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回過身來,猛抬頭,看見屠牖民被那個年輕女子扭著耳朵,在那裏彎下腰叫痛,猛然見了望延,便用力掙脫過來招呼道:“久違了,方才匆匆,不及多談,不知足下尊寓在那裏?未曾來候得。”望延連說不敢。牖民回頭對那女子說道:“等一會兒再談罷,我此刻和這個朋友有事去。”一麵說一麵舉步前行,那女子高聲說道:“等一會兒你再失信,不要怪我聲罪致討。”望延聽得,不覺暗暗稱奇道:“看不出這等女人倒是會掉文的,禁不住回頭看他一眼,隻見那女子正在側麵而立,額上覆了三寸多長的短頭發,幾乎蓋到眉毛上,後麵打著一條油光大鬆辮子,辮根上紮了足有三寸長的淡紅絨頭繩,插著一朵白茶花,畫得濃濃的兩道眉毛,生成滴溜溜的一雙俏眼,圓圓的臉兒,卻是不施脂粉,皮膚上略泛黃色。身上穿著一件又緊又小的黑縐紗羔皮襖子,鼻煙色的窄腳絨褲子,倒是一雙天足,手裏拿著一方絲巾在那裏揩擦一副金邊黑玻璃眼鏡。望延一路走 ,一路回頭看。忽聽得他叫道:“牖民,牖民!你回來,我還有話說。”牖民回頭立定了腳道:“又說甚麼?”那女子恨的頓足道:“你不走近點,我又不吃了你。”牖民便走到他跟前,隻見他舒眉張眼的低低說了幾句話,卻聽不出他說甚麼來,隻隱約聽得“犧牲”兩個字。他說一句,牖民答應一句,等他說完了,牖民便脫帽鞠躬為禮而退。那女子又高聲說道:“這是我名譽上的關係,你千萬留心。”牖民答應著,和望延走出馬路上,問道:“方才看見你到李若愚家去,不知可是老朋友?”望延道:“初相識,我今日頭一次訪他呢。”牖民道:“這個人是個守舊鬼,而且還是生就的奴隸性質,甘做滿洲的忠臣,我也不過這回到上海才同過幾回席,總覺得他語言無味,麵目可憎。這等人不結識他也罷了。”望延道:“我是初到上海的人,凡事都不懂,總是多交兩個朋友的好。無論如何,我總多長點見識。”兩人正在前行,忽然遇見屠莘高,對牖民道:“你好!一連三天沒有回來,卻到那裏去了?叫我那裏找不到。前天日本有個電報來,說宏文可以插班,我要找你商量,還沒有回電。”牖民道:“我們總是要過了年去的了,忙甚麼。”望延見他們有正事談,遂作別自回店中去了。
到了下午,自己一個走到升平樓,恰好與若愚在門首相遇,兩個同到樓上泡茶。若愚道:“閣下要看革命黨的原形,須要依我而行,等與他們相見時,隨我說甚麼,你隻管唯唯答應,自然有好戲給你看。”望延口中答應,滿腹狐疑,不知革命黨有甚麼原形,又不便隻管追問。若愚又道:“我還有許多事實要告訴你,但是此時說出來,你未必信,所以要等你見了他們原形之後,方才好說。”望延道:“到底是甚麼事?”若愚道:“總是關於革命一路的,時勢變遷無定,內中盡有絕頂聰明之人,也曾被革命之說所惑,及至他寧心靜性細想過來,才知道前說之非。惟有我是向來沒有這個念頭,我並非世受國恩,也不是滿洲忠臣,不過看得定這件事不能辦的罷了。”望延聽至此處,不覺把投入革命黨的心思,漸漸消滅下去。
坐了一會,若愚便約了望延,一同出了升平樓,走到同安裏一家妓館裏去。望延是初涉花叢,也不知這妓女叫甚名字,一班婢女仆婦,送茶送煙,倒弄得他左右不知所可。若愚叫取過筆墨,寫條子請客。望延走過去一看,才知道這妓女名叫周小喬,心中不覺暗暗好笑道:“不料周公瑾千載之下,加了個烏龜頭銜。”隻見若愚寫著,請的是屠牖民、屠莘高、王及源、譚味辛四個。寫完交與婢女拿出去,回頭對望延說道:“這四個都是高談革命的,四個之中屠莘高些微安詳點,其餘三個一提到了革命,沒有不手舞足蹈的。”望延道:“這四個人我都會過,今日上午到府上時,還遇見牖民在尊府隔壁和一個女子說話。後來走時,他還在那裏呢。”若愚歎了一口氣,方欲說話,忽然外場喊了一聲“客來”,遂頓住了口。正是:座上方聞長歎息,門前又聽足音來。
未知來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