牖民道:“形式習慣先改革了,方能觸目驚心,豈可以看得輕了,說是無關得失的?”若愚道:“既要提倡改革,自當身為表率,你一定自願先實行改革,以為之倡的了?”牖民道:“這個自然。”若愚道:“既如此,我有一句極放恣的話,要你據實回答我,不準口與心違的,可說得麼?”牖民道:“你且說來,我自然據實回答。”若愚道:“你可不要動怒,我前天聽見莘高說,你有一位令叔在這裏看見你無意到日本,在上海胡鬧,已經寫信去接你寶眷出來了。你若是實行改革,為社會倡的,等尊夫人到時,我專誠到公館拜望,我可要行拉手接吻禮的,你若答應了出來……”說到這裏,指著望延道:“有望翁為證,不能食言的。”牖民呆了半晌,漲紅了臉道:“我是無有不可的,隻怕女子們不肯。”若愚道:“好,好,尊夫人是守中國禮的,是以不肯;我也是守中國習慣的,也不肯相強,不過這樣說說罷了。然而何以及源和你貴相好【眉】俗以所眷之妓為相好也。私下行了一個外國禮,接了一下吻,你卻大翻腔起來,甚至於和貴相好斷絕呢?這個道理倒要請教。”牖民呆了半天道:“這件事你從何得知?”若愚道:“你休問我那裏得知,須不是我捏造的,你隻回答我這個道理。”牖民道:“我說你不過,算我降服了你罷。”
若愚道:“也不必說降服不降服,不過要知道天下事盡多宜於此不宜於彼的。大至國家製度,小至兒童玩具,在外國是件件好的,移到我國來,也得要和我國人民的習慣性質程度比較比較,方可施行,不是囫圇吞棗般,是外人的全都合式的。譬如手槍,是件文明利器,我也不能作違心之論,說他不好,倘使我輩得有此物,藉以防護身家性命,豈非極好的麼?然而落在壞人手裏,他卻仗了這個去打劫搶掠,這不是個明證麼?照說我國社會中尚有壞人,這等文明利器還是不輸入為妙,然而就不免因噎廢食了。所以我主張德育普及,並不是死守舊學,正是要望道德昌明之後,不為外界搖動,然後輸入文明,方可有利無害的意思。”【眉】先生此願太奢,以現在社會觀之,恐千萬尚不能償此願也。
若愚一麵說,牖民一麵低頭尋思,猶如沒有聽見一般。至此忽然說道:“不錯,我們中國人最沒有公德。”若愚笑道:“這又是新學家的口頭禪,我最不信服的。道德有甚麼公私之分?而且公者私之積也,人人有了道德,人人以道德相接待,那不就是公德了麼?何必要標奇立異,別為一門呢?”牖民搶著道:“中國古人立教,隻講三綱五常,絕不曾提到社會上的道德,與及愛群愛國的道德,豈不是不完全麼?”若愚道:“你不要忙,古人的時候,或者不曾有社會的名詞,是說不定的。然而《大學》上‘與國人交,止於信’不知說的是甚麼?古人‘民胞物與’之說,不知再有比這個‘群’大的沒有?孔子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不知算愛國不算,倒要請教。其餘如‘泛愛眾’‘主忠信’等,不勝枚舉。”
牖民又搶著說道:“罷了,罷了!中國人單知道忠君。”若愚道:“有話慢慢說,何必這等忙。前兩年《新民叢報》上,梁卓如說了一句皇帝要盡忠的話,於是大眾詫為新到極處的說話,以為發前人所未發,不知‘主忠信’的‘忠’字,何嚐是對於人君而言?‘教人以善謂之忠’這個‘人’字,何嚐是指人君而言?至於《左傳》‘齊師伐我’一篇,曹劌問‘何以戰’,公曰:‘大小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劌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可見數千年前,早有了皇帝要盡忠的話,並且皇帝必要盡忠,方可叫百姓去出戰。看得何等重要,後世之人,鼠目寸光,讀書不求甚解,被中古時代那一孔之儒欺騙到底,到了死的那天,還墮在五裏霧中,反要怪自己宗國的道德不完全。我看著實在可憐、可恨、可笑、可惱!’正說得高興時,忽聽得窗外嗬嗬大笑,三人吃了一嚇。正是:何來吃吃鷺鶿笑,打斷滔滔揮麈談。
未知窗外笑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