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跋涉到匈奴王庭那天,正是單於欒提選下葬之日。
她站在不遠的高坡處,遙望下麵密密的人群。她說,她入目難忘的,是人前那一身縞素的女子的形容。
欒提選被安葬在幹涸的湖中。烏木搭成的低台上,覆身的白綾垂拂在風裏,時飛時卷,稀薄日光下反射著微涼的光。不遠處一聲淒厲的長嘶,是那匹即將殉葬的黑馬臨死前的哀鳴。
黑發垂腰,白衣如雪,宜嘉靜默地立在湖中,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淚痕。她雙目低垂,久久地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望著欒提選沉睡的麵容。
祭禮巫師終於走上來,跪下:“閼氏……”
仿佛從夢中被突然驚醒,她終於抬頭,茫然地望了周圍一眼,一瞬間雙目哀涼如水。
點點頭,她緩緩跪下,俯身仔細望了望逝者的麵容,忽然撥出一枚雪亮的短刀,朝著自己的眉心深深劃下。
一滴一滴的血,連綿地落在逝者的臉上。終於止住,在她額頭凝成澀目的血花。她低頭,最後親吻下逝者的臉,微笑一下,伸手緩緩拉起白綾,覆住他的麵容。站起身來,接過巫師手中的一塊礫石,輕輕放在白綾上。
四麵哀歌四起,靜默在湖邊的人們,此時用拉長的語調,唱著她聽不懂的古老的挽歌。一群又一群的人上前,依次往白綾上放上石塊,直到整個湖泊被巨大的青石填滿,漸漸高起,隆成一座山塚。
天上沉雲蔽日,群鷹亂飛。她攜著知牙師,一步一步後退,終於立定在石塚前,直到西山日暮。
遠處的阿曼看到,人群中,有一雙黑沉的眼睛,一直緊緊盯著宜嘉。
入夜,馮汀蓼的帳中,阿曼哭得說不出話來。
她的命運終是被注定的不由自主。樓蘭王在鄭濂他們走後不久,又將她和一眾舞女做為禮物,送給了月氏。曆盡千辛萬苦,她從月氏逃出,在草原上漂泊年餘,終於輾轉來到匈奴。
馮汀蓼歎息:“當年閼氏聽說了你的事,也曾派使者前去樓蘭,想把你接到匈奴來,隻是那時你已經不在樓蘭。”
阿曼哽咽:“我隻想知道,現在他在哪裏?”
馮汀蓼搖頭,欲言又止,沉吟半晌終於道:“你先在我這裏休息幾日。過些天,我帶你去見見閼氏。”
沉默的草原,象暴風雨來臨前,有種異常的平靜。
按舊俗,月氏來的右閼氏朵麗成了烏師盧的新閼氏。知牙師被立為左賢王,宜嘉成為母閼氏,攜子居於另帳。
諸王和各部落的人馬,以為故單於守靈之名,仍然在王庭附近駐紮著。
宜嘉聽馮汀蓼說了阿曼來曆,寬慰她道:“先在這裏住些時候,等年後有漢使者來這裏,你可跟了他們回去,一起去漢找他。”
阿曼無奈,隻好先在匈奴住下。初冬的黃昏,她正在帳外擠奶,一匹馬從她麵前掠過,轉眼又兜轉回來。
馬鞭伸到她麵前,將她臉挑起,對上一雙烏沉的眼睛。她認出,這正是葬禮那天,緊盯著宜嘉的那人。
她伸手撥開馬鞭,轉過頭去。
棕馬在一邊不耐煩地噴氣,馬鞭狠狠地將她的頭再次別轉回來。雖然話是說給阿曼聽,那雙陰鶩的眼睛,卻是挑釁地看著阿曼身後的人:“從明天起,你到我的帳中來,伺候閼氏。”
阿曼垂頭,腰肢顫的象雨前的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