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1 / 2)

少年天子旺盛的好奇心在那之後忽然有了出口,一隊隊的使者被派出,沿著鄭濂行走或描述過的路線西行。未央宮的輿圖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龐大——匈奴、月氏、疏勒、莎車、龜茲、烏孫、溫宿、姑墨、樓蘭、大宛、安息……年輕的天子時常在圖前指點江山,一邊沉默的將軍的眼睛,卻隻望著圖中固定的方向。

陸續有使者回朝,帶來各種更詳盡的關於西域的消息,也有使者一去不返,消失在風塵滾滾的路上。

回來的使者回稟,那些長期被匈奴轄製的周邊小國紛紛表示久仰漢的威名,希望有日能早日回拜漢天子。

“為何沒有回訪使者隨你們一起回來?”

“陛下,從各國回漢,途中常有匈奴騎兵襲擊,我朝使者亦有在路上被匈奴人掠去或被害……西域小國毗鄰匈奴,受其轄製日久,深恐一時不慎,得罪匈奴,危害自身……”

天子的臉上有一絲陰雲拂過。

天朔六年,太後薨。

越二月,大鴻臚董尚第一次向少年天子呈上即將送往匈奴的禮單時,忐忑地發現禦座上的人的眉頭愈擰愈緊。

“朕隻是不懂,”少年天子將手中的禮單往案上一擲:“我們年年都要給匈奴送這麼多財物麼?”

董尚一時有些尷尬:“這,這是先帝時就有的成例,這些年一直是太後在親自打理……”

皇上冷冷地望他:“從何時起?”

“從……先帝遣公主出塞和親時起。當年曾饋贈大量財物給公主,說是,給儀嘉公主添妝……從此後成了慣例,年年送財物至塞外,以慰公主鄉思……”

“添妝……”天子哂笑:“這些錦緞糧材,給公主一個人,要用多少年才能用完?!還有這些馬具、酒器……朕不知公主竟是如此好飲?”

“這個……”董尚囁嚅:“這隻是定例……”

皇上一拍龍案:“朕問你,當年為何要送公主去和親?”

往事被呼啦啦撕開,猝不及防——不堪回首的過往,尷尬的從前,被小心翼翼地修飾著斟酌著,仍然掩不住那下麵無可回避的恥辱和狼狽——白登之圍,八王之亂,國力衰弱,財政空虛,無力抵抗大規模的入侵,無力組織堅決的反擊——鄭濂靜靜地聽著董尚吞吞吐吐地重複著當年朝堂上力主和親一派的主張時,忽然驚異地發現,隔了十年的光陰,那些自己當年也曾親口說過的言辭,在如今天子微諷的眼光裏,聽來竟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經曆了那麼多的歲月後,他才知道,那些曾經以為的一勞永逸的四海安平,在殘酷的事實麵前,是多麼的可笑和荒唐。其間多少的驚險和變數,一路的風浪艱難豈是朝堂上的書生所能設想的因果?可是,十年來自己兜兜轉轉,終還是回到起點,而當年那些綠鬢紅顏的韶華少女,卻因了這些言說,從此被拋入命運的浪中,一去不能回返。

愧疚忽然如蟲蟻,頃刻間噬滿了他的心。

天子注意地聽著董尚的解說,眉頭輕擰。鄭濂有些肅然地發現,這個剛剛弱冠的少年身上已經隱然有了不動聲色的威嚴。

“哼!當時是誰想的這個主意?國家有難,叫一個弱女子去和番?”少年人的眼睛裏顯然有血性的光芒在閃。他環顧下周圍:“皇兄去細柳營練兵去了,要不然,朕還真想讓你們聽聽他的高見呢。”

滿庭都是沉默。

董尚輕聲問:“皇上,今年的財物……”

少年天子沉吟片刻,提筆在禮單上一勾:“先減去三分再說——有這些東西,我還不如拿去勞軍呢。”

天朔七年春,烏孫使者進京覲見漢天子。

使者驚羨的眼光在未央宮中仍不能聚焦,歎佩之情在天子麵前溢於言表:“我們國君早就聽說東方有國物豐地博,一路走來,原是如此宏闊壯麗。天朝風物,名不虛傳,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