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生第二個丫頭時,孩子都沒讓俺看一眼,轉手抱給傳祥遠門的二表嫂了,他家不生養。這事還讓隊裏知道了,讓俺帶環,不讓再生了。從醫院回來正趕上春忙,俺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幹活,幹得慢一點就被老東西指著腦門罵,罵俺生不出兒子還裝!因為回了兩句嘴,她不是人的大兒子摁倒俺在地頭上就打,幸虧地挨地,鄰居離得近,給拉開了,不然俺也有拿著鋤頭刨死他娘倆的決心!”可能太傷心了吧,繡花不住地抹眼淚。
何琳眼睛也濕潤了,“嫂子別說了,都過去了,你現在有身孕,哭對孩子不好。”
繡花卻不在乎,“讓俺說完吧,平時也找不到人說,一直在心裏壓著,也難受著呢。俺身體沒事,多苦多累都撐過去了,這點小事也會過去。老王家,還是想望孫子啊,長子長孫,老東西做夢都盼著傳祥有個兒子。以前那個憨熊都認命了,閨女就閨女吧,農村裏也有不少倆閨女以後不要的,架不住他娘天天在他耳根上念經啊!又有生兒子的念頭了,俺就又偷偷地去醫院找人摘了環。從生了老二後,計劃生育一年緊似一年,隊裏每年都抓從剛結婚的小媳婦到五十歲的婦女強製去醫院檢查,每年俺都做賊似的東藏西躲,一直得躲到四個月,到醫院照出男女了。人家凡照出男孩子的,都不在家住了,南下深圳廣東,北上東北,也有跑新疆的,家都不要了,反正家裏也沒有啥值錢的東西,就三間瓦屋頭,想推就推吧,想扒就扒吧。
“俺的命不好,查出來的都是閨女,有兩回還讓逮住了,兩個大男人擰著俺的胳膊把俺架到車上,到醫院裏直接流產。流就流掉了,幸虧是閨女。和俺一起被抓去的還有流掉了龍鳳胎的,上麵也是有倆女孩了,運氣忒孬,跑到濟南要倒車了,又給抓回去了。聽人說那流出來的小孩胳膊腿兒全會動!現在人心忒狠,關鍵頭上,誰可憐誰啊!那雙胞胎的娘出了醫院就瘋了,心疼孩子心疼的,現在還經常光著身子往外跑呢,平時都是鎖在床腿上。”
何琳淚光盈盈,幾乎沒有辦法安慰身邊這個身心受到如此創傷的女人。她能說什麼?一切都超出了她這個城市姑娘想象之外,鄉村,那個電視上牧歌般的安寧美麗的廣袤大地和大地上原本質樸憨厚的農民,現實中卻是血腥、暴力、愚昧與凶殘相交織的世界。從來沒有人給她展示過這種血淋淋的原生態,而且就在老公身邊。她被鎮住了。
“說起大姑姐青霞這個死丫頭,俺就氣得胸口疼!她無恥下流大姑娘一個,跟後村一個小混混私奔了,方圓幾十裏都風言風語笑話她老王家家風不正。弄得那兩年一家子在村裏抬不起頭來。傳誌還有個叔,傳誌的爹兄弟兩個,傳誌爹是要的,抱來的。按說抱來的也不要緊,俗話說生的不如養的親,王家店又沒有別的三親六故,老大沒了,這妯娌們還不抱團好好過啊,省得別人欺負。傳誌娘這老東西毒,什麼事都與老二劃清界限,劃清界限對她有好處啊!傳誌的奶奶還沒死呢,得要倆兒子養,傳誌爹死了,又不是親生的,傳誌娘才有話說啊,不是親婆婆,不想養,說那老媽子與她沒關係。早些年為了傳誌的奶奶,這兩家子年年打,年年罵。以前都是老東西占上風,嘴風利索兒子又多,一幫人還不夠她罵的!
“自從青霞出事後,人家出口就罵她閨女,把老太太罵傷心了,活該!報應!反正這兩年,她沒罵過人家,被人家壓住一頭——”
何琳突然想起當年去鄉下時,與招弟一同逛街,剛到一家門口就被人潑了一盆涼水。招弟這個小孩子竟說這是仇家,世仇!
“倒是青霞屁股光久了不知丟人了,挺著大肚子私奔回來,生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飯了,回娘家回得那個歡!一點也不在乎別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這人啊,賤性也是老輩裏遺傳,這死青霞在婆家生了兒子也不得好臉色,整天打成一豬窩,每回回娘家不是鼻青臉腫的時候不多,還沒少了在娘家當攪屎棍!俗話說,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潑出去了再回娘家就是客(念kei,三聲),客也得有客的樣子吧,人家偏不,把娘家當成自己的家,什麼事都摻和,雞一嘴鴨一嘴,嫌俺不會做飯啦,做的飯鹹的鹹啦,淡的淡啦,餓著她兄弟啦,她兄弟養俺不如養豬啦,沒有這死女人天下沒有這麼亂!
“有一回她正好趕上俺和她娘打架,她在後麵二話不說就一耳刮子直接扇到俺耳門子上了,俺的耳朵在那一星期都嗡嗡響,聽不見了,後來經過半年才慢慢好了。你不知道當時那娘倆就勢叱喝著起來了,打得俺滿院跑,跑不出去,最後把俺絆倒,娘倆又踢又掐,俺的大腿青一塊紫一塊的。那時正趕上麥收,鄰居家也沒個人,打死俺也沒人知道!最後俺梆梆梆磕頭謝罪才算完!”
“大哥回來怎麼說?”
“別提那憨熊,靠不住!照他的話說,媳婦如衣服,不合適還能換,老娘可隻有一個!如果媳婦和老娘隻能選一個,他隻能選老娘!否則別人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他自己!
“想起來俺死的心都有,說不上來的罪都讓俺受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讓俺挨一頓。所以,這就是為啥青霞在婆家挨揍俺都不出麵的原因,揍得輕,揍死她活該!讓她賤!為人除害了。就是上次,俺看著她哭哭咧咧從門口過,馬上就把傳祥打發到前村玩牌去了。俺家的憨熊是個賭鬼,一看到牌桌就往前湊,比看到他娘還親,平時也沒少為這個打架,那天哪怕讓他輸兩個也不能給他姐姐出氣去!晚上,老東西到處找沒找到她兒子,問俺,俺說不知道,你兒自己有腿,愛去哪去哪。老東西沒辦法,想讓俺和她一起去青霞婆家說理,俺不去!最後老東西自己去了,拿了把鋤頭差點沒把青霞婆婆的半個腚幫子刨下來——”
何琳納悶,“不是擀麵杖嗎?”
“什麼擀麵杖,說擀麵杖就像打著玩似的,誰也不當真。其實是鋤頭!人家老媽子在醫院住了小半年呢,還報案啥的了,最後考慮到兩人有了孩子,不能離婚,也不能讓孩子娘蹲大獄,賠了點醫藥費,說了幾大筐好話,不了了之。”
何琳歎了句:“太亂了!不過她罪有應得,瞧她那樣,一看就不是好鳥!”
“不管好鳥不好鳥,反正這輩子她想有出頭之日難了,婆婆到死都得在她頭上壓著;找了個男人吊兒郎當二百五型的,偷雞摸狗,不走正道,還與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人家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吧,他偏去多走幾趟,沒見過這麼不正經的東西,一百年出一個,就讓她趕上了!要俺說,遲早的事,深牢大獄候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