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春如線(2 / 2)

安陵清西南大捷歸來不久,待傷勢基本痊愈以後,又把她帶去上海發展。

那段時間發生了許多事。總是橫眉冷對的許平川戰場陣亡,再沒有回來。新換的副官曲甫良比較好相處,寡言但精悍,對她的存在並無微詞。少帥夫人意外小產,夫妻關係從此變得水火不容,個中內情無人得知。安陵清得償所願,借這一戰和黔係軍閥頭子唐恩昆、馬連山等達成合縱連橫之勢,坐擁礦脈,獲得西南諸省財政支持,從此更如虎添翼。

……

葉琳琅新戲接了一部又一部,風頭長盛不衰。

二十歲那年,她已成為紅遍上海灘獨一無二的“中國童話”。

安陵清在哪兒,葉琳琅就在哪兒。

各地奔波居無定所,卻從無半字怨言。

他問過她,可覺得辛苦委屈。她笑著說,“你們軍人,講究成王敗寇,活下來的那個,就是贏家。我喜歡總是能贏的人。”她分享他的成功和喜悅,也給他毫無保留的崇拜和依戀。

對女人來說,除了安身立命的所在,其餘的地方再大再廣袤,同她又有什麼關係?全是多餘之地。世界狼奔豖突,而她是最終活下來的那一個。從千千萬萬個賣大腿的歌舞女郎裏脫穎而出,年少成名,她已經很滿意。有他在,她就是這一方世界的王後。得一人的恩寵,換來天下的縱容。

能叱吒這十裏洋場的,除了男人,便隻有美人。但明星,最耀人眼目的那個,真的,隻有她。

從北平到上海,路程不可謂不波折。要先坐火車到天津,沿津浦鐵路到浦口,乘船渡江到南京下關,再接上一趟火車,才能抵達。全程要耗時近兩天兩夜。

第一次見到黃浦江,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初春有冷雨,風也帶著寒惻,浸得骨頭縫裏直哆嗦。

渡口總是繁忙。江水渾濁滔滔,蒸汽鐵輪豎著巨大的煙筒,不時發出怪叫,冒出烏黑的濃煤煙,氣味刺鼻。來往的旅客身份各異,行色匆匆。提著包裹扛著行李,喧嚷著擠來擠去,跨上跳板登落了岸,像顆水滴彙入海洋,很快隱沒了,各奔前程。

胭脂紅的夕光照在那些林立的英式維多利亞建築上,像舞娘在入夜前懶洋洋上妝。隻待暮色初上,整個外灘瞬間燈火輝煌。

夜總會、酒肆、歌舞廳和戲園子、百貨公司、跑馬地、鴉片煙館、妓院、脫衣舞場、公園和租界……繁華到不堪的境地。昔日高傲的白俄皇族流亡至此,貴婦美人淪落街頭為娼的數不勝數。

都說東方巴黎遍地黃金,它和中國任何大城市都不同。來撈世界的投機者、資本家、亡命之徒源源不絕。這世界太大了,顛倒荒唐,然也應有盡有。因此上海又被稱作“魔都”。

租界是外國人的天堂。高級住宅和花園洋房背後,是陋巷和餓殍。掙紮謀生的男人和女人,拿僅有的去換沒有的,為了生活出賣可以出賣的一切——青春力氣自尊肉體靈魂。

歌在唱舞在跳,長夜漫漫不覺曉。上海是不夜天,顛倒過來的鏡花水月,迷醉永不歇。

黃浦公園門口大張旗鼓掛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牌。但這些尋常難得入內的場所,大門永遠對“高等華人”敞開。

所謂高等華人,無非是軍、政、商界的要人,有背景的大黑幫頭子……當然,也包括他們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葉琳琅,不是今天的她,便隻好被摒諸門外,不知會淪落到什麼境地。昔日清皇朝的格格又如何?那些輾轉風塵的沙俄貴族美人就是前車之鑒。之所以能有今天,完全因為安陵清的眷顧,她不會不明白。

縱然一切來得如此輕易,她亦絲毫不敢懈怠。

很快學得一口流利的吳儂軟語,卷著舌尖的北方口音被藏起,如同遮掩一段悱惻心事。

琳琅所認識的地方,不是弄堂,不是窮街陋巷,也不是石庫門那些低矮逼仄的閣樓房子。是豪華飯店、隆茂洋行、私家花園、回力球場……但凡有她身影出現之處,必前呼後擁。外人眼裏,葉琳琅是一個被捧在雲端上的,快樂的女明星。

到底是不是快樂呢,這種自擾的問題,她刻意地從不去想。

當日被不留情麵趕下車的許平川,曾冷冷丟下一句話,“我滾不滾的無所謂。如果你覺得像這樣有今天沒明天的當個情婦更快樂,那隨你。”

蓋棺定論的鄙夷,她甚至無從辯解。她不是的,那她究竟又算是什麼?

琳琅坐在車裏,望著急速後退的街景出神。眼前忽閃過一雙人影,都恁地眼熟,男的穿一身鐵灰西服,帽簷下的輪廓似是而非,女的花枝招展,一身打扮華貴招搖,不是馮如蘭又是誰。

怎麼會?明明早就被炸得屍骨無存的人,竟又在光天化日下還了魂。許是眼花也說不定。最近心緒不寧,夜來亦睡不安穩,總是無端想起舊事。

她咬牙,唰一下把那輕俏的白窗紗給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