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廷鈺二話不說,連滾帶爬衝了出去,跑得比兔子還快。
那男人這才去把房門重新關上,走到床邊查看。
錦珊仍在瑟瑟發抖不止,頭發散亂遮住了她的臉,縱橫交錯的發絲間隱約透出失神的眼睛和半張的嘴。氣若遊絲,聲音幾不可聞:“你是誰……你……別過來……”
他緩緩抬起手,摘下了軍帽,露出一張她怎麼也想不到的臉。左邊麵頰還橫亙著一道很長很長的傷疤,扭曲的蜈蚣般,從下巴盤桓到額角。
可那眉眼如舊,還是熟悉的。
錦珊大駭,“怎麼是你……你……你不是已經……怎麼會?”
“是我。我沒死……這次,是為你回來的。”
許平川脫下大氅,輕輕蓋在錦珊身上,把她被撕扯到衣不蔽體的身子整個包攏起來。
“別怕,有我在,沒人能傷害你。”
她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軟弱無依地倒在許平川懷裏,濃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淚。淚水大團大團滲進他胸前的衣襟,洇出一灘漬子,把那鐵灰藍染得更深了幾重,暖暖的,融燙進他的五髒六腑。
故人還魂,歲月隔了種種淒涼故事,何以細說從頭?回首半生已匆匆。
眾生沉浮於世,魚有魚道蝦有蝦道。有些人一手好牌打稀爛,人不人鬼不鬼地混日子,活著和死了沒差別,比如孫廷鈺;有些人一身刀剮猶頑強地活著,火海裏翻個筋鬥,就此脫胎換骨,比如許平川。
當年恭克欽的轟炸機到底沒能炸死他,又或許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曲折,誰知道。總之,他如今搖身一變,竟已成為太行軍麾下一員高級將領,第10師28旅旅長。
生命原沒有那麼多奇跡。當初華北軍聯軍設在山坳的指揮部何等隱蔽,是如何被太行軍定點突襲炸個措手不及?內情暗藏多少曲折,都已經無處追究了。
這邪惡迷離的世界,動輒血肉橫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那炸彈落下時,他縱身一撲,把安陵清掩在了身下。也就算全了多年兄弟情義吧。
副官許平川“死”在西南戰場上,連屍身都找不回來。還魂重歸的,早已是麵目全非的的另一個人。
沒人知道他這些年究竟經曆了什麼,是怎麼在曾經的對頭手裏一步步攀爬上高位。人不人,鬼不鬼。他是早就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麼豁不出去。
置諸死地而後生,說到底,卻隻為了一個女人。一個求而不得,也欲罷不能的,他上司的女人。都是兒女私情,一些與民生、政治、派係鬥爭無關的心事,陰魂不散,夜夜火燒火燎。若不設法脫離華北軍,他永遠沒機會來到她身邊。
錦珊不斷痛哭,淚流成河,連話都說不完整。
這些年的委屈和波折,把她折磨得瀕臨崩潰。他卻是什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用不著她再複述。
從小產,到喪父,再到失去親弟……曾經風光無量的千金小姐,如今隻掛著一個有名無實的少帥夫人頭銜,與深閨棄婦無異。
許平川心底始終懷著深深的愧疚和自責——當年的林婉慈是他給帶到安陵清麵前,葉琳琅也是。
如果沒有這些事,錦珊本該花團錦簇的人生或許不至如此一敗塗地。
多希望閉上眼再睜開,看到的還是那年珊瑚樹旁嬌俏的少女,抿著嘴角笑吟吟看著丫環打趣他的木訥和耿直,往後那些殘酷的、僥幸的,統統都沒有經曆過。縱然那甜美綻放的笑容,並不是為了他。
賽馬會後第二天,報紙上刊出了這場鬧劇。好事者眾,專等著看曾經傲慢不可一世的少帥夫人會對如今氣焰高漲的“情敵”做出何種回應。
但等來等去,連個水花也濺不起來。看客們紛紛失望了。什麼也沒有,錦珊從此盡量避免和安陵清出現在同一場合,以免被葉琳琅氣焰所傷。
但一味逃避也不是辦法,上流社會圈子就那麼大,轉個圈幾乎都互相認識,簡直避無可避,人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嘲諷的同情。
煎熬了一陣,情況出乎意料地好轉起來。
最後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倍受鄙夷唾罵的,卻是孫廷鈺。報道立場鮮明,指責這有婦之夫行為不端,舉止浮浪,為貪求錢財,多年來對少帥夫人糾纏不休。且又爛賭成性債台高築,仗著點親戚關係死皮賴臉趕也趕不走。
言之鑿鑿有理有據,甚至還配有孫廷鈺追在錦珊汽車後頭滿地撿鈔票的照片和他躺在鴉片煙館吞雲吐霧的模樣。內容勁爆,一時占據了各花邊小報的頭條,很是沸沸揚揚了一陣。
錦珊自然猜到這一切都出自許平川的手筆。原來這麼些年,他始終都像個忠實的影子,守在不見光的暗處,默默跟隨她,保護她。
當她和孫廷鈺跑出去徹夜瘋玩,深宵買醉,社交場合毫無顧忌地揮金如土用作發泄……難怪他什麼都知道。所以那天在和平飯店,才能在緊要關頭及時出現,使她免遭那禽獸淩辱。
少帥夫人的名譽或多或少得以挽回,如此一來,孫廷鈺的日子就變得相當不好過。