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鏡道:“你幹爹隻是叫你讀書,不知靠讀書學話是最慢的。你看我一個外國字都不識,然而一年到頭辦公事,何嚐對付不過來?”雲旃道:“到底讀兩句書,有點根底。”那婦人道:“你做了幹爹,隻知道出兩塊洋錢一個月教他讀書,總不肯薦他生意。”阿寶此時舀一碗茶喝了,提了茶壺對那婦人道:“媽,沒了茶了,給我一個錢泡茶去。”那婦人掏了一文錢出來,阿寶接了錢去了。
能君對那婦人道:“森娘,你近來生意可好?”森娘搖頭道:“阿舒不來照應,有甚麼生意?”子鏡道:“不要說了,我們恰好四個人,做他一局罷。”森娘道:“可是打麻雀?”雲旃指著雪畦道:“這位朋友,新從廣東來,怕不懂打麻雀,還是打天九罷。”森娘道:“我為了你備了一副天九牌,你許久不來,沒有用著,隻怕黴了。”能君道:“黴了就揩一揩,有甚要緊?”說話時,阿寶泡茶回來了。森娘叫丫頭去收拾天九牌,調桌椅。雲旃一麵考了阿寶幾句外國話,搖頭道:“寧波人口音,總是不對的。”一麵說話,收拾已畢,四人便相對入局。森娘坐在雲旃背後觀看,阿寶又每人遞了一碗茶。能君道:“好會巴結的孩子,我明天薦你的生意。隻是你的姓冷得很,我總記不得,你再告訴我。”阿寶道:“我姓杭,是杭州的杭,怎麼記不得?”雪畦道:“這個姓確是冷得很,【眉】從杭辛齋出現之後,此姓便不冷也。一笑。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阿寶道:“老爺,你貴姓呢?”雪畦道:“我姓花。”阿寶道:“咦,巧得很,我娘也姓花。”森娘道:“那麼,阿寶,你就叫聲娘舅罷。”阿寶當真叫起娘舅來。雪畦此時,已稍為活動點了,便問森娘幾歲。森娘道:“二十四歲了。”能君問阿寶幾歲。阿寶道:“十四歲。”能君道:“森娘好開懷得早,十一歲上,就生小孩子了。”森娘漲紅了臉道:“十一歲不許生孩子的麼?”雲旃打岔道:“你兩個又不要對親家,隻管查考這年歲做甚麼?”森娘道:“做人總要老實點,若是一味尖刻,是要短命的。”子鏡道:“若要老實,我的事業就不能做了。”森娘道:“總要老實點的好,你不知道乾昌老班是靠老實發財的麼?”
雪畦聽了,暗暗詫異【眉】此一詫異,人心可想。道:“不信天下有靠老實發財的人。”想罷便問道:“那一個乾昌老班,怎樣靠老實發財?倒要請教請教。”森娘道:“這乾昌老班也是我們浙江人,從小苦得很,幾乎飯也沒得吃了。幸得一個錢莊上的先生照應他,借給他二千銅錢,叫他做小生意。做做倒也順手,慢慢積了二、三十千錢。”雪畦笑道:“這就叫發財了?”森娘道:“早呢!他也會做生意,終日提了個籃子,總揀人家走不到的地方他才去,上海各處都被他跑遍了。後來,他忽然又想到做船上的生意,雇了一隻小船,帶了些洋肥皂、小手巾、呂宋煙之類,搖到吳淞口,跑到外國兵船上或公司船上去賣。他走得多了,那船上的外國人也認得他了。有時外國人手邊錢銀不便,叫他記賬,到下次去收,久而久之,這記賬也成了老例了。有一隻公司船的外國人,不知怎樣欠了他十多塊洋錢,一回他去討賬,恰好那公司船已經起錨要開行了,那外國人匆匆給了他一卷小洋錢,叫他趕緊走,不然要把他載到外國去了。那小洋錢,叫他回去點一點,多少下回再算罷。他便匆匆下了小船回來,打開那小洋錢要點數,誰知不是小洋錢,竟是一包金四開——外洋金錢,上海方言謂之金四開,他吃了一驚!”
雪畦聽到這裏,暗想道:“果然發了財也。”隻聽森娘又道:“若是別人,豈不是就此發財了?誰知他卻不想發這個財,把那金四開收藏起來,動也不敢動。直等到下回那公司船來了,他拿了那包金四開,原去還了那外國人。那外國人歡喜的了不得,說他老實,問他有店沒有,他回說沒有。外國人叫他趕緊開一家店鋪,答應薦生意給他。他就自己湊點,和人家借點,開了這家乾昌。那外國人果然到處薦他的生意,又把他送還金錢的事,上在外國新聞紙上,所以外國人都相信他,說他老實,凡買東西,都到他店裏去。他店裏沒有的東西,也叫他代辦,所以他生意好的了不得。去年初開店的時候,不過一間門麵的小店,今年已經撐到三間門麵了。他從此以後,怕不全是發財的日子麼?”正是:忠信能行蠻貉,聖人本有遺言。
斯世得見斯人,真如碩果僅存。
未知森娘還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聞諸某暴發家之言曰:“發財是極容易之事,世人自愚而不覺耳。”問:“何謂容易?”則曰:“隻須心狠、眼明、手快耳。”眼明、手快,關夫才智,或尚可學而致之。至於心狠,則關夫道德,此吾輩之所以終窮也乎?
嚐謂天道之說,不過為失意者無聊之談助;世上惟有人事,無所謂天道也。然亦有不盡然者,一部《發財秘訣》,所敘諸人,吾皆知之。默察其後嗣,則所謂天道者,若隱然得而見之,是亦一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