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歸來後宜嘉發熱病倒,昏沉了數日後方才醒來。馮汀蓼並浣花淺草一眾人等喜極而泣,哽咽難言。宜嘉望了她們許久,眼眶微紅,苦笑道:“放心,死不了……”一語未了,眾人哭聲大作,驚的守在帳外的匈奴使女紛紛奔入,入內後方知究竟,忙著又去四處回複報喜。
幸好宜嘉素來身體強健,悉心調養下,身體日漸恢複起來。這日正半倚在榻上出神,馮汀蓼挑簾進來,笑道:“剛剛寧和閼氏遣人來問公主今日安康,說是一會兒要親自前來探望。”
頓了一頓,掩嘴笑道:“那邊一天遣人一問,也不知是誰,如此關心公主的身體?”
宜嘉臉一紅,擲書不語。馮汀蓼在近邊坐下,笑道:“他的心意也很明顯了……公主怎麼想?”
宜嘉歎氣:“汀蓼,你何時也這麼饒舌……我雖在病中,可是夜夜晚上,也能聽到曼殊在帳外吹篳篥的聲音呢。”
她臉上的紅暈此刻飄落到馮汀蓼的臉上。馮汀蓼低頭半晌,忽然落下淚來。宜嘉靜靜望她許久,一聲長歎:“汀蓼,你終是放不開……”
馮汀蓼引袖拭淚,遲疑片刻,忽然道:“公主,你昏迷的時候……曾念過左賢王的名字……你,你是不是真的已經放下了過往?”
似有重錘擊在心口,胸中有什麼東西片片碎裂開來,疼痛難忍,砰然有聲。漫長的沉默之後,宜嘉聽到自己的聲音,恍惚飄渺的仿佛從天外傳來:“我還說了些什麼?”
“更多的時候,公主是在念王爺……”馮汀蓼終於抬起頭,直視宜嘉:“你,你忘了他了,是不是?在你心中,他已經被“他”代替了,是不是?”
宜嘉定了定神,她的聲音平靜,眼中卻有一掠而過的蒼涼:“放不下又如何?如今的他,隻怕已經和昭樂成親了……”
寧和閼氏進帳時,見二女臉上均有淚痕,隻道是這些日子煎熬甚苦,坐下來溫言寬慰了半晌,見宜嘉神色漸漸平靜,方才緩緩道:“你臥床這幾日,大概還不知道吧,那穆丹要嫁給烏維了。”
想必是驚訝和愕然都已現在臉上,寧和望了眼宜嘉的神色,不禁歎了口氣:“那姑娘也確是任性了些,不過這次的許嫁……單於和烏維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她自己……唉,你們年輕人的心思,當真是讓人琢磨不懂……”
那一日的大漠王庭喧鬧的仿佛要沸騰起來。難得一見的明媚天色裏,那穆丹一身紅衣,耀眼奪目的仿佛要燃燒起來,令隔窗遙望的宜嘉不禁忽然憶起她初來那日的飛揚神采。然而在震天動地的鼓號和笑鬧聲中,那穆丹的臉上卻是宜嘉從未見過的平靜神色。載歌載舞的人群簇擁著她自地上橫臥的馬鞍上邁過,然後將她推湧到帳前滿麵歡顏的烏維身邊。她靜靜抬頭,目光環轉,烏沉的眸子中悲喜不辨,卻是一派沉靜到極處的默然。那幽黯的神光宛如一道閃電忽然刺痛了宜嘉的眼睛。那一瞬間,萬千莫名的悵然忽然湧上心頭,宜嘉有瞬間的失神,恍惚中隻隱約聽到馮汀蓼在身邊低語一句:“嗬,那嫁衣,用的是我們帶來的錦緞。”
入夜,馬蹄聲乍起,如驚雷密鼓,驟然敲碎了帳外的狂笑聲浪。畢竟在漠上住了些日子,宜嘉已能聽出這是匈奴信使專禦的鐵蹄駿馬。半挑起窗氈,兩匹黑馬漸馳漸近,踏滅幾叢篝火,直衝到大帳前。火堆邊半醉的人群中響起幾聲叫罵,黑衣信使不理不睬,翻身下馬,進帳而去。鼓樂聲略有淩亂,然而也隻是瞬時,歡騰的笑浪瞬間掩去了那黑馬帶來的一絲緊張。隔了熊熊的篝火和憧憧人影,宜嘉看到火堆邊的烏維大笑著抱起一壇酒。酒壇正麵上的篆字似是泥金,在明滅火光中映爍出微紅的光暈——“梨花春”,那樣詩意的佳釀,隻合在江南微醺的春陽下,淺斟慢酌,飲出微酡的人麵桃紅……而遠處那粗蠻狂喜的漢子,料峭風中扯開衣襟,發散風裏,頭埋壇中,仰首狂飲。火光一跳,映出一邊那穆丹略顯蒼白的臉,她默然端坐,神態平靜,淡漠的仿佛此一刻所有的人事都與己無關。透明的酒液順著烏維的前襟汩汩而下,宛如晶亮的無法抑製的淚水。風中飄來濃馥的酒香。宜嘉輕歎一聲,抬頭望天,天上月影初升,朦朧昏黃。四麵胡笳聲起,明明是歡喜的調子,此刻聽來竟似有著難言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