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躺著吧,靜靜地躺一躺吧,別吵鬧。不然又會發病了。

我這就去煮魚。你吃點東西提提精神。差不多一個禮拜除了水以外,什麼也沒有沾。瞧你瘦成蠟人一樣了,都要透亮了。躺著吧!”

中尉懶洋洋地閉起眼睛。清脆的聲音,在他腦子裏慢慢回蕩起來。他想起帶著水晶小鈴的軍號就悄悄笑了。

“你怎麼了!”馬柳特卡問。

“想起來了……我昏迷不醒的時候,做了一個可笑的夢。”

“你在夢裏大喊大叫!又是喊口令,又是罵人……鬧得天翻地覆!那時風呼呼地吼,周圍一片荒涼,我一個人在島上陪著你,可是你還是昏迷不醒,真怕死人,”

她凍得縮著身子,“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你怎麼應付過來了呢?”

“就這樣應付過來了。我最害怕的是把你餓死了。

除了水以外什麼也沒有,剩下的餅都用開水泡泡喂你吃完了。現在周圍盡是魚。可是那樣鹹的魚,病人怎麼能吃得下去呢?啊,我見你開始翻身,見你睜開眼睛,我才鬆了一口氣。”

中尉伸出手,把纖細、美麗,雖然有點髒的手指,放到馬柳特卡的肘彎上,輕輕地撫摩著說:“謝謝你,親愛的!”

馬柳特卡臉紅了,把他的手推開。

“別謝了!……值不得謝。怎麼呢,照你的意思就叫人死了嗎?我是樹林裏的野獸呢,還是人?”

“可是你要知道,我是白黨軍官……是敵人。幹嗎還照顧我?自己的命還保不住呢。”

馬柳特卡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噤。她把手一揮,笑著說:

“哪裏還是敵人?連手都抬不起來了,算什麼敵人?

我和你是命該如此。沒有一槍把你打死,我生來第一次打空了,哦,那我就照顧你到死。給,吃吧!”

她把鍋端到中尉跟前,鍋裏漂著一塊肥騰騰的、琥珀色的幹鱘魚。透明的、噴香的魚塊,發出一股可口的香氣。

中尉從鍋裏撈了一塊,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

“就是鹹得要命。簡直鹹得刺嗓子。”

“那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有淡水也好,可以泡一泡,可是也真倒黴。魚是鹹的,水也是鹹的!真是倒黴又倒黴,遭魚瘟的!”

中尉把鍋往旁邊一推。

“怎麼?不想再吃了?”

“不。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見它的鬼去吧!我一星期來都吃厭了。像刺一樣刺嗓子。”

中尉用臂肘支著頭,躺著。

“唉……有支煙吸也好!”他苦悶地說。

“吸煙嗎?早些說也好。口袋裏還有謝明剩的一點煙末。有點濕,我把它烘幹了。我知道你愛吸煙。吸煙的人在病後更想。這不是,拿去吸吧。”

中尉很感動地接過煙布袋。他的手指都發顫了。

“你真可愛極了,馬柳特卡!比保姆還好!”

“大概沒有保姆你就沒法活吧?”馬柳特卡冷冷地回答說,臉紅了。

“就是沒有紙。我的最後一片紙,都叫你那位紅色政委拿去了,煙鬥也叫我弄丟了。”

“紙……”馬柳特卡想了一下。

後來,她毅然決然把中尉身上蓋的皮衣拉過來,伸手到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紙卷。

她把小紙卷上的細繩解開,取了幾張紙給中尉。

“給你,拿去卷煙吸吧。”

中尉接過紙,仔細看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望著馬柳特卡,眼裏閃著莫名其妙的碧藍的光芒。

“這是你的詩呀!你發瘋了嗎?我不要!”

“拿去吧,小鬼!你別傷了我的心了,遭魚瘟的!”

馬柳特卡吵著說。

中尉望著她。

“謝謝!我永遠也忘不了!”

他從紙角撕下一小片紙,卷上煙草吸起來。他隔著卷煙冒出的一縷嫋嫋青煙,出神地望著遠方。

馬柳特卡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突然問道:“我看著你,總是不明白。為什麼你的眼珠這麼藍?

一輩子哪兒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簡直藍得跟海水一樣,跳到裏邊真要淹死了。”

“不知道,”中尉回答道,“生來就是這樣。好多人都說顏色不平常。”

“對!……我們剛俘虜你的時候,我就想:你那是一對什麼眼睛啊?你的眼睛真危險呀!”

“對誰危險?”

“對女人危險。一見就鑽到人心裏去了!真是撩人的眼睛呀!”

“撩動你了嗎?”

馬柳特卡臉紅起來。

“你這個鬼家夥!別問了!你躺著吧,我去打水去。”

她站起身來,淡漠地提起鍋,可是,剛走過魚堆,又高興地轉過身來,像先前那樣說:“我的藍眼睛的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