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隻是一瞬間,施煥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中深切的關切和憂灼。他心中忽然柔情寸轉,哽在胸口,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良久良久,才啞聲道:“那麼依你說,又該如何?”
她平靜下來,幽幽地歎氣:“我別廟時,先皇詔諭上說,要與匈奴俱棄細過,偕之大道,結兄弟之義,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後來,我反複思量著這些話……這些年來,我也逐漸明白,如果,如果自身的境況天命不能逆轉,那麼若能以一己之力,盡量為黎民蒼生營謀些許安定,也算不枉此身……”她聲音漸低,苦笑一下:“這些年,我殫思竭慮,隻盼能略償此心願。卻萬萬沒想到,平靜了十年後,兩國竟然幹戈再起……”
施煥嘿了一聲:“胡騎屢屢犯邊,欺人太甚。”
宜嘉抬起頭,雙目爍爍望住他:“現今單於烏師盧殘暴剛愎,諸般事端皆由他起。匈奴內部也人心向背。除去此人,漢大患可去;匈奴殘部,亦有望整理,一旦穩定下來,重修前些年胡漢和睦之好,亦非無望之事……西域疆幅遼闊,諸國林立,即便此時真滅了匈奴,若不能及時移民穩定邊塞,隻怕又有其他遊騎犯境。而漢胡若能重修舊好,再為兄弟之國,邊境,或至少可再有十數年的穩定。”
他深深地望著她:“真能如此肯定?”
宜嘉目光綿長堅定:“盡我有生之年,我自會竭盡全力。”
施煥怔了怔,一瞬間渾身發抖:“你,你還要留在這裏?!”他猛地扳住她的肩,忽然狂怒:“我處心積慮近十年,就是為了接你回去。你,你……”
“回去?我為什麼要回去?以什麼身份回去?”她不掙不動,安靜地望著他。
她的語氣平淡,溫和,眼波深處卻有著令人心碎的淒涼。施煥隻覺得五髒六腑都被絞起,咬牙沉聲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這裏不是你的家!”
“從前不是,現在……”宜嘉傷感地笑笑,避開他的眼睛:“這裏有我丈夫的子民,有我兒子的族人,我,我……”
“夠了!!”施煥猛然轉過身去,一拳擊在冰冷的石上:“我不管你經曆了什麼?不管你現在是誰,是什麼身份,我隻知道,我一定要帶你回去!!”
身後寂無聲息,他回過頭來,赫然看到她的眸中一片晶瑩。
縱然鐵血經年,戎馬半生,施煥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眼淚。心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轟然碎裂,痛得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一步上前,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淚水就此決堤,所有勉力的鎮定和經年的隱忍,在他麵前忽然崩潰。這世上如今隻剩下這一個懷抱,可以在此生此夜,容納她洶湧而出的多年的辛酸和委屈,容納她放聲肆意的一次盡情痛哭。
月上中天,風寒刺骨。冷月將千山照遍,靜靜看人間悲歡。縱然此時的嬋娟子如此皎潔圓滿,可畢竟已不是江南的春夜。明月圓了再缺,缺了還能重圓。人,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啟明升起,長庚落下,笛聲幽咽了一夜,終於被噴薄而出的朝陽斷去最後的餘音。他輕輕伸手,拂去她發間晶瑩的晨露:“宜嘉,我不再迫你回去,可是,你要答應我,此後,此後……”他忽然哽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深深地望他一眼:“我答應你。”
白馬一聲長嘶,絕塵而去。馬上的她身姿颯爽,背影筆直,紫色披氅在風中高高飛起,飄揚如行雲流水。而他卻忽然回想起,多少年前,那個被他從馬上扶下來、因初次騎馬而麵色微白的韶華少女。
天邊霞彩萬道,紅日徐徐升起。而他的一顆心,卻在荒涼地沉下去,沉到永夜一般深黑的黯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