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熱血難涼2》(8)(3 / 3)

跑得快的十幾個生番已然蕩著樹藤追來,嗷嗷叫喊。葉杏心頭大亂,也不敢戀戰,便隻斬下一段樹藤,將李響縛在背後,小心翼翼地攀樹而走。

行不數裏,終於又給生番發現了她,一個個大呼小叫,追了過來。

葉杏輕功雖高,但背後縛了一個失去知覺的李響,怎能不大打折扣?再也不能從心所欲。那些生番是在叢林中長大的,爬樹攀藤之術,本來就隻差她一點而已,這時此消彼長,葉杏登時再也甩之不脫。這般跑出一炷香的功夫,生番們竟然越逼越近,石箭一支支射來,已是擦著二人的身邊,如蝗飛過了。

葉杏慌不擇路,一股勁的向前。不知不覺林木漸稀,已知叢林邊緣。

驀然間眼前豁然開朗,水天一色,已到了孤島海岸,眼前一片山崖,向前便是絕境。葉杏待要回頭時,卻已給生番抄斷了後路。

葉杏累得汗如雨下,來到斷崖前,向下一望,隻見二十幾丈之下,海水碧綠。轉身一看,圍捕而來的生番,白牙森森,猙獰可怖。

葉杏彷徨無計,一咬牙,反手將李響解下,“劈啪”兩個耳光打去,將李響打醒了,問道:“瞧你幹的好事,現在是跳海還是拚命?”

李響渾身是血,麵如金紙,勉強睜了睜眼,迷迷糊糊地道:“拚命!”

葉杏聽他拿了主意,登時冷靜下來,回過神,回身再看慢慢逼近的生番,忽覺好笑,冷笑道:“竟被這些蠢物嚇糊塗了!”將李響放在斷崖旁,回手自腰間拔出菜刀,迎上追兵,喝道,“想吃人?你們也不過是老娘刀下的五花肉!”

揮手一刀,便已將打頭的一個生番劈倒在地。

她過去無論是初登孤島也好,還是前幾日為李響追捕,狼狽逃亡也好,一向覺得生番人數雖多,戰鬥力卻著實太弱,加之愚昧蠢鈍,實在是不值得認真對待的。因此每有打鬥,都是拳腳教訓,打得生番摔幾跤,知道怕了就好。

可是今日情勢危急,葉杏一刀在手,登時再不容情!

她雖然不曾精修刀法,可是對付這些沒見過世麵的生番,入門的招式卻已足夠。隻見烏光閃處,鮮血飛濺,這些生番的糙皮厚肉,以往尚能撐得住葉杏一拳一腳,這時在刀鋒之下,卻如紙糊草紮,不堪一擊。

虎入羊群,鯨食蝦蟹,葉杏以鋒刃向敵,留力變化,登時將中原武學的巧、靈、快,發揮到了極致。生番雖曾進步,但這時與她麵對,竟無一人能走上一合,無論格擋、閃避、對攻,都是毫無例外的,被葉杏一刀命中身體。

不絕發出的慘叫聲中,葉杏已然殺傷二十幾人,總算她留有餘地,避開要害,這才沒要了他們的性命。

生番們初時被“神血”衝昏了頭腦,更兼追捕葉杏多日,對她起了輕忽之心,才敢肆無忌憚地追趕二人。這時被葉杏一頓亂刀砍過,終於又想起了她的厲害。“神血”雖好,但“神人”實在是惹不起,回過味來,各個嚇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地逃回叢林去了。

生番逃走,葉杏終於有了機會喘息,隻覺手腳發軟,一把菜刀再也拿捏不住,“當啷”一聲掉下地來。這次變故好生詭譎,溫順無能的生番突然之間凶性大發,這時回想,怎不越發令人心悸?

叢林她是不敢再回了,稍加休息,便將李響搬下山崖。待要尋覓山洞時,忽然看到遠處岩礁掩映處,擱淺著一艘大船,稍加分辨,原來便是金都號殘體。葉杏不由大喜,為防生番發現蹤跡,便背著李響遠遠的涉水過去,從背島的一麵,爬上船去。

反骨仔不喜歡走回頭路,從來到島上之後,就再沒怎麼出過叢林,遑論回到金都號。這半艘破船無人問津,便一直擱淺在最初的地方。風吹雨淋,船底朽穿,竟整個套在了那根長槍一般的礁柱上。潮起潮落,藻貝滋生,兀自巋然不動。

葉杏爬上甲板時,隻見鳥糞堆積,板崩木裂。下到下層臥艙再看,更是變形發黴,朽爛不堪。

於是葉杏便隻得東拆西卸,收羅了一些齊整的船板,在甲板上尋個平地兒,搭起半間板棚,這才將李響安置進去。李響身上的血汙已被海水衝去,這時看來,隻見其周身紅腫,遍布齒痕,分外地觸目驚心。不過好在傷處雖多,倒還真沒見哪塊的肉被咬下來,想來當是危急關頭,他的內勁自然反應,化去了生番七八成的咬力,這才免於分屍當場的慘劇。

傷勢雖不嚴重,但李響卻是昏迷不醒。葉杏憂心忡忡,索性便又潛回島上,將水果草藥多多地采來,運回船上。她先將一些止血防風的藥草搗成爛糊,塗在李響傷處,又選了些長闊而柔韌的樹葉,將傷口細心紮好。李響的傷口實在太多,她就這麼一片一片地忙到天色將黑,這才停手。

連日來,葉杏擔驚受怕,心力交瘁。這會兒看著跟個稻草人似的李響,忽然間,卻覺得無比祥和。她坐在板棚外,吃兩個水果,身外喧鬧不休的海浪山風,島上動向未明的生番野人,一瞬間,似乎都與她無關了。

可是猛然間,板棚裏的李響猛地一抖,整個人從床上彈起,又重重落下,口中叫道:“救命!救命!”一邊說,兩手一邊亂揮亂舞,似去抵抗著什麼。

葉杏嚇了一跳,叫道:“李響!李響!”

隻見李響兩眼緊閉,雖在昏迷之中,卻是汗如雨下。整個人驀然繃緊,隻以頂、踵為支點,一個身子拚命地向上拱起。

葉杏大駭,伸手想要按住他。哪知她的手才一觸到李響的肩頭,李響便如遭電殛,身體一收,猛地蜷縮起來,雙臂抱頭,含胸弓背,將兩肘緊緊貼在肋下,又將兩膝抬起,緊緊頂在心口上。整個人團成一個球後,便在板棚之中翻來滾去,口中慘叫不已。

葉杏見他如此痛苦,一顆心都絞緊了。一觸他的額頭,隻覺火炭般的熱,知道他是受驚過度,以致三焦紊亂,可是手頭上雖有寧神、下火的草藥,卻苦於沒有辦法讓個神誌不清的人服下。

她死死抱住李響,隻覺懷中這人越來越燙,越來越燙,好像隨時隨地,都可能憑空地燒成一捧灰燼。

葉杏的眼淚簌簌落下,她再也不能猶豫,抓過草藥,一股腦的塞入自己口中嚼爛,然後才以口相就,度入李響口中。

李響站在高台之上,金身萬丈,吐納風雲。

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天下無敵,古今唯一。

能向他叩拜,就已經是生番們的最大的幸福;能被他差遣,更成為生番們打破頭來也要爭取的榮耀。

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萬眾矚目的天神。

他俯視著那些跪倒在他腳下,如草芥、如蟲蟻的子民,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充溢了他的整個身心。

可是就在這時,那些渺小的生番們,陡然間都抬起頭來。

——它們個個都如餓狼一般,長著向前努起的口顎,森森白齒間,垂下銀亮的唾液。

它們突然間都向李響衝來。李響想要喝止,卻無法開口;想要閃避,卻無法移動。他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爬上他的身體,想要揮手將它們撣掉,卻連一根手指,都無法舉起。

那些剛才還溫馴的生番們,歡呼著咬破他的皮膚,血流出來,被它們喝幹,肉綻開來,被它們吃淨。它們牙齒鋒利,胃口無窮,鑽進他的血肉裏,展開一場饕餮的狂歡。

它們在他的身體裏穿行,像蚯蚓,像蛆蟲,用狼吻掘開一條條前進的通道。

“呱唧、呱唧”,這是它們在吃他的血肉。

“咯嘣、咯嘣”,這是它們在啃他的筋絡。

“咕嚕、咕嚕”,這是它們咬穿了他的內髒。

李響瞪視著自己的怪異的身體:一個個鼓包往來遊動,鼓包經過後,那裏的皮膚便鬆弛著,向內凹去。

他渾身滾燙,無休無止的疼痛,和無邊無際的恐懼,包圍了他。宛如萬丈高樓之上一腳踩空,宛如滿頭大汗澆下一盆冰水,宛如大地裂開,他飛速落進無底深淵,一直下降……李響的心跳幾欲停止,恐懼直到滲到了骨子裏。

可是就在這時,他忽然聞到了一陣舒慰。

一道極香極香的冰線,從他的喉頭滑入食道。香氣令他忽略了痛楚,而冰線卻在他滾燙的身體裏,化為幽藍色的薄冰,由內而外地凍住了他的每一個髒器,每一寸血肉。

凍住了那些瘋狂啃食的生番……

凍住了他瘋狂下墜的勢頭……

凍住了無邊黑暗,而在遠方結出一顆明亮的冰晶,引導著他重又向上飛騰!

李響睜開眼來。

在他的頭頂上,幾條破木板拚成的天棚裏,幾道陽光,正亮得刺眼。

耳邊,似乎又有海浪之聲。

昨天高台上,那恐怖的一幕,突如其來地重又回到他的腦海之中,李響猛地一震,坐了起來。

在那板棚之外,葉杏蜷縮著睡在露天的甲板上。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渾圓的肩頭,反射出白亮的光芒。她的長發鋪開,宛如濃墨潑灑,她微微皺著眉,好像在夢中,也在憂慮。

李響看著她。雖然昨天離開高台之時,他就已經神誌不清,而其後發生的事情,就更是所知模糊。可是看見葉杏在此,看見自己身上細心包紮的樹葉,他便是猜,也猜得到七八分了。

他張大口,卻覺得壓抑得根本喘不上氣來。

一切,都仿佛是一場噩夢:他被生番眾口撕咬,他成為生番的首領,他發布命令追捕葉杏,他終於不顧葉杏反對,強要占有她……甚至是,他們來到這個島上!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現在,當一切都已經結束。在他被拋棄,被傷害,幾乎死過一回之後,他終於重又清醒了,回頭再看昨天發生的事情,他簡直羞憤欲死。

——如果這一切,隻是一個一覺醒來,便不複存在的夢境,該有多好……

可那些畢竟不隻是夢而已。李響清清楚楚地知道,夢中的那一切,都已經真實地發生過了,他曾經變成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一個肆無忌憚地欺淩人、奴役人的混蛋……現在,夢醒了,他必須睜開眼來,欣賞自己夢中的傑作:

一個飽受傷害、摧殘的葉杏……以及,一個邪惡、汙穢的自己。

李響無聲無息地走出板棚,海麵上強烈的陽光和強勁的海風,令他的身子微微一晃。

他向船尾走去。礁岩崚嶒如刀,海浪拍打其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大海遼闊無邊,遠處與長天融為一色。

忽然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他。一雙白皙的手臂,在他胸前輕輕扣住。李響方自一震,葉杏的聲音,已然響起,道:“李響,是你嗎?”

李響黯然道:“是我。”

“你回來了。”

李響苦笑道:“我回來了。”

葉杏在他的身後,安靜了一會兒。李響驚恐地感覺到,女子柔軟的身子,一點一點地貼到的背上了。他迷惑著、戰栗著、慚愧著、憤怒著,轉身一掙,葉杏抱他,卻抱得更緊了。

“帶我回中原吧。”葉杏喃喃地說道,“在這鬼地方待著,你要瘋了,我也要瘋了。”

——是的,瘋了,他們都瘋了。

陽光被烏雲遮住,午後的暴雨如期而至。他們像兩株虛弱的秧苗,被雨點砸得跌倒在甲板上。被壓抑許久的情欲,用一種奇怪的方式,突兀地爆炸開來。撫摸,親吻,撕扯,撞擊……他們瘋狂得像是要即時死去。暴雨模糊了他們的視線,掩蓋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身子冰冷,於是拚命將對方擁入自己的懷裏。

從第二天起,二人就將金都號完好的船板拆下,用了二十多天,重新釘成一艘大木筏。然後李響又跑到生番部落裏,搶了好多熏肉、清水作為路上糧食。挑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二人便即揚帆鼓浪,出海一路往西北而去。

他們既不懂航海,駕船的本領更是馬虎。隻是順著海風,隨波逐浪,仗著東西多,去碰大頭運。哪知行到第十三天,汪洋之中,居然就真的給他們碰上一艘自西洋回中國的貨船。二人獲救上船,得船長安排了吃喝住所,從此便也幫忙做事,隻因功夫了得,手下利索,一幹水手羨煞之餘,紛紛讚曰:“郎才女貌,豺狼虎豹。”

船行千裏,一路無話。盛夏時分,他們終於在福建登陸。

碼頭上熱鬧非凡,貨船卸貨入倉,船員們出海數年,才終於回到中土,個個興高采烈。安頓好住處之後,船長出錢,在港口最大的酒樓上擺了三桌上等酒席,請船員放開了吃喝。酒酣耳熱之際,葉杏在李響耳邊笑道:“也不知唐媽、舒展、懷恨、蕭晨、吳妍、甄猛、畢……畢什麼來著……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李響久沒吃過時新蔬菜,這時大口扒飯,嘟囔道:“反正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到江湖裏,隨便一問,肯定就知道了。”

吃這一頓飯,卻見往日喧鬧的水手們幾乎都不說話,個個狼吞虎咽,風卷殘雲一般,小半個時辰,便紛紛酒足飯飽,陸續跟船長告假,原來是都淫心似箭,急著去找女人快活。剩下的幾個貪杯之人,說話也越來越不正經。

葉杏對李響道:“我先走了。”

李響微笑道:“好,我一會兒就回去。”又陪著船長喝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回了他們先前投宿的客棧。

他與葉杏的房間中,黑洞洞的,並沒有點燈。李響推開房門,道:“葉杏。”

黑暗之中,並沒有人回答。李響摸索著來到床邊,重重坐下,雙手抱頭,等了一會兒,才躺了下來,沉沉睡去。

睡了約莫一個時辰,李響又睜開眼來,道:“葉杏。”

黑暗之中,還是沒有人回應。這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他的聲音在四壁回響。

李響仰麵朝天,瞪視著黑漆漆的床頂,淚水不覺洶湧而出。

——葉杏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終於永遠永遠地失去她了。

自己的一生,到底有什麼意義?

反骨嗬,反骨……反來反去,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李響反思自己三十年的過往,忽然覺得幼稚可笑:他曾蔑視權貴,可是在荒島之上,卻又稱王稱霸;他曾經自負清高,可是卻接受了葉杏那施舍一般的感情;他曾追求俠義,可是中原竟無他的立錐之地;他曾堅信自己正確,可是卻害了英嫂,害了雲申,毀了義貞村,夷平平天寨……

這個世界,真的是他能夠改變的嗎?甚至,真的能夠容忍他不改變嗎?它如此不動聲色,卻又如此冷酷,如此強大,那麼多驚才豔羨的人物:董天命、平天王、妖太子、萬人敵、狄天驚……都在與它的對抗中悲慘地倒下去,被吞噬,被改造,變得麵目全非,令人不忍多看。而他,一個天山棄徒,一個一無所長的疲遝漢,一個已經不再年輕的反骨仔,又能有什麼作為呢?

長久以來,那些真正在困擾他的問題,一直沒有被解決的問題,都回到他的眼前了。孤島高台畔,怒海破船上、漁村牌坊下、泰山木屋裏、義軍大廳中……他用一場場短暫的勝利,一次次激昂的大話,不住逃避,不住退縮,可是到今天,他終於避無可避,必須麵對了。

可是,卻沒有一個答案。

李響,便在這客棧裏住了下來。每日恍恍惚惚,魂不守舍。過了幾日,那貨船船長留給他的一點盤纏用盡,便索性去前麵找了客棧的掌櫃,亮個兩手廚藝,留在客棧裏做了大廚。

他不願再像以前一般,酗酒行乞、頹廢消沉。因為即使是那樣的破罐破摔,其實都還需要一點理直氣壯的信心的。可是現在的他,實在是誠惶誠恐,再也不敢張揚了。

多少年來,他終於換上了正常完好的衣服,又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他於廚藝一道是真有天分的,很多菜雖然隻是吃過一次兩次,但憑著味道,卻能將配料、火候,都估計個八九不離十。

每天忙完廚房的事之後,李響便一聲不響地回房去。他是一個怪人,可是既然飯做得好,自然也就沒有人多管他的閑事。

直到這一日,中午的飯場結束,李響歇下來,便又回了自己的房間——那一直是他和葉杏曾經暫歇的客房,他經日勞作不要工錢,隻要這麼一個食宿而已。

午後的客房,陽光和樹影,一起從張開的窗子爬進屋裏。嶺南特有的濡濕之氣,在這時達到極致。有一個女人坐在桌邊,正用一根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畫著什麼。她的衣飾很華貴,低頭看桌子的時候,她的脖頸顯得纖長優雅。

有一瞬間,李響以為葉杏回來了。他的心跳猛地停止,整個世界都動搖震蕩。可是那個女人抬起頭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認錯人了。

那是一個已近中年的女人,微顯鬆弛的皮膚,是一種少見的焦黃色。她生著一副高顴骨,一張對於女人來說,實在略大的嘴。她的臉上有許多不應屬於“美人”的缺憾,可是當她望向一個人的時候,眼睛裏的那種狡黠與溫柔,卻還是足以令人在一瞬間忘記那些不足。

李響怔在門口處。

那女人笑了笑,道:“進來呀,把門關上。”

她就那麼隨隨便便地說出這令人遐想的話來。李響把房門關上,就在門後站了,問道:“你是誰?”

“我吃過你做的飯。真沒想到,在福建竟能吃到那麼好吃的晉菜。”

李響沉聲道:“哦。”

“我後來去後廚看過你一次,可能你沒在意。”

李響想了想,仍道:“哦。”

那女人微笑著看著他。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卻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精光,而是烏沉沉的,有一種異樣的吸引力。

李響給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道:“你為什麼來我房裏?”

“因為我不願意我的丈夫知道,我來找過你。”

她越說越大膽,李響張口結舌,臉都有些紅了。

“像……真像……”那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喃喃道,“你真像我們的一位故人,我們為了避開他,才專門逃到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若讓讓我丈夫知道我來找你,隻怕又要不開心的。”

李響又“哦”了一聲,終於明白,這人是找錯了人。心下稍定,卻又不覺有些失落。便繞過桌子,徑自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道:“我不是你的故人。”

“當然不是,”那女人仍是看著門口,肩膀聳動,似是輕輕一笑,道,“但是,我有一些一直想對他說的話,卻想對你說說。”

李響“哼”了一聲,道:“莫名其妙。”

不知為什麼,他並不想驅逐這個冒失無禮的女人,甚至也不想拒絕她胡言亂語。反而在他的心底,隱隱約約有一些雀躍,仿佛他早已與這個女人熟識似的,又仿佛他一直在等著,這個女人來告訴他些什麼似的。

那女人背對著他,背影瘦削,單肘拄在桌上,隨隨便便的姿態,有一種令別人都替她感到舒服的風情。

“你的眼神和他很像,”那女人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發現了……真像是那一天,他又站在我麵前。”她短促地歎了口氣,“所以我想,大概是老天爺給了我這麼一個機會,讓我把憋在心裏十多年的話,有機會倒一倒。”

李響低著頭聽著。

那女人卻忽然沉默了。她的指尖,又在桌上隨意地移動起來。

屋中一時,一片寂靜,隻見光線明暗,乃是天上流雲經過。

“我要說,”那女人終於開口,慢慢說道,“你是一個好人,你的信仰絕沒有錯。”

李響一震,猛地抬起頭來,全不料這完全陌生而不可理喻的女人,第一句竟便準確地點在了自己糾纏最死的心結上。

那女人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道:“但是你必須學會寬容。”

李響隻覺腦中轟轟作響,嘎聲問道:“你……你到底是誰?”

那女人微微側頭,她現在的樣子,仿佛離李響又遠了一些:“我曾經認識的那個男人,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家夥,俠骨柔腸,天下無雙。可是他太苛刻了,對別人苛刻,也對自己苛刻。他不允許任何人犯錯,他很累,我跟著他,我也很累。”

李響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他瞪視著那女人的背影,慌亂地想著:“她是葉杏嗎?她真的是葉杏吧!她是已經老去了的葉杏,回到現在來告訴我真相的嗎?”

“所以後來,我離開他了。”

李響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我很慚愧。”女人道,“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知道,我是絕沒有辦法,永遠達到他的標準的。而到那時,他一定會毫不留戀地離開我。”

“那麼,那個男人,”李響謹慎地問道,“他後來怎樣了?”

女人歎了口氣,道:“他是一個白紙上沾了一點墨跡,便要將整張紙都塗黑了的人。”

李響忽然明白了:“於是他成了一個惡人。”

“他又不是神仙聖人,怎麼可能一輩子一點錯都不犯?”

李響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很多這些天來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的一些極惡、可怕的念頭,又不禁一一閃過。

“白的,終究會變成黑的。”

“可是在變黑之前,卻還是可以再寫一首歪詩,畫一幅塗鴉,給小孩子疊條紙船,”

“可是終究會變黑。”

“可是終究卻幫助過別人,給別人帶去過快樂。”那女人的背影雖然柔和,口氣卻毫不猶豫。

兩個人針鋒相對,一時竟也都堵住了。

良久,那女人才“哈”的一聲笑出來,道:“你果然也是受困於此,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你……你根本不了解我!”

“是啊,如果你所說的‘根本’,是指‘十成十’的話。”那女人又歎息了一聲,道,“你們總是在要求‘十成十’:‘十成十’的潔白,‘十成十’的誠實,‘十成十’的自由,‘十成十’的愛情……卻始終都不明白,那些已經努力到了‘九成九’的人和事,又有多麼不容易,多麼值得珍惜。”

李響哽著一口氣,並不答話。

那女人等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舒了口氣,道:“這些話,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想對他說的。可惜,卻聽說他已經死了……那麼就跟你說了吧,若能幫你打開心結,我想,他的在天之靈,也會很開心吧。”

她向門口走去。李響猶豫了一下,忽然開口道:“可是‘九成九’有什麼用?功虧一簣有什麼用!他……我……最終都隻是個半途而廢的人而已!”

那女人的單手已經拉開了房門,聞言笑道:“若沒有當日‘九成九’的他,何來今日‘九成九’的我;若沒有今日九成九的我,你上哪聽這‘九成九’的鼓勵?”

她終於回過頭來,向李響笑了一笑:“功虧一簣?半途而廢?別這麼早下結論,結局,沒那麼快讓你看到。”

她終於還是出門去了。李響癡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撲出門去,再去找那女人,外麵客棧的走廊裏空空蕩蕩的,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他迷迷糊糊地回到房裏,桌子上,那女人以指尖畫出的水印還在,輪廓模糊,似乎是一朵大花兒。

他就這麼看著,一言不發,目不轉睛。

水汽蒸發,大花兒又變成了鬼臉,然後變成了小猴,然後變成了一張笑臉,最後則變成了零星的幾點水痕,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