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爾泰也學著皇太極盤腿坐下,隔著火光與皇太極對視片刻,低頭笑了笑。
“為何發笑?”皇太極皺眉。
“臣笑大汗老了。”莽古爾泰伸手烤著火,“遙想當年,幾個兄弟隨著老汗東征西討,什麼絕境沒見過?還記得當年老汗率軍千裏奔襲蒙古林丹汗那一戰,放馬跑上幾天幾夜也不見邊際的大草原,上一刻還烈日炎炎,轉眼便是傾盆大雨。馬匹幾乎無法行走,輜重全都陷在泥裏。大軍無處可躲,隻能坐在泥地上靜靜等待大雨停下。”
那還是在天啟年間,老汗親率大軍遠征漠北。皇太極此生都忘不了那一戰,那是真正讓蒙古武士正視大金騎兵的一戰。此戰以前,蒙古以自己是馬背上的絕頂戰士為驕傲,但新興的大金騎兵將用此戰證明自己的尊嚴。
那一戰,皇太極與莽古爾泰各領一支精兵,對蒙古大軍進行反複衝鋒,幾次都以為幾乎要戰死沙場。直到慘烈的戰鬥接近尾聲,殘存的蒙古武士們彙聚在一起,緊握手中的彎刀,神色絕望看著他們麵前的大金騎兵,看著他們付出無數人命都無法衝破的防線,預感到覆滅即將降臨。
在他們麵前不遠處,數千嚴整列陣的大金騎兵正徐徐前進,兩黃旗的旗幟在風中燃燒。沉重的馬蹄震顫著大地,如林的長槍反射著殘陽,蒙古殘軍的身形在刺眼的光芒中變得模糊不清。
那是老汗努爾哈赤所親自率領的五千精銳驃騎,正是這支聞名天下的騎兵部隊,將蒙古諸部的數萬雄兵殺得支離破碎。原本應該是由蒙古鐵蹄主場作戰的漠北平原,此刻儼然成為大金騎兵縱橫的疆場。不知這樣的屈辱是否會令他們想起羞愧,畢竟他們曾有過無比的輝煌,在成吉思汗與忽必烈的統帥下,黃金家族的旗幟曾插遍天下的每一個角落。
騎兵衝擊的馬蹄聲越發密集,越來越多的騎兵加入了衝鋒的隊列。殘餘的蒙古武士知道,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了。
皇太極會永遠記得他們的臉上的神情。僅僅十幾年前,大金還隻是遼東邊緣苦寒之地的小小漁獵步卒,甚至連戰馬也沒有幾匹。那時的蒙古雖然也已經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至少可以懷念自己的先輩,先輩們分明能在大明邊疆來去自如,連明國的皇帝都曾被蒙古的後代擄掠,證明蒙古鐵騎至少是輝煌過的。可不知是怎樣的世事流轉,竟讓遼東小小建州女真強勢崛起,原本孱弱如綿羊群的女真部落,轉眼竟蛻變為咆哮著遠征漠北的雄獅。
“一定是因為我們太分散了。”蒙古人如此總結,“部落四分五裂,彼此內鬥不休,怎麼鬥得過女真騎兵?下回等我們聯合起來,必然能再現昔日先祖的輝煌!”
對此老汗的評價隻有兩句,“他們永遠不可能聯合”,以及“漠北真他娘的冷。”
“我記起來了。”皇太極大笑起來,“漠北的天氣,濕氣直往人骨頭裏鑽,連煙草也點不著,隻能幹巴巴地抽著煙卷解悶。老汗笑話我們,說我們一個個像拔了毛的土雞。”
兩人一同放聲大笑,笑聲在寒冷的晚風中傳出老遠。這樣的談話讓人想起昔日遠征途中的無數個夜晚,天地一片昏沉,大金武士們圍坐成一圈互相取暖,講著粗鄙的笑話。一場戰鬥過後,圍在一起聽笑話的人便少了一大半。
“臣記得大汗一直是重情誼的人。”莽古爾泰悠悠說道,“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了。”
“治國大事,不能單靠情誼二字。”皇太極收起笑容,“朕明白哥哥今日所指何事。阿敏因罪入獄,朕比誰都難受。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阿敏冒犯了國法,也冒犯了家規,無論如何都應接受懲處,朕已經力所能及待他寬容了。”
“可是,臣近來有所耳聞,旗裏不少老人向大汗進言,要以重罪治阿敏,而大汗並未出言反對。”
皇太極低頭看著火盆內的點點火光,神色有些黯然:“你當真以為,朕繼承汗位之後,這大金國上下便絕對服從朕麼?你永遠不會明白,縱使貴為大汗,也有諸多身不由己之處。朕會盡力免阿敏一死,但若朝中議論之聲不斷,朕也不能確保……”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如果真有那一天。”皇太極歎了歎氣,“朕希望兄弟們能明白,那絕非朕的本意。但世事如此,朕也無可奈何……”
莽古爾泰默默聽著,目光遙遙望向遠方,思緒不知回到了那年哪月的建州之地,大金大旗方起,一眾將士身著破銅爛鐵,分明是一支烏合之眾組成的部隊,領兵大將卻偏偏意氣風發,縱橫捭闔,仿佛要將天地踏於足下。
“臣明白。”莽古爾泰淡淡說道,心底的某份微小的幻想無聲地破碎了。
後來,莽古爾泰於一個寒冷的冬夜暴斃而亡。人人皆傳他是抑鬱成疾,最後的日子裏不住地念叨著幾位兄弟的名字。據下人們私下裏傳說,那些名字中唯獨沒有皇太極。
莽古爾泰逝世之後,皇太極親自趕來為他吊唁,在他的靈堂上痛哭了一場,以示兄弟之情深厚。但沒過兩年,皇太極便“偶然”發覺莽古爾泰生前竟有謀反意圖,遂毫不猶豫地剝除了他的爵位,將正藍旗拆分為二,分別並入了自己麾下的正黃、鑲黃兩旗,一時之間王權實力大為增強。於是那段日子裏,八旗變成了七旗,直到豪格接受了父親調撥的八個牛錄的補充兵力,並以他為旗主重建正藍旗,這些也都是後話了。
隻是不知莽古爾泰在離世時的那個寒夜裏,是否會回想起很久以前,在罕王宮前與皇太極最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若是知曉了自己的身後事,不知他又會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