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癡立在那裏,看她一步步走來,緩緩除下風帽,望住他,一朵微笑浮上唇邊:“一別十餘年,世子,一向可好?”
那張臉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已不見昔日的紅潤輕靈。鬢邊眼角,依稀已有風霜隱隱。少女時的清冷神色盡去,然而眉目磊落,氣度從容,顧盼間風華更勝當年。
她就那樣微笑著,望著他。他以為她會流淚,沒想到哽住的卻是他:“宜嘉……”
那朵微笑驟然凝在唇邊,她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嬌嫩如韶華的少女閨中小字,早已經被荒涼漠上的重重風沙湮沒在記憶底處了吧。
施煥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宜嘉!!”
宜嘉一怔,慢慢抽開手,眼中波光流動:“施將軍……”
施煥大震,緊緊攥住她的手:“宜嘉,你這樣,這樣……你還在恨我?”
那是她曾經見過的近乎絕望的眼神,在她去國的出塞路上,他也曾這樣緊緊攥著她的手,痛楚地望著她:“我知道,你心裏怨我…..”
宜嘉靜了一下,微笑起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這麼在乎一個稱謂?”
他沉默,固執地望著她的眼睛,直到終於她低下頭去:“我從來沒有怨過你。”
“那麼,跟我回去!”
宜嘉歎口氣,輕輕地說:“我來這裏,是為了問你一句話——怎樣,才能罷兵?”
施煥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宜嘉沉重地歎氣:“罷兵。不要再打下去了。”
施煥一言不發,定定地望住宜嘉。她的臉在漸起的夕嵐中朦朧起來,隻餘一雙寒星般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看著他:“難道,你真以為,此次能將匈奴徹底剿滅幹淨嗎?”
十五年的朝思暮想,承約後的念念茲茲,他再也想不到,她冒這般奇險約了他來,竟是為了問這句話。
夕陽沉落下去,暮色彌漫上來。這是北地的荒嶺,蒼涼嶙峋,渾不似江南多情秀美的錦繡山巒。而立在這裏的他,橫刀縱馬揮斥疆場的鐵血將軍,早已代替了當年那個意氣飛揚的熱情少年。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冷硬,堅決:“不破匈奴,不洗前恥,如何能罷兵?!”
那雙眼睛瞬間黯淡下去,她轉過頭,沉默不語,臉上有一掠而過的傷楚。施煥的心忽然大痛,一把扳住她的肩:“宜嘉,你、你究竟想怎樣?”
月亮升起來了,皎潔,明澈,有浸骨的輕寒。她靜靜地開口,語聲微涼,一如北地這滄桑月色:“我還記得,當年去國的時候,鄭大人曾對我說,要以天下黎民蒼生為念。自出塞以來,我一直記著他的話。”她抬頭看月,清寒的月光落在她眼中,那爍爍眼波中仿佛有山河歲月滔滔流過:“這十幾年過來,我也終於知道,天下蒼生,不僅僅隻是漢的百姓。胡人,一樣也有父母妻子,老幼孤殘……”
她停了停,回頭直視住施煥的眼睛:“我知道,你會說這是婦人之仁。可是,可是縱然此時漢軍氣勢正盛,若真要徹底蕩平漠上,變塞外成死地,卻決非易事——就不說大漠廣袤,遊騎難追,胡人占盡地利之便;隻說天時,這裏馬上就是隆冬,漢軍出塞遠征,水土不服,胡地嚴寒,天一下雪,供給都是問題。這些,你想必也曾考慮過。”
施煥沉默。宜嘉緩一口氣,續道:“眼下,匈奴各部落心思不定,漢軍一路勢如破竹。但是,但是如果匈奴真要被逼到滅族時,勢必會聯手死戰。漢軍畢竟是孤軍深入,萬一……你,你……”她猝然止語,轉過頭去,緊緊咬住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