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白馬在山嶺上駐首回望,遠處的焉支山是一片蒼茫的青灰。
“阿娘,我們為什麼要連夜回故王庭?”
宜嘉俯身裹緊了兒子身上的披風,聲音低沉:“因為,這裏不是我們的家。”
知牙師似懂非懂地搖著頭:“可是,我們已經在這裏住了這麼多年。師傅還教我親手種下了穀子,說明年就可以看到收成了。”
馮汀蓼帶馬上來,不勝唏噓地望望山下曾經開墾出的農田:“可惜了這些年的苦心經營……隻怕日後,又要荒廢了。”
宜嘉搖搖頭,低聲吟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她的眼中有悲涼之色閃過,然而也隻是一瞬。望望知牙師迷惑的雙眼,她終於神色一振:“走吧,那裏離娘的家鄉,還更近些。”
陸續有消息從漠南王庭傳來——月氏聞聽朵麗被殺,勃然大怒,然而討伐兵馬未到焉支山就被烏師盧迎頭痛擊。戰爭從頭至尾,不到半年時間。凶悍的烏師盧竟將久未征戰的月氏王師打的連連敗退,最終月氏竟被生生趕出了祖輩世代所居的原住地,被迫舉國西逃,遷到至大夏之地。
“匈奴攻打月氏的事,我們早已聽往來的使者們說起過。可是,”鄭濂急切地抓住阿曼的手:“可是為什麼這兩年來,我們一直都不知道公主已經帶人定居到了漠北?”
阿曼含淚望他:“閼氏也一直在奇怪,為什麼她安居下來後,派往漢的使者,送出的書信,一直都沒有回音,直到……”她垂下頭去,簌簌的淚濡濕前襟:“直到去年春天,我終於忍不住,告訴閼氏我一定要到漢來找你……”
宜嘉派了人護送阿曼,同時也交付書信囑她帶到漢來。然而就在他們一行人即將翻越皋蘭山,到達雲中時,狹隘的山道上,一隊騎兵風一樣衝下來。
持刀的臉在正午的日光下折射出猙獰的表情,阿曼忽然明白,為什麼這一年來,所有使漢的使者,都是有去無回。
來不及多想,她掉轉馬頭,奪路狂奔。身後是一片慘叫聲,她不敢回頭,隻是拚命地向山莽中奔去。
終於,身後的呼喝聲漸漸消失,周圍安靜下來,而她發現,自己已迷失在茫茫漠上。水盡糧絕,她終於不支倒地。
當她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安息的商隊救起。
她哀求他們帶她去漢,他們卻搖頭,說匈奴騎兵常在漢邊境劫殺商隊,他們不肯冒這個險。
除了痛哭,她說不出話來。
商隊的頭領是個忠厚的老人,見她如此可憐,沉吟良久,告訴她,聽聞烏孫近來準備派使節往漢,他們可以指點她到烏孫去試試運氣。
都經過了怎樣不堪回首的周折——曾經嬌嫩的肌膚脫胎般粗糙黧黑,曾經靈動的明眸蒙紗般黯淡無神——她終於在烏孫邊境遇到即將出使漢的隊伍,而那隨同出使的人眾之一,領舞的舞娘,她在樓蘭的舊相識,竟一時都認不出她來。
她甘願做仆役,隻求他們能帶上她。舊時的要好姐妹幫她苦苦求情,領隊的使者終於點頭同意她隨行。
就這樣,她成這個使隊中的一員,躲開了匈奴騎兵的追殺,忍受了漫漫長路的艱苦,終於跋涉到了漢都。
隻是,初到煌煌帝都的膽怯和惶恐,語言不通的無助和無措……求告無門,沒有人能告訴她,她為之跋涉千裏,九死一生隻為得見一麵的人,該到何處去尋。
鄭濂攬她入懷,她在他懷中嗚咽:“你,你還要我麼?”
她能感知到有水珠一點點滴落在她的發間。靜默片刻,他托起她的臉,溫柔地拭去她洶湧的淚水:“別怕,你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