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紅線謀(二)(2 / 2)

但安陵清姿態如此高傲,從未對她妥協過哪怕一次。

自從那日黃昏,在沉心堂折梅一顧,偌大的瑜園裏就很少再遇到安陵清的身影。後來有幾次在家宴中碰頭,即便同席也相隔甚遠。周圍總有旁人,她恨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像對任何一個陌生的賓客女眷那樣,維持著無可挑剔的禮貌,客氣而疏離。那株珊瑚,和香囊裏疊成“方勝”的絲帕,究竟什麼意思呢?恐怕不過是風月場麵見慣,偶生的一時情致罷了。她放任自己,往最糟糕的方向胡思亂想著,每次都被不著邊際的揣測給憋出一肚子悶氣。

錦珊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事實上兩人並未見過幾回麵,每次短淺的交集又都意外頻出,不歡而散的多。待到風平浪靜時候,又忍不住牽牽扯扯地想起他來。一顆柔腸百折,幾乎像戲文裏唱的,心似浮雲,身如柳絮,飄忽在半空雲端裏,總覺還有未完的期待不曾實現。

但安陵清是那樣一個人,和她以往接觸過的公子哥兒們全不同。他不是百貨公司裏一件華貴的新款晚禮服裙,不是老銀號櫥窗展示的限量設計鑽石手鐲,向父親撒個嬌使個性子就能毫不費力地得到。

他是一場當局者的迷。忽冷忽熱如同天上流雲,摸不透,也無從把捉。毫無情愛經驗的錦珊由此深陷,果然他每刻意走遠一步,她就不知不覺緊跟著靠近一分。

茂桐還蜷在腳邊委委屈屈,她很快為自己找好了理由,就當是為了弟弟,也要去他跟前問個明白。縱容部下攛掇年紀輕輕的茂桐沾染賭癮,沉溺聲色犬馬,轉身就能當沒事人似的撇幹淨麼?

主意打定,還沒等跨出房門,就見雲芝神色閃爍,扶著門框吞吞吐吐:“小姐,有客到了……是,是帥府那位三姨太。”生怕錦珊聽不明白,又緊跟著補上一句:“就是清少的養母。要不要請進來坐坐?上回點心那事,也實在有點……她會不會氣不過,特來尋晦氣的?”

錦珊整個懵了,這才想起那盒連同孫廷鈺一起掃地出門的倒黴點心。最近一顆心亂得很,舉動也比往常多添了魯莽,變得完全不像自己。那天當真氣昏了頭,才一時衝動叫兩個丫環去生生將東西又從冬蕙手裏要了回來。雖說侍妾非偶,楊姨娘並不是什麼得罪不起的人物,偏偏她卻是安陵清的養母,理還亂的關係,真叫人頭疼。

待錦珊冷靜下來想想,也覺過意不去。就算要去找安陵清算賬,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給他養母臉色看,自己倒顯得理虧。便打發茂桐從後門溜出去先行回避,略理了理衣襟,叫雲芝將不速之客請進屋,看她究竟所為何來。能找個台階互相下了最好,自己畢竟是客,料也不會太過為難。

錦珊暫住的這所院子不大,但布局相當講究,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仿著江南庭院的韻調,在前庭鑿出曲折蜿蜒的幾道流水,繞過青峰假山,還種了大片的芍藥牡丹,如今已被殘雪覆蓋。凡此種種,不難猜出鄭家人在瑜園受到的尊重與厚待,以鄭嘯秋如今之勢,哪怕連安陵海也不得不忌憚三分。

安陵清所言不錯,相比袁璧君娘家那破落戶的侄女,鄭家千金無疑是一座更穩固的靠山。不管那小子出於什麼緣故,一心要與鄭氏結縭,若能玉成其好,這個不尷不尬的養子自然欠下她一份大人情,而家世顯赫的兒媳,將來也能成為她與袁氏分庭抗禮的倚仗。

身邊沒帶丫環攙著,不足百步之遙,楊巧如走得極慢,邊走邊琢磨其中利害,不停告訴自己,一生低過多少次頭,也不差這一回。楊氏生得瘦削,年輕時可稱窈窕,上了歲數,難免顯得幹枯。她還有一雙裹纏得很小很小的三寸足,曾經也是朵玲瓏白蓮,被把玩在手,如帶露蓮鉤。如今整個人衰敗了,帶給她風光和眷戀的蓮花,也像龜裂泥土中鑽出來的一束白蘆葦。

她帶著哀憐的低頭看著自己,這不過是種殘疾。瑜園高牆外頭的世界也早就變得不一樣,再不時興纏足,年輕的女孩子們帶著自在的天足騎單車,跑跑跳跳打羽毛球,去新式學堂念書,在大街上遊行……報紙上說,前朝那位皇帝的妃子文繡,竟膽大包天要主動“離婚”,從天津靜園私逃出走,還鬧上法院去,讓前皇帝成為貽笑天下的醜聞。什麼叫離婚?她連聽也沒聽過,真是驚世駭俗的事情。她隻知道“下堂”、“休棄”,身為妾,活著時身不由己,連“合離”都難免教人指戳脊梁骨。除非那男人不要她,她沒任何可能從這鑲金邊的籠子裏脫身。一雙小腳,跑不動,走不掉,就算熬到死,也不過是隻孤魂野鬼,進不了祠堂祖墳。

楊巧如沒別的路可走,隻能困在瑜園割出來的這方天地裏,和袁璧君鬥蟋蟀一樣消磨後半生。

立在階下,剛從袖口摸出鼻煙壺深吸一口,雲芝已笑著迎上前,客客氣氣攙住她一隻胳膊往正廂領。尖刻哀怨的神情從楊巧如臉上瞬間隱去,換成她慣常的那種輕柔無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