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你呢?……’沒有辜負他的希望。我拋開書本,當時就忠心耿耿地去……”
“真怪!”馬柳特卡聳了聳肩,嚷著,“怎麼呢,比方說吧,要是我的老子喝醉了酒,把腦袋往牆上碰,那我一定也要往牆上碰嗎?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事。”
中尉歎了一口氣。
“是的……這你是不會明白的。你頭上從來沒有壓過這樣大的帽子:名望、家族的榮譽、天職……這些我們從來都很看重。”
“那該怎麼呢?……我也很愛我死去的父親,可是如果他是個呆頭呆腦的酒鬼,那我就不應該跟他學。拉倒你祖宗的蛋吧!”
中尉歪著嘴,惡意地一笑。
“沒有拉倒。戰爭把我斷送了。我用自己的雙手把自己那顆活人的心,沉沒到全世界的膿包似的汙穢的混戰裏了。革命起來了。我相信它就同信任我的未婚妻一樣……可是它……我當軍官的時候,沒有動過士兵一個指頭,可是逃兵們在戈麥爾車站上把我捉住,撕了我的肩章,唾了我一臉,抹了我一身糞水。為什麼呢?我逃跑了,逃到烏拉爾。我還相信祖國。我又去為被蹂躪的祖國戰鬥去了。
為雪我肩章被撕的恥辱戰鬥去了。我打了一些仗,發現無所謂祖國。祖國也好、革命也好,都是閑扯淡,都嗜血成性。
至於為肩章去拚命那是劃不來的。於是我就想到人類真正、唯一的祖國就是思想。我想起書籍來,我想埋頭在書堆裏,向它們請罪,同書籍在一起生活。為什麼人類,為祖國,為革命;為什麼鬼東西,都去它的吧。”
“真的嗎!……地球都要裂成兩半了,人們都在尋找真理,都在流血,受苦受難,可是你卻好吃懶做,坐在爐子跟前看小說?”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中尉憤憤地跳起來喊道,“隻知道一點:我們生活在世界的末日裏。你說得對,‘地球要裂成兩半了’。是的!叫它裂去吧,叫這老家夥裂開了吧!整個兒把它都毀了吧,把它連根帶葉都拔掉吧!空虛得要毀滅了!從前地球年輕、富饒、不可限量,它用自己的新土地和無窮的豐富資源誘惑著人類。完了。再沒有什麼可發現的了。人類為保住積累的財富,為如何再延長幾世紀、幾年、幾分鍾而費盡了心機。技術都是些死的數字。就是那被數字糟蹋得失掉創造力的思想,也總在盤算如何去滅絕人類。他們為了要更長久地把自己的肚皮填飽,把自己的腰包裝滿,於是就要更多地滅絕人類。滾他媽的吧!……除了自己的真理以外,我什麼真理都不要了。你們布爾什維克發現真理了嗎?票證和口糧能頂替得了活生生的人類的靈魂嗎?得了。
我可是洗手不幹了!我再不願弄髒自己的手了!”
“你是個愛幹淨的人?不愛幹粗活兒嗎?讓別人去替你做髒活兒?”
“是的!讓他去吧!讓他媽的去吧!別人——誰高興幹就讓他幹吧。你聽著,馬莎!咱們一從這兒出去,就到高加索去。在那裏,在蘇呼米附近,我有一座小別墅。
我一到那裏就埋頭讀書,其餘什麼都不管了。過安閑幽靜的生活。什麼真理我都不要了,隻圖安閑。你也可以去讀書。你不是說想讀書嗎?埋怨自己沒有學問。那你就讀書吧,一切我替你辦。你救了我的命,這是我永遠感念不忘的。”
馬柳特卡突然跳起來,聲色俱厲地說:“那麼,我是這樣來理解你的話的,你的意思是說,現在,當人們正在為自己的真理去拚命的時候,叫我陪你睡鴨絨褥子,吃每塊都沾著人血的水果糖嗎?是這樣嗎?”
“你幹嗎這樣粗野呢?”中尉陰鬱地說。
“粗野?你倒是細聲細氣,甜言蜜語?不,你等著吧!你辱罵了布爾什維克的真理,你說你不想去了解它。
可是你了解過它嗎?你知道它的實質是什麼?你知道它浸透了人類的汗水和淚水嗎?”
“不知道,”中尉無精打采地說,“我隻奇怪你這個姑娘竟學得這樣粗野,一心想殲滅敵人,願意跟一群長滿虱子的酒鬼去送命。”
馬柳特卡雙手叉著腰,說:
“他們也許身上長滿了虱子,可你的靈魂都讓虱子鑽空了!我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真丟臉。你真是軟體動物,討厭的小蛆蟲!馬申卡,咱們躺在床上享福吧,過安閑清靜的生活吧,”她嘲弄道,“叫別人去下力種田,可是你呢?唉,你這狗崽子!”
中尉發起火來,倔強地咬著薄嘴唇。
“你敢罵!……你別放肆……無賴!”
馬柳特卡撲過去,舉起手照中尉瘦削的、沒有刮過的麵頰上,打了一個耳光。
中尉急忙閃開,顫抖著、捏著拳頭,唾了一口,斷斷續續地說:
“幸虧你是女人!我恨你……爛貨!”
於是就躲到小屋裏去了。
馬柳特卡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又痛又癢的手掌,揮著手不知對誰說道:
“這人脾氣多壞!唉,你這遭魚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