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樣展開了。他的脊背也離開了柱子。
“詩?你作上詩了?”
馬柳特卡顫抖的鉛筆停下來,雙頰漲得緋紅。
“你大驚小怪什麼?怎麼?你以為隻有你會跳兩下四步舞,我就是鄉下的傻瓜嗎?我並不比你傻。”
中尉把兩肘一伸,被綁的手腕依然不能動彈。
“我並不是說你傻。我隻是有點奇怪。難道現在是作詩的時候嗎?”
馬柳特卡放下鉛筆,跳起來,銅鏽色的頭發披散到肩上。
“瞧你真是個怪物!你以為詩一定要坐在鴨絨墊子上寫嗎?如果我心裏開鍋了怎麼辦?比如說吧,我想把我們在沙漠裏忍饑受凍都寫出來多好呢! 把一切寫出來。叫它在人們心中去燃燒吧。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放進去。不過不想發表就是了。都說一定要學習,可是哪裏有工夫去學習呢?我寫的是我心裏的話,老老實實地寫出來。”
中尉慢條斯理地微笑著說:
“你最好讀一讀吧!真有意思,我對詩還懂一點。”
“你不懂。你身上的血都是地主老財味的,軟綿綿的。
你要寫隻能寫什麼花兒呀,朵兒呀,女人呀,那些肉麻詩。
可我都是寫窮人,寫革命。”馬柳特卡傷心地說。
“怎麼會不懂呢?”中尉答道,“那些內容對我也許是格格不入,可是人和人之間總是會了解的。”
馬柳特卡遲疑不決地把財政部長的像顛倒著拿起來,低下頭。
“哦。管他呢,聽著吧!不過別見笑。你的爹老子一定請先生教了你一二十年。可是我完全是自學出來的。”
“不!……說老實話,我不笑話你!”
“那你就聽著吧!這裏都寫下了。我們怎麼同哥薩克人打仗,怎麼逃到荒野裏,都有。”
馬柳特卡咳嗽了一聲,壓低嗓音字字分明、氣洶洶地轉著眼珠,讀道:
哥薩克來進犯——
沙皇的走狗劊子手,
我們用子彈對付他們,
紅軍個個英雄漢。
哥薩克人數眾多,
我們隻得退卻,
葉甫秀可夫英勇地一揮手,
下令叫把那些混蛋打走。
我們用機關槍對他們打,
反正我們是一死。
我們全連都犧牲了,
二十來人逃向沙漠。
“可是下邊把吃奶的氣力都使盡了,總是寫不好,遭魚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寫駱駝才好?”馬柳特卡停下來說。
中尉的藍眼珠在暗影裏,隻有火盆的火光照在他濕潤的眼白上,映成了藤花色,他沉吟了一下,回答說:“真的……真不錯!寫得不少,情感也很豐富,明白嗎?一望而知是真情的流露。”這時中尉全身狠狠地抽動了一下,他好像打了一個嗝,連忙補充說,“不過你別見怪,詩寫得很不好。粗糙,不成熟。”
馬柳特卡怏怏不樂地把詩稿放到膝上,默默地望了下帳篷頂,聳了聳肩。
“我也說過是感情的流露。我一說起這個,我心裏就湧出辛酸的淚來。至於說到不成熟,到處也都像你說的一樣,‘您的詩不成熟,不能發表’。可是怎麼才能寫好呢?竅門在哪兒呢?您是知識分子,或許知道吧?”
馬柳特卡急得用“您”字來尊稱中尉了。
中尉沉默了一下。
“這很難回答。詩,你要曉得,這是藝術。一切藝術都需要學習,它有自己的法則和規律。比方說吧,如果一個工程師不懂得架橋的規律,那他也許完全不會架橋,再不然架起橋來不成橋形,而且不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