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論時局再鏖舌戰妒同類力進讒言
且說若愚等聽得笑聲,抬頭看時,隻見窗外人影亂晃,跟著一陣腳步聲響,進來了三個人,卻是及源、味辛、莘高。及源一進門,便舉手除去那外國帽子,嘴裏說了一聲“古得摩靈”,若愚等都起身讓座。牖民對及源道:“他方才痛罵我們維新,你還對他行這個脫帽禮呢。”若愚道:“你們動不動自命文明,這私聽人家說話,也算是文明的麼?”及源道:“你們在這裏高談闊論,我們才立定了腳聽聽,若是喁喁私語,我們就要揚聲而入了。”味辛道:“我們走到天井裏,聽見若翁說要和牖民夫人親嘴,我們以為奇怪,便大家擺手,立定了腳,在窗外偷聽你們的辯論。你們到底為甚麼事辯論起來,這樣滔滔汩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牖民道:“你也不必問為甚麼事辯論起,總而言之,他不以輸進文明為然罷了。”
若愚聽說,笑了一笑。味辛道:“我倒要請教請教,為甚麼不以輸進文明為然?”望延的記性好,便把二人辯論的話述了一遍,隻把牖民被打進來的一節瞞過。味辛道:“大凡與人辨論的,一定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獨是把現在的滿洲衣冠,視同中國裝束,我可極不佩服。”若愚道:“我要請教,比方三百年前,大清未入關直至今日,仍是明朝天下。當此之時,衣冠應該是怎麼樣的?難道和高麗人一般,還是峨冠博帶的,可以與外人周旋麼?隻怕慢慢的也要改小了,照著明裝改小了,還不和此刻的衣服差不多麼?並且我也不一定操斷斷不能改裝之說,不過習慣已久,可以從緩罷了。”牖民拍手道:“妙啊!你也要屈服了。”若愚道:“我並不屈服,我此刻說裝可以改得,而且急於要改,請你說出一個急於要改的道理來。”味辛道:“這個沒有甚麼道理,不過這是文明裝束罷了。”若愚“撲嗤”的一聲,笑道:“甚麼文明裝束,不過強權裝束罷了。明朝時候,峨冠博帶的,不及本朝窄袖蠻靴的利便,所以屢戰屢敗,以至於失天下。到了今日,這窄袖蠻靴和那短衣禿帽的比較,又不及他的利便了,所以軍界上改裝,卻是要緊的。”味辛道:“此刻軍界上已經都改了,又何必再說。”牖民道:“他不過要逞其能言舌辯說到東、說到西,都是他的道理罷了。不然,方才我和他說,他一定說改不得,此刻他又說要改,不是任意翻覆麼?”若愚道:“我常說,凡人說一句話,必有所為而言。我此刻說要改,是從軍界上立言,方才和你辯的是社會上的事,如何可混在一起?”及源道:“這個滿洲裝束,正是我們九世之仇的大紀念,虧你還要說是可以作中國衣冠看。”
若愚道:“我說可作中國衣冠看,是指習慣而言。至於九世之仇的一句話,正是孟子之所謂‘詖詞’。既然自命為誌士,有愛國愛群之思想,現成放著強鄰逼處不急圖自強,現成放著數十萬同胞在海外被人虐待不思救援,反要遠溯到三百年前的舊事。照這樣說起來,漢高、明太也不是揖讓而有天下,改換朝代的時候,總不免殺人如麻,既然要報九世之仇,還有那十八世、二十七世、三十六世的仇又到那裏去報呢?”及源道:“那是自家同胞相殺,無可奈何的,至於被異種所殺,總覺心有不甘。”若愚笑道:“既然如此說,你我都是中國人,都是同胞,你何妨給我殺了。講到種族一層,我以為隻以顏色為別,你看白人,他們自己未嚐無齟齬,未嚐無戰爭,及至對於黃人之問題一起,他們便互相聯絡來對付我。我們黃人又豈可以自相離異,與人以隙呢?”及源道:“聯絡黃人是可以的,卻不應該奉之為君。”
若愚道:“若必要爭著做皇帝,試問美國人種最雜,舉起總統來,應該舉那一種?向來舉總統的時候,可曾牽及到種族問題?”味辛道:“你這句話可謂強詞奪理,美國是共和政體,總統不過是個公仆,不是專製皇帝。並且一切議員官吏等,都是公舉的,不像現在政府,專門信任滿洲人,奪盡漢人的權利。”若愚道:“我並不強詞奪理,隻怕你未免偏於一麵了。美國總統,不錯是個公仆,不是專製皇帝,請教這專製政體,是我們中國人漢人中古的賤儒逐漸釀成的,還是從滿洲帶過來的?至於專任滿人一節,最是政府授人以柄的壞處。然而平心而論,偏護同鄉的惡習,隻怕人人都不能免。自從曾文正之後,做兩江總督的,如左文襄、曾忠襄、劉忠誠等,都是湖南人。這二十年間,在南京的湖南人,滿坑滿穀,幾幾乎把南京的風俗都改變了湖南的風俗。你想不偏護同鄉,那些湖南人來做甚麼?然而兩江還說是局麵大,差缺多,所以容得下。從前劉康侯也是湖南人,做了兩年此地製造局總辦。那時就有了‘製造局是湖南會館’的笑話。我想做官的漢人,先把這個惡習改了,再去責備那做皇帝的滿人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