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虎子吧,真是應了那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心眼脾氣隨他爹,隨得多像你都不知道!老的少的一窩子都是這樣,純半熟,你說她能好過到哪裏去?盼都沒盼頭,活該!報應!”

何琳聽著這種咬牙切齒的詛咒,心裏涼嗖嗖的,心想半夜婆婆會不會也這樣念叨她?

最後繡花喟歎:“何琳,還是你有福氣啊,城裏姑娘,能上學,上了中學上大學,畢業就能找到一個掙錢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住,還能寫上自己的名字,婆婆和她兒子再吵架還有道理讓你滾不?女人隻有自己掙錢了才活得硬氣,不再隨時隨地吃氣。不像俺農村女人,活得苦,嫁到婆家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不被人當人看,半輩子都被婆婆和她兒子欺壓著,什麼時候到頭啊,熬到婆婆這一盞枯燈滅了才有出頭之日!唉,農村人真是苦死了,越是小地方,屁事爛事越多。這輩子俺就是砸鍋賣鐵也得供俺孩子上學,也供俺家大閨女,不能讓她再像俺一樣受罪,將來來城裏上大學,在城裏找工作,再找個城裏婆家。俺農村人也沒啥奔頭,餓不死賴活著,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希望孩子長大後能體諒父母大半輩子的付出,能聽話、能孝順點……”

繡花在瑣瑣碎碎地嘮叨,何琳恍然醒悟,甚至驚慌失措,尤其最後那句話,這不是婆婆一路走來的足跡嗎?你經曆的所有苦難不是為了你自己,而隻是為了你的孩子,所有的支撐和所有付出在人生的晚年都會變成向子女索取回報,索取一輩子的人生支付成本——繡花再辛苦也就是負責兩個孩子,而婆婆曾經負責的是五個!

不管怎麼說,兩人哭哭笑笑聊了那麼多,感情自然近了些。回去的路上,繡花給何琳分析,為什麼婆婆能遷就二媳婦:“一、你是北京城裏的姑娘,傳誌是大學生,你也是,而她家是農村人,小門小戶,在門第上她自覺比你家低,挑不出什麼理來;二、你娘家是大戶(何琳汗顏啊),嬸子是大學教授,叔是公司領導,老東西心裏怎麼琢磨不知道,但不敢表麵上欺負你;三、你陪嫁陪了一個樓,老東西財迷著呢,她想要東西也得先賠個笑臉不是;四、你看不上她,人老了都和正常人不一樣了,也沒誌氣了。你越對她好,她反而踩你,拿你不當回事,你要不拿正眼夾她,她倒巴結你來了;五、傳誌這個人比他哥有擔待,到底是有知識的人,有自己的主見,不隨他娘的筷子起舞。反正俺看到的是傳誌兩頭瞞,兩頭哄,盡力往好處勸,勸不好就自己兩頭受氣。不像他哥從骨頭裏往外冒傻氣,兩頭傳,在中間激火,然後看著俺們開打!婆媳相處中,全指望中間這個男人了,他要撐得起來,有理論理,不欺不偏,婆媳再差能差哪裏去?他要是沒心眼和稀泥,這一家子就吵吵成鵝窩吧!”

兩人提著東西回到家,王老太太和她兒子正在忙午餐。

“休息了,不工作了,都跑到哪裏洋興去了?那麼大人了一點人事不懂,還讓六十多歲的老媽子做給她們吃,養祖宗啊!想當年,俺年輕當媳婦時,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準備豬食喂豬,然後做一鍋飯給一大家子吃。吃完還要下地幹活,背著幾十斤的藥桶子給棉花打農藥,哪像現在的媳婦這麼清閑自在,願意睡到啥時起就啥時起,願意啥時吃就啥時吃,不讓別人說一句,還要老婆婆做好端到桌上,筷子遞上……”

放下東西,繡花就進去幫忙了。婆婆出了廚房,看到有那麼多衣服和食品,挨個方便袋裏翻了翻,“嘖嘖,有錢了啊!還到大商場(習慣上把超市當商場)買這麼多物件,窮日子富過,哎喲,這小件件——”老太太兩個手指抖摟著一隻花內褲,“好料子穿在外麵人人都能看見,看不見的腚溝子穿這麼好有啥用?兩三塊的小褲頭有個換也就齊了,有倆小錢就會花在水漂打不響的地方!”然後又瞅了瞅孕婦奶粉,“這是啥呀老爺,麵粉不像麵粉,米粉不像米粉,像石灰,還賤不了,哼,狗窩裏可能藏住油餅,淨買吃了不拉屎的物件……”

何琳正在喝水,冷冷地回她:“我買的,我掙的錢,送給嫂子!”

老太太把東西扔在桌子上,“就你的錢多!”

“錢不多,我就願意買!”

傳誌連忙出來息事寧人,“都少說兩句,以後大家嚴格管理自己,不用管別人。”然後又左右開弓,先拿老娘下手,“娘,你管那麼多幹嗎?她願意買就買去,錢花完了就不花了,你操什麼心?”

老太太氣哼哼地回:“一個女人得學會勤過日子、儉持家!”

“哈!”何琳聽到自己響亮地笑起來,“我勤過日子儉持家,節省下的錢支援誰啊?我掙一個花一個才不心疼!”

老太太拍打著膝蓋,“兒啊,瞅瞅你挑的媳婦!瞅瞅!”然後轉身奔向廚房。

傳誌又轉向何琳,這一弓還沒發出去呢,所以明顯鄭重其事,“老婆,你能不能不像吃了槍子兒,遇著事就劈裏啪啦爆炸?”

“你才像吃了槍子了!你是挨槍子的!”

“行,你能不能不像個刺蝟,屁大一點事先把刺兒豎起來?老人一生勤儉節約慣了,看不得花錢如流水,還不是為了我們好!?勤儉持家是本分嘛,哪裏錯了?”

何琳反唇相譏:“結婚都一年多了,你倒勤儉持家了,但你勤儉下來的錢呢?填哪個老鼠洞了?”

“不可理喻!”傳誌轉身又進廚房,卻被他母親用力推了出來,“不用,外邊待著等吃!咱王家的男人,有幾個下廚房的?人家能等吃,你也等!”

何琳根本就不給他大眼瞪小眼麵麵相覷的機會,噔噔上了樓。

在鏡子裏端詳自己,她才發現自己凜冽的眼神,可能被繡花講的一堆淩亂暴力的故事給嚇住了,短時間內竟形成了色厲內荏的保護機製,其實心裏麵是害怕的,膽怯的,有一度還幻想婆婆會上樓來打她,老公也加入招呼她,她又能怎樣辦?也許打110,警察也就露露麵,說幾句,真正管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家務事嗎?

她很憂心,憂心自己平靜的家會慢慢演變成一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戰場,現在已有火星,她和老太太勢均力敵,各有各的殺手鐧,目標便是這個家的空間權、話語權、財產支配權和女主角地位。她有婚姻作籌碼,以法律為盾牌積極捍衛自己的領地;婆婆以血緣親情為籌碼,以傳統和對兒子無私奉獻過為手段,更加積極爭取一個太後垂簾聽政的“超級家庭成員”待遇。而傳誌則成了中間的裁判,他對任何一方的同情和偏袒都可能打破均勢,使這個激烈競爭的天平發生偏移。

但作為二十五歲,已經成年且有了自己婚姻的他,第一身份是別人的兒子還是別人的丈夫,這很重要,關乎到她能否在自己的空間打贏這場保衛戰!她不能允許老公的母親在自己的地盤上頤指氣使,作威作福,插手一個家庭所有事務並成為事實上的女主人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