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之看見三人去後,不覺拍手嗬嗬大笑,拉了朱怡甫,走到後進一間小樓之上,去尋一個人。看官,你道他尋的是誰?他尋的不是別人,正是受了九命奇冤,要進京去禦控的梁天來。
原來梁天來因為新任兩廣總督到了,去告過一狀,未準,因此立定主意,一心要進京禦控。又因連年訟累,雖未傾家蕩產,卻已鬧得積蓄毫無了。偶然想起一位世交,係父親朝大在時,曾經合夥做過磁器生意的。姓蔡,名喚顯洪,福建人氏,為人十分豪爽。近日剛從福建來到廣東,不如去同他商量,或者將沙田割讓,或者將糖行盤頂,想來他還可以承受。想定了,就走到顯洪處,告之來意。
顯洪道:“賢契受了這場大冤,禦告自是正理。但是一層,雖然乏了使用,卻隻可暗中打算,萬不能賣產變業。須知淩貴興這廝耳目眾多,一經變產,他必定知道。賢契同他又是至親,府上光景,自當了然。雖然連年受了訟累,卻還不至於變產,這一節他豈不疑心?萬一他料到了你進京,豈不要又在路上生事?尊翁當日和我夥做磁器生意,到收盤時候,還有未曾收清的賬。那時我有事回福建去了,幾年不曾料理得清楚。今番我是從海道來的,走過澳門,便上去尋著當年交易的洋商,把那宿賬收了來,共是四千銀子。我們兩家,每家派著二千。此刻賢契要用,就請四千一並拿了去。”天來道:“這筆款項,當日似乎已經算清的了。既然老伯處又收得回來,隻好拜領名下應得之款,那有四千都歸了小侄之理?”顯洪道:“此時賢契等用,隻管拿了去,等到將來大冤伸雪,生意興隆的時候,再還我也未遲。”說罷,檢出那一張彙單,雙手遞與天來。天來那裏敢受,還是再三推辭,顯洪再三相讓,天來方才受了。拜辭要行,顯洪又再三叮囑慎密行藏,再三珍重而別。
天來懷了彙單,來訪程萬裏,告之顯洪贈金一節,萬裏也自歡喜。兩人商量慎密行藏之法。萬裏道:“這個容易。兄這幾天隻要少出外,假裝做病,我天天到你行裏來一次。貴興那廝,必定有人打聽著你,知道你病了,他自然要大意些。到了幾時,你卻悄悄地起行,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麼?”天來大喜,就依計而行。又到兩處親戚地方,張羅了些貲斧。過了幾天,帶了祈富,悄悄起身,由水路進發。
一天到了南雄,投到朱怡和棧裏歇宿,因守了蔡顯洪慎密行藏之教,有心要揀一個後進的房舍住下。本打算過了一宿,明日就要起行,誰知到了入夜時,祈富有事出外,恰好走至前進,卻遇了喜來也來投宿。幸得自己在暗處,不曾被他看見,連忙退了進去,悄悄告之天來。天來大驚失色,忙把房門閉上,主仆兩人,默默相對,急得沒有法想。天來此時又氣惱,又忿恨,又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
此時卻驚動了這一位專好管閑事的蘇沛之。南雄地方,雖在八月,天氣尚熱,這位蘇沛之獨自一個,走出走進的乘涼。走過天來房門首,隱隱地聽見裏麵有抽咽之聲,在門縫裏一張,看見一位斑白老者,在那裏垂淚。暗想:“這個人好沒誌氣,這麼一把年紀,還學那小兒女呢!”伸手輕輕把門叩了兩下,隻聽得裏麵答道:“是送茶水的麼?這裏不要了。”沛之道:“不是送茶水的,我是同寓客人,閑著沒事,特來拜訪的。”天來聽得是個外路口音的人,方才開了門,讓沛之進去;又叫祈富把門關上,方才請問沛之貴姓。沛之迄自疑心。通過姓名,轉問天來。天來隨口答道:“姓張。”沛之道:“張兄想是初次出門,所以旅舍岑寂不慣?”天來歎了一口氣,並不回答。沛之又道:“不知張兄從何處到此?意將何往?”天來道:“本意是要進京,此刻怕走不成了。”沛之道:“莫非缺少盤費麼?”天來道:“盤費倒不缺少,隻是今夜便有大難臨頭,恐怕不能再出這朱怡和的門了!”沛之大詫異道:“大難臨頭,何以能先知?既然先知,何以又不設法避過,卻隻在這裏垂淚?難道這大難可以哭免的麼?”天來道:“誰不知道設法躲避呢?但是這個禍事,進門之後,方才得知,那裏措手得及?”沛之聽了,不覺納悶,暗想:“這個人言詞閃爍,到底為著何事?難道這店裏有人要殺他麼?”忽聽得天來長歎道:“我死不足惜,隻得七旬老母,未盡孝養之道;九命沉冤,未曾伸雪。好叫我死難瞑目也!”沛之聽了,忽然立起來道:“我知道了也。”也不知他知道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