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很多事,一幕一幕的在他眼前閃現。
狄天驚,他小時候最喜歡的狄叔叔,一直傾心照顧他們母子,教他習文練武的大善人,也正是殺死父親的凶手。
駱九風初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才隻十三歲,頓時暴跳如雷,想去找狄天驚拚命,卻被母親死拉活拉地拽住了。
原來父親已留了遺書的,說自己早有逆反狄家的私心,也早就做好了舍生取義的準備。
母親與他哭訴一宿。父親受狄家之恩,是早就把命賣給了狄家的,這才在最後,選擇以死激發狄天驚。對他來說,這乃是求仁得仁;而他死後,狄天驚照顧她們孤兒寡母,盡心竭力,也確實是說得過去了。因此駱九風的母親,便隻希望自己的孩兒好好長大,為駱家延續香火,再能有點出息,那就知足了。
駱九風小小年紀,被這其中的恩怨抉擇徹底搞暈了。
駱小佛從小教他有恩必報,狄天驚一直教他有仇必報,可是現在一個人對他又有仇又有恩,卻該怎麼辦?
這世上的事和人,為什麼就不能是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呢?狄天驚是這樣,唐璜也是這樣,就連他和南宮巧的感情,也要牽連上世家的麵子、幫派間的勢力。絲絲連連、黏黏糊糊,難道這世界其實從來都不存在痛痛快快的恨,轟轟烈烈的愛嗎?
駱九風喝了一杯又一杯。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努力區分恩仇:對狄天驚,他的想法是,學藝到十八歲,本事大成之後,幫狄天驚幹成一件兩件的大事報恩之後,再與他決一死戰;對唐璜,他的想法是,幫他殺了閆五之後,還了他的人情,再和他算這總賬;可是對南宮巧、南宮家,他卻真的擇不開、理不順了。
即便他有絕頂的功夫,發自肺腑的真情,可是在狄天驚這個關節上卡死了,也就什麼也做不了。
唐璜說什麼努力就像螞蟻,可是當連個方向都看不見的時候,努力又從何談起?而他所說的奇跡,更是從來都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狄天驚,狄天驚!你怎麼就不能讓我好好地去愛!
駱九風抬起頭來,醉眼乜斜。那個閆五怎麼還不來?自己當著蘇州所有的人來羞辱他,他也不肯現身?自己醉成這樣,賣給他這麼大的破綻,他也不心動?如果他夠厲害的話,是不是能在自己殺他的時候,和自己拚個同歸於盡?
——若是能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對自己來說,倒可算是最好的一個解脫。
駱九風站起身來。喝得過多,他不由想要方便了。
酣然閣三樓之上零零落落地坐了七八個人。
昨天早上他初掛起那幅白布時,中午根本沒有人敢這裏來吃飯。過了這麼一天之後,終究還是口腹之欲,戰勝了對危險的畏懼……人便永遠都是這麼世俗、愚昧、得寸進尺……
駱九風在滿桌的碗碟酒菜之中抓了兩把,油乎乎的抓出長劍。他踉踉蹌蹌的往樓梯處走去,忽然卻在旁邊一桌上,響起一聲炸雷——
“……狄天驚死了!”
駱九風搖晃了一下,站住了身形。他茫然抬起頭來,望著房頂椽檁,懷疑自己喝得神誌不清了。
“狄天驚死了,那金龍幫不是完了?”
那邊的話,卻源源不絕的傳來。
“狄天驚死了,李響真是個災星!”
駱九風猛地回頭,說話的是正坐在他左方一張桌子上的兩個人。他跌跌撞撞的走過去,右手在桌沿上一拄,左手在其中一人肩膀上一扳,喝道:“你說什麼?”
那人疼得反手扣住駱九風的手腕,回過頭來,叫道:“狄天驚死了!被李響殺了!”
這不是幻覺!
一瞬間,駱九風的腦袋裏一片空白!
狄天驚死了?他怎麼會死的?
突然,駱九風腹上劇痛。多年來的練功練出的反應,令他的身體在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便已經向後躍出!
——可是不行!
——他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人拉住了!
駱九風腳尖點地,化後縱之力為上躍之勢。整個人以雙腕為軸,“唰”的在半空中畫了半個圈子。“騰”的一聲,他屈膝落在那兩人吃飯的桌子上,雙臂一振,便將那兩人摔出七八步開外。
他的腹上鮮血淋漓,方才那兩人各出一手,將他雙手扣住之後,下邊便是另一隻手握著短劍刺來。駱九風雖然以空翻避開了破腹開膛之禍,但是小腹上卻還是被劃出兩條深深的傷口。
“嘩”的一聲,整個三樓上的所有食客,一起站起身來,寒光閃處,長劍出鞘,其中一人手指駱九風,喝道:“狄天驚就這麼一個徒弟,殺了他!”
駱九風方才一驚的冷汗已然濕透重衣,酒意稍消。
他環目四顧,在他眼前,八個各持利刃的殺手,慢慢向他包圍而來。其中那喊話青年,高高瘦瘦,駱九風看見他時,似乎有點眼熟,卻實在想不起在哪見過。
駱九風的心裏,忽然升起一線希望!
“你們要殺我?”他鏘然拔劍,“原來你們是騙我的,隻不過是想分我的神。”
那眼熟的青年,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喝道:“狄天驚死在李響之手,這消息不日便會傳遍江湖!駱九風,你死心吧!你的靠山塌了!”
——塌了?
駱九風瞪大眼睛,眼前寒光閃動,武當單劍、太湖重劍、衡山細劍、崆峒短劍,各露崢嶸,向他咬來。可是他雖然看得清,心裏卻亂得定不下神,手腳也都沉得動不了。
“轟”的一聲,駱九風胡亂揮劍,勉強格擋,受七人攻勢一撞,整個人倒飛而起,紮手紮腳摔出三丈開外,摔倒在一片倒桌翻凳之間。他的身體木然不知疼痛,又像輕得會隨時飄走,他的腦袋裏翻來覆去的便隻有一句話:
——狄天驚死了!
那個談笑殺人、喜怒無常、武藝高絕、特立獨行、智謀深沉、四絕技五神通一十三殺招、三萬六千羽翼、一統北九省武林、剛殺了關魔兒、才祭起拆骨會、教了他好多年的狄天驚……死了?
那個總是擋在自己前麵、總逼迫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總被自己暗暗詛咒、總讓自己私下不齒的狄天驚……死了?
甚至……甚至在自己殺他之前……他就死了……
駱九風在一大片碎裂的桌椅板凳中翻滾爬行,毫無章法的長劍擋開了敵人四成的攻勢,狼狽不堪的身法避開了敵人四成的攻勢。剩下的兩成,落在他的手腳上,一絲一絲的疼痛,終於傳到了他的心裏。
——痛!
駱九風突然大叫一聲,喝道:“我不相信!”
他猛地跳起來,劍光一現,“嗤”的一聲,已將一人刺倒在地。
“你們說謊!”
駱九風斜舉著他的劍,動作僵硬而執拗,全然沒有了“九翼九風”的迅捷與瀟灑,反倒是被巨大的悲傷牽絆,以至於沉滯呆板。
就像鶴失其侶,燕喪其伴,他的人雖然還活著,但劍卻已透出濃濃的死意。
他如此失魂落魄,竟然還能反擊傷人,刺客不由都覺意外。
其中為首之人大驚之下,接他兩劍,已知不好,叫道:“穩住陣腳,他跑不了!”
“騰騰”連聲,七個刺客一起跳開,圍一個圈子,將駱九風與那受傷的刺客困住。
駱九風呼呼喘息,血、汗塗了滿身。他根本不去管他們,隻伸腳將那地上撲倒的刺客一挑。刺客翻身向上,露出臉來,正是那駱九風看著麵熟的青年。
“你……”駱九風咬牙道,“你騙我……你到底是誰?”
那青年麵目抽搐,恨道:“你不記得我了!你不記得我了!半個月前,我還是金龍幫龍吼堂魯皖交界的暗樁,你在我家吃著住著,拿著用著,可是你卻根本不記得我!”
原來這人正是當日曾留宿駱九風一晚的那對父子之中的兒子。
駱九風瞪大眼睛,雖然努力想要看清這叛徒尊容,但眼前景物竟似是活的一般,晃動不已,直令他頭暈目眩。隻問道:“為什麼……”竟不敢問他“為什麼造謠狄天驚之死”,隻問道,“為什麼暗算我!”
那青年叫道:“我現在是錚劍盟弟子,誓殺駱九風!”叫道,“敖旗主,殺了他!”
那刺客之中,一個白麵短須的中年人揮手道:“殺!”
七個刺客得以喘息,已各自收拾好了敗勢,這時各自揮劍,彼此配合,劍陣威力登時一漲。
駱九風單手握劍,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雙足柔軟,似已陷入沒頂泥潭。隻覺徹骨寒冷之中,一種沛然莫當的悲痛悔恨,已自心底湧起。他環目四顧,冷笑道:“你們是用劍的?”
“叮!”的一聲,刺客已揮劍殺來。
“你們是用劍的!”
駱九風大叫道。九翼九風劍法如同黃河決口,“隼刺式”、“鶴抱式”、“蝠掛式”不絕使出。每一劍的招式都和以前一樣,可是每一劍的意境卻又與以前大不相同!
若說他以前的劍勢是嗜血的雛鷹,那麼現在,他的劍勢就已經變成了獨舞的老鶴。
——劍不再是鬼魅一般的快捷淩厲,轉而變成的,卻是遠出刺客預料的笨拙悲愴。
那是駱九風從未達到過的境界:每一劍刺出,他都因巨大的不安和憤怒而忽略了劍本身的存在。他要盡快把這些人都打發掉,他必須徹查狄天驚現在的凶吉,他不相信狄天驚會死,而如果他死了的話,自己又該怎麼辦?
他瞪視著每一個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心亂如麻,以往練了十年,一招一式從無誤差的劍招,因為心思的狂奔,而變得跳脫佚失。
可是他的劍卻因此而更可怕了。沒有起承轉合的過渡,隻有一劍刺出的結果,招式的變化全然被省略掉,長劍的攻守,不知不覺就變成了他的視線落在哪,劍尖就幾乎同時刺到哪裏。
他身上的累累重傷,可是於出劍竟全無窒礙,但見血光飛濺,慘叫聲中,有六名刺客竟連抵擋都來不及,便被他在一瞬間裏,一一殺死。隻剩那敖姓首領,手中長劍一柄丹鋒劍,拚命舞得潑水不透,方擋住了他三劍。
駱九風皺起眉來,對這人的厭惡又增三分。長劍一遞,“蝠掛式”如羚羊掛角,一劍衝入對方的劍網,“叮叮”聲響,兩劍一瞬間也不知交擊多少下,可是蝙蝠夜行,無所不至,駱九風腕上感覺幾近通靈,兩劍絞纏之下,仍能借力化力,長劍在丹鋒劍的糾纏之下,幾乎毫不停頓,仍是筆直前進——
“噗”的一聲,劍入敖方洋的咽喉一寸,一挑而出。敖方洋頸血如噴,拚命去捂,卻終於是倒地而死。
那叛變金龍幫的青年,都已被嚇呆了。
“你,”駱九風滿身血汙,回過頭來,“現在告訴我,你在說謊!”
“少幫主饒命!”那青年被他一個眼神終於嚇破了膽,叫道,“狄幫主仙逝是真的!我和我爹親眼看見的!”
原來當日駱九風離去,他們父子倆不久就發現了為他所棄的土產和資料。父子二人報幫無門,灰心之餘,終於決定冒險上義貞村覲見幫主,以圖翻身。
——不料就在他們的眼前,狄天驚為李響一指戳死。
這父子倆也算“宦海浮沉”過的,義氣是有,但著實有限。一見狄天驚慘死,他們立時便推知金龍幫大勢已去。兩人心思也算轉得快,居然連日離了義貞,往南方投奔錚劍盟去也,麵見蕭冷劍之後,又賣出了駱九風現身江南的消息。
狄天驚身死,駱九風便成金龍幫繼任之選。若能除之,則金龍幫必然四分五裂。蕭冷劍封鎖狄天驚死訊之餘,派了所有認識駱九風的人分赴江南各地,準備一舉阻殺他。
剛好這位兒子被分到蘇皖的飛鷹旗旗下。飛鷹旗旗主敖方洋本來正為向南宮家提親一事準備,得知這消息,初時隻打算派人出去找找,應付一下就算了。不料駱九風居然於此刻在蘇州城內悍然掛旗挑釁,成了送上門來的獵物。更給他們先亂了心,後傷了體。
隻是他們千算萬算,卻料不到駱九風的劍法竟已高明若此,更在聽聞狄天驚的死訊後,悲痛不足,懊恨有餘,終於改了以往顧忌重重的毛病,在“分心”之下,終於打出平生最為“專心”的一戰,將九翼九風劍法發揮到了極致,一舉將八名飛鷹旗好手,打了個七死一傷。
駱九風一陣恍惚。
突然間,無數個狄天驚湧入了他的頭腦之中:慈祥的、風趣的、睿智的、瀟灑的、勇武的、和藹的、喋喋不休的、沉默微笑的、像高山一樣巍巍佇立的、像烈烈陽光熱情洋溢的……
駱九風哀號一聲,他驚恐地發現,“死亡”這一事實,竟似是輕而易舉地把他的記憶篩了一回。現在自己竟然再也想不出狄天驚的壞處了。狄天驚於他,忽然變回十三歲之前的形象:最可敬的老師,最可親的父親,最向往的偶像,和最信任的朋友。
——可是,他現在卻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個人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他是無數次想要殺掉的人,可是真的失去了,才知道他對自己有多重要。
恨在一瞬間灰飛煙滅,而愛卻因死亡的拂拭而放射出刺眼得令人無地自容的光亮。
唐璜曾經說,活著什麼都有可能,而死了,就隻剩了後悔。
駱九風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他大張開嘴巴,一聲哽咽之後,滾燙的淚水滾滾而下。
——為什麼,隻有在失去之後,才知道想起師父對自己的好呢?
——他以前是一個多麼自以為是的混蛋,把早已化解的仇恨牢牢記在心裏,卻對師父每天對自己的關愛、栽培全然視而不見。他隻想著頂撞,隻想著算計,隻想著有朝一日能快意恩仇,可是自始至終,他卻都在誇大愁恚,貶低恩情。
以後再也沒有人來管他、幫他、嘮叨他了。
駱九風委頓在地。那金龍幫的叛徒奓著膽子爬起身來,見駱九風恍惚,本待上前偷襲,可是稍一猶豫,卻終究沒有這個膽子,從駱九風身邊逃走。駱九風淚眼婆娑,根本不去搭理他。
他其實並不想殺人,甚至連敖方洋這些死人,也並不是他非殺不可的。
此刻在他的心中,他不恨刺客。不恨叛徒。不恨錚劍盟。甚至不恨唐璜。不恨七殺。不恨李響。
他恨的,其實隻是他自己而已。
——一個一直辜負師父,誤會師父,欺騙師父的小人。
——一個他永遠都不能原諒的罪人。
駱九風牢牢攥緊劍柄,陷入到了對自己的深深厭惡之中。
突然間,“哢”的一聲,有人匆匆從酣然閣的窗子跳了進來,乃是一身紅衣的南宮巧。
她看著屋中的狼藉,叫道:“九風……”哽咽一下,道,“我……我來晚了……”便一步步向他走來。
駱九風身子一震,低著頭,把劍握得更緊了。
——在錚劍盟的人來刺殺之前,他居然一直在恨師父。那恨意強烈,已是幾年來少見,追究這恨的源頭,就在於這個女人!
南宮巧道:“我……我聽說了你師父的事……”
——為了這個女人,他在心裏罵了師父多少遍?是不是就是那些詛咒,改變了師父的命運呢?
南宮巧道:“你節哀吧,我想狄幫主……”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自己做出了這樣殘忍的事情!
忽然間電光一閃,駱九風起身出劍。對自己的自責,令他這一劍全無留手!
“唰”的一聲,長劍刺入南宮巧的心窩,直至沒柄。南宮巧掛在他的劍上,臉色慘白,雙目瞪大,好像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便已沒了氣息,身子軟軟委倒之下,帶著駱九風的長劍,一起撲落塵埃之中。
“我……”駱九風哽咽道,“我恨你!”
——可是他其實是愛著她的啊。
駱九風哈哈大笑,一種瀕臨崩潰的解脫感,讓他整個人都瘋了。在這世界上,他最珍惜的兩個人都已死了,一個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騙他,一個到死都不相信,自己會出手殺她。
——哈哈,這就是他啦:一個最自私、最卑劣、最孬種、最虛偽,又最沒用的小人!
“駱九風!”忽然樓梯震動,一個人登上酣然閣三層,看見滿地狼藉屍體,先嚇了一跳,再看見南宮巧的屍體,更驚得臉色大變,待看到南宮巧屍體上駱九風的佩劍,不由又氣又急,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駱九風回頭來看,那是唐璜。一身燒灼痕跡,眉鬢皆焦的唐璜。
“唐……璜!”
“你……”唐璜恨道,“你都做了些什麼?”
“殺了我吧!”駱九風滿麵淚痕,大笑道,“我們約好了要決鬥的,你來殺我吧!”
“我……我來是跟你說,”唐璜伸手解下自己腰間的一個布袋子,往駱九風麵前一扔,“我已經采到蟻靈芝了!”
駱九風一愣。
“我昨天在鐵匠鋪打了一副鐵管高蹺,一副鐵管長鉗。今天早上踩蹺上了靈岩寺。高蹺裏一直燒著炭火,螞蟻們爬不上來。到了塔前,我用也燒著炭火的長鉗采下了靈芝。”唐璜黯然道,“我下山時,螞蟻傾巢出動,追我一直追到一箭河。河岸邊方圓五裏,我昨天叫人在浮土下鋪了炭屑。螞蟻到來之後,四麵用火一圍,地下的炭屑陰燃,已經把靈岩寺的蟻患平了。”
唐璜苦笑:“我知道你和南宮姑娘談崩了。你和狄天驚有仇嘛!你覺得你和南宮姑娘不可能在一起了嘛!”他的眼眶驀地一熱,自己也落下淚來,“我用兩天時間拿下蟻靈芝,就是想要告訴你,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任何時候都不要絕望,你和南宮姑娘還有機會……可……可是……”
——可是現在南宮巧死了,除了絕望,他們還有什麼選擇呢?
駱九風笑不出來,隻是跪在那裏抽噎,道:“師……師父死了!”
“狄天驚?”唐璜一愣,“死了?”
“我沒臉再活了。”駱九風伸手去拔南宮巧身上的劍,手一僵,卻又慢慢縮回,“你行行好,殺了我。”
“……活下去。”
“殺呀!給我個痛快!殺呀!”駱九風聲嘶力竭,頸中青筋暴起。
唐璜看著他,看著他。然後慢慢從背後解下一個大包袱,解開來,裏邊是那特製的鐵鉗鐵蹺。
他拿起鐵鉗,問道:“你真的想死?”
那鐵鉗鉗長五尺,扁頭圓身,上麵黑焦焦的,也不知沾過幾百幾千隻螞蟻的焦屍。
駱九風吞了口唾沫,道:“給我解脫!”
“好!”唐璜大喝一聲,一甩手,鐵鉗攜風雷之勢,猛向駱九風飛來。
駱九風把眼一閉,心裏驟然一輕。
可是“鏘”的一聲,鐵鉗卻偏過了駱九風的麵門,狠狠紮入他耳側的木柱。
“你,”駱九風渾身發軟,道,“你居然打偏了。”
“你真的要死嗎?”唐璜站在樓梯口上,問道,“你覺得,狄天驚看你早死,會欣慰嗎?”
駱九風閉上眼睛,並不說話。
“金龍幫再怎樣為害一方,狄天驚卻把你教得重諾守信。那一夜你在我麵前坐下等死,我突然就覺得,這樣一個不耍賴、不推諉、視死如歸的少年,其實是絕對可以變成一個英雄的。”
他看著駱九風:“狄天驚,是把你當成英雄來培養的。你這樣死了,對得起他?”
駱九風身子一震,淚水又模糊了眼睛。
——師父!師父!
“狄天驚有沒有別的親人,他死了,他們怎麼辦?狄天驚有沒有什麼特殊的遺願,他死了,是不是就隻能抱憾終生?你是狄天驚的弟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傳人。他為你傾注了那麼多心血,隻是想讓你在他死後,和他一起去死麼?”
——師父,他說得對嗎?
“我沒有退路!”駱九風大叫道,“我殺了南宮姑娘了!”
唐璜一字一頓道:“可是我不殺你!”
“啊——”駱九風氣得大叫一聲,重重跪在南宮巧的身旁,他一手拄地,一手握住南宮巧心窩上的劍柄——隻要把劍拔出來,他就可以自我了斷,可是他還怎麼忍心,再碰一下她的身體?
“我要看著你活著後悔。”唐璜道,“我告訴過你的,你殺人可以,但是千萬別後悔。”
駱九風打個冷戰。是的,不能後悔,因為人已經死了。不管他以前多喜歡她,現在又多想挽回,南宮巧都不能複活了。
一波又一波的痛苦,衝擊著駱九風的心房。他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因為他真的想要活下去了。
“你後悔了麼?”唐璜冷冰冰的聲音,道,“後悔殺死南宮姑娘,後悔放棄與她的感情,後悔這滿手的殺孽了嗎?”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隻要自己沒有刺出那一劍。
——任何代價。
“傻子!”忽然,有一隻手撫上駱九風的頭頂,溫柔、溫暖。
一個聲音說道,“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那聲音如此熟悉,駱九風嚇得一下子抬起頭來。
在他麵前,南宮巧桃花般的臉亦悲亦喜地對著他。
駱九風又低回頭,地上南宮巧的屍體還插著他的劍。
“你殺了,”南宮巧哽咽一下,伸手到屍體耳後一撕,“嚓”的一聲,扯下一張人皮麵具,破涕為笑,道,“閆五。”
麵具下的臉原來是一個清秀得略帶奸邪的男子。原來這采花賊終於是來應駱九風的挑戰了。
駱九風瞪大眼,南宮巧近在咫尺的秀麗容顏,竟在他的眼裏變得不真實起來。
他坐倒在地,心髒“噗通噗通”的跳動,幾乎震聾了他的耳朵。
他看了一回南宮巧,又看了一回唐璜。笑了笑,突然心裏一鬆,整個人猛地向後倒去。
“九風!”
駱九風揚起一隻手,製住了要來扶他的兩個人。他的手抓向虛空,在手臂的極盡處,狠狠握成拳頭。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有這樣的幸運?
——是老天爺給了這麼一個機會?
——還是師父用自己命,給自己換來一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