背上。刺骨的嚴寒即刻停止了,凍僵了的身體暖和起來。
風雪,黑暗,荒沙。
混沌的中亞地區啊。
“駱駝到哪裏去了?……駱駝呢,你媽的!……天殺的!……混蛋東西!你睡覺了嗎?……睡覺了嗎?你幹出什麼事來了,下流胚?不把你的腸子掏出來!”
哨兵的腰上狠狠挨了一腳,把他踢得頭都發暈了。
眼睛模糊地望著。
一片風雪與黑暗。
一片清晨的煙霧似的黑暗。無邊無際的荒沙。
駱駝沒有了。
放駱駝的地方,有駱駝和人的痕跡。有吉爾吉斯人的尖頭皮鞋的痕跡。
大概三個吉爾吉斯人趁哨兵睡著的時候,偷偷連夜把駱駝趕走了。
紅軍戰士們都聚到一起,默不作聲。駱駝沒有了,到哪裏去追呢?在沙漠裏是追不上、找不著的。
“槍斃了你還不夠,狗崽子!”葉甫秀可夫對哨兵說。
哨兵不作聲,隻有淚珠兒凝結在睫毛上,好像水晶珠子一樣。
中尉從地毯下探出身來,望了一下,吹了一聲口哨。
冷笑說:
“蘇維埃的紀律性啊!十足的笨蛋!”
“你住嘴,壞蛋!”葉甫秀可夫怒不可遏地大聲嚷了一句,隨後又用凍麻木了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低聲說:“唉,幹嗎站著呢?走吧,小夥子們!”
隻剩下十一個人了,都穿著破衣爛衫,一個跟著一個,在沙丘上踉踉蹌蹌地走著。
有十多個像路標似的,直挺挺地躺在荒無人跡的路上。
早晨,一個戰士的眼睛最後一次無力地睜了一下,腿腫得像圓木似的,一下也不動了,啞嗓子喘了一口氣。
紅色的葉甫秀可夫走到躺著的人跟前,可是他的麵色已經不像紅皮衣的顏色那樣了。臉龐枯瘦,灰黃,臉上的雀斑也成了古銅錢一樣。
葉甫秀可夫看了一眼,搖搖頭。後來葉甫秀可夫冰冷的手槍砰的一聲,在他凹陷的鬢角上,留下一個圓圓的、幾乎沒有血的黑洞。
匆匆地用沙掩蓋了一下,就朝前走了。
衣褲都爛了,靴子也破了。大家都用破氈片把腳包著,用破布把凍壞的手指裹著。
十個人跌跌絆絆,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地走著。
一個人筆挺地、沉著地走著。
這就是近衛軍中尉戈沃魯哈- 奧特羅克。
紅軍戰士們對葉甫秀可夫說過不止一次了:“政委同誌!幹嗎老把他帶著呢?不過是叫他白吃口糧罷了。他的衣服、靴子都很好,可以分一分呢。”
可是,葉甫秀可夫不讓他們動中尉。
“我要把他帶到司令部去,再不然就同他死在一起。
他會供出好多材料呢。不能白白把這樣的人打死。反正他逃不脫自己的命運。”
中尉的肘彎用繩子綁著,繩頭係在馬柳特卡的腰帶上。馬柳特卡勉勉強強地走著。蒼白的麵孔上一對大眼睛,閃著貓眼一般的黃光。
可是中尉卻什麼也不在乎。隻是麵色有些蒼白。有一次,葉甫秀可夫走到他跟前,對他那湛藍湛藍的眼珠望了一下,用啞嗓子勉強說:
“ 鬼曉得你是怎麼一回事! 你這家夥是特別強壯嗎?你自己也瘦了,可還能沉住氣。你哪裏來這樣的精氣神?”
中尉把自己從來總是帶著冷笑的嘴唇微微張了張。
沉著地回答說:
“你不懂。文化修養不同。你是肉體控製精神,我是精神支配肉體。我能讓自己不感到是在受苦。”
“原來如此啊。”政委拖長聲調說。
兩邊盡是鬆軟的、起著浪紋的流沙沙丘,風卷著流沙在沙丘頂上像蛇似的噝噝作響,好像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
大家都跌到沙窩裏,咬著牙,上氣不接下氣地抱怨著:“再不走了。讓我們死在這裏吧,沒有力氣了。”
葉甫秀可夫走到跟前,連打帶罵,把他們拉起來。
“走吧!幹革命不能開小差。”
大家都爬起來,朝前走去。一個人爬到沙丘頂上轉過身來,目瞪口呆地大聲喊道:
“阿拉爾海呀!……小夥子們!……”
接著就臉朝下跌倒了。葉甫秀可夫拚著全力登到沙丘頂上。那碧藍碧藍的大海把他紅腫的眼睛都映花了。
他眯起眼,用彎彎的手指抓著荒沙。
政委不知道哥倫布,也不知道這同西班牙的航海家們用手指抓著船甲板,大聲喊“陸地啊!”時的情景真是完全一樣。
①法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