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飯已吃完,茶房帶了一個人進來送上一張條子,說道:“請吃酒。”雪畦接來一看,上麵寫著“花雪畦”三個字,接著底下還有“大人”兩個字是識的,其餘一字不識;當中有一個“五”字,又是識的;再往下看看,到末末了一個“陶”字,也還勉強看得出,皺著眉頭道:“這是那裏來的?”來人道:“是麥家圈新新樓。”雪畦又恍然大悟道:“原來他請的是館子。”隨對來人道:“就來。”隨即仍舊鎖了房門,向茶房先問了路徑,一路尋到新新樓。入得門來,自己還不知是這裏不是,又格外小心,向櫃上的人問一聲:“這裏是新新樓不是?”那人把他看了一眼道:“是的,怎麼?”雪畦道:“有人請我吃酒呢。”那人道:“是那個請的?”雪畦道:“陶慶雲。”那人道:“是那個陶慶雲?”雪畦道:“奇了!是台口洋行裏買辦陶慶雲,還有那個陶慶雲呢?”那人便向水牌上望了一望,用手向裏麵一指道:“你進去。”隨又喊道:“第五號來客。”便另有一個人來領了雪畦登樓,到第五座去。
慶雲迎了出來,彼此相見。隻見座上已有了一個人,便是前次在台口洋行幸會的舒雲旃。大家招呼過了,雪畦埋怨道:“我在這裏人地生疏,你要請我,又不先知照我,害我今天走到你行裏去,又跑到你家裏去。”慶雲愕然道:“為甚麼?”雪畦道:“我隻當你在行裏吃酒呢。”慶雲笑道:“我帖子上明明寫好‘六點鍾入席,假座新新樓’,你自己冒失,卻來怪我?”雪畦聽了“帖子”二字,忽然想起一事,把慶雲拉過一邊,悄悄問道:“你昨天送帖子的是甚麼人?”慶雲道:“也是行裏的一個茶房。”雪畦道:“奇怪得很,他叫我今天逼帖呢。我想逼討債、逼剝衣裳是有的,這帖子怎生逼法?可是一定要逼的,求你教了我。”慶雲也愕然道:“這個卻未考究過,我也不懂。那個茶房是揚州人,從前跟過官的,或者官場有這規矩也說不定,我們是沒有的。”雪畦方才放心。
說話之間,陸續又來了四個客。一個複姓端木,號叫子鏡,人家問他貴姓,他卻隻說是姓木;一個姓言,號能君;一個便是慶雲的老兄秀幹;還有一個,雪畦見了,不由得心驚膽戰的,不是別人,正是在澳門閹豬的蔡以善。雪畦一見了,便手足無措起來,隻得佯作不相識,一一由慶雲介紹了,彼此列坐談天。雪畦一一請教,才知道秀幹已得了關上事情,言能君是合隆木號的東家,端木子鏡是巡防局的百長,蔡以善在近今洋行寫字樓辦事。
堂倌問過客都齊了,便調開椅子,擺了七個位,慶雲親自敬酒定席,七個人團團坐定。慶雲便問叫局不叫,座中也有要叫的,也有不要叫的。慶雲道:“要叫大家都叫,要不叫大家都不叫才好。有個叫,有個不叫,總不大妥當。”雪畦便問:“上海叫局是甚麼價錢?”慶雲道:“我們要叫,就叫長三,是三塊洋錢一個局。”雪畦聽說,伸了一伸舌頭,暗想:“我通共隻有三千多元,隻夠叫一千多局,這件事如何開得端?”想罷了便道:“我人生路不熟,沒有認得的,我不叫罷。”慶雲道:“如此大家不叫也罷。”於是讓一輪酒菜,堂倌送上魚翅來。秀幹道:“近來新新樓的魚翅,甚是考究,大家請一杯!”於是各人幹了一杯。雪畦暗想:“魚翅這樣東西,向來隻聽見過,卻未曾吃過,不知是甚麼滋味?”於是隨著眾人,夾了一箸,往嘴裏一送,誰知還是滾燙的,把嘴唇舌頭一齊燙了,連忙吐了出來。正是:急欲充腸果腹,惹來舌敝唇焦。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魏又園一席話,讀之令人痛哭;花雪畦赴席舉動,讀之令人狂笑。讀過一回,真是笑啼並作。
魏又園談陶慶雲事,至緊要關頭,忽然附耳低聲,此必是發財秘訣之最秘者。惜乎其附耳而談,遂致此訣獨不得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